我的身份證其實也是110開頭的，又如何？

這些面孔穿梭不停，不與他交談一詞一句；

無數雙眼睛，瞳眸間卻沒有他能讀懂的東西；

男男女女匆忙的身影交織在一起，

於陌生人而言卻是謎一般的存在┅┅

——威廉·黑茲利特

前些日子一則視頻刷屏了。視頻里，北京一涮肉館內，因服務員相詢其中一桌食客是否可以撤走邊上閑置的椅子，惹怒了食客中的一位北京大爺，脾氣火爆的大爺瘋狂開罵，用語之臟，很難讓人相信這是一個老年人口中噴出的。這位大爺還狂言自己是北京人，身份證是110開頭。雖然服務員和經理連連道歉，但這位大爺卻一直不依不饒。鄰桌年輕人看不下去，說了句「差不多行了」，於是這桌大爺大媽又開始狂飆髒話圍攻小伙，並質問其「你是北京人嗎」，言語難以入耳。

我很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耳朵。這是北京人的行為么？

我在北京生活了三十多年，娶了位老北京家的姑娘為妻，租住過郊區的平房，衚衕里的大雜院，以及商品房，過去讀書生活，雖然對北京也有不少非議，也遇到過蠻不講理的人，但總體而言，北京人，無論年齡性別，過去給我的印象一向較好，甚至喜歡夸夸其談以及皇城根下與生俱來的傲氣，在我眼中也並不是什麼缺點，反而讓我覺得這樣的人更真實可愛。像視頻中這樣年齡的北京大爺如此莫名破口謾罵，我確實是第一次見識。

我的印象中，北京人多好面子，重情義，講禮數，這是傳統，也是家教。

二十多年前，我剛跟太座交往時，內侄還是個不懂事的小孩，聽我說話，突然問：「叔叔為什麼說話不用『您』，用你？」

太座家祖上是滿族，規矩甚多，自小要求孩子對長輩說敬語，當然要求不僅僅是敬語。而我一個南方人，南方人口語中沒有「您」，自小沒說「您」的習慣，雖說我也知道入鄉隨俗，但總是會不自覺地露出南方底色來。所以，被一個孩子「抓住」，雖然太座家人給我緩頰，對我沒這樣的要求，我還是很尷尬。

我工作選擇留在北京，除了北京資源集中，那是全國的首都，全國的資源都可無償調配到北京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包容。北京不會因為我的農家出身、不會因為我說不好普通話歧視我，排斥我，不像過去的上海人看外地人，普遍有種那是鄉下人不屑為伍的心態。

「大氣」，是人們也包括我對過去北京人性格的深刻認知。大氣意味著包容。北京舊時曾是皇家都城，都城是開放性的城市，無論是科舉金榜題名而來，還是經商尋親而來，來這裡的或多或少都是藏龍卧虎之輩，只是不知道其飛黃騰達時。所以，在傳統差序格局下，人們間交往總是禮數周全，山水有相逢，誰知道以後會在什麼場合碰上呢？

後來皇帝沒了，總統也搬南京去了，見多識廣北京人應該很是失落了一陣。但北京人靠民間的守望相助，禮尚往來，守住了民間的各種顏面尊嚴。正是如此，外地的飲食生活習俗在北京紛紛落地生根，梁實秋筆下的諸多吃食，如今滿大街的粵菜川菜香菜淮揚菜，不都是隨著外地人在北京落地生根北京人一樣大快朵頤嘛。甚至，徽班進京，成就了舉世聞名的京劇。

梁實秋先生寫東興樓舊事，「北京飯館┅┅對待客人，親切周到而有分寸。在這一方面東興樓規矩特嚴。我幼時侍先君飲於東興樓，因上菜稍慢，我用牙箸在盤碗的沿上輕輕敲了叮噹兩響，先君急止我曰：『千萬不可敲盤碗作響，這是外鄉客粗鹵的表現。你可以高聲喊人，但是敲盤碗表示你要掀桌子。在這裡，若是被柜上聽到，就會立即有人出面賠不是，而且那位當值的跑堂就要捲鋪蓋，真箇的捲鋪蓋，有人把門帘搞搞掀起，讓你親見那個跑堂扛著鋪蓋捲兒從你門前疾馳而過。不過這是表演性質，等一下他從後門又轉回來的。』跑堂待客要殷勤，客也要有相當的風度」。這種客人店家關係，面子風度照顧面面俱到，敦厚之風，可謂用心良苦。又怎會有惡語相向？

你去讀老舍，讀梁實秋，那些關於北平的文字，字裡行間，隱藏在背後的無非就是這些，關於人與人之間交往互相給面的敦厚人情與尊嚴。

我後來無論是在親友圈，還是職場上，還是大雜院生活時，遇上的北京人都很包容，禮貌。尤其親友圈和大雜院里的那些北京人，那時社會還不像今天似的開放方便，聽說我是南方人在京讀書工作的，還特別稀罕，特別尊重你，覺得你一個人孤身千里在北京打拚，很了不起。

我在北京的幸福大街工作過，那裡曾有一家老北京祖傳炒肝店。我第一次去時，年輕的店主熱情跟我招呼，後來每次去，他都特別客氣地說「您來了」，這是一個老北京的孩子，大小夥子，從英國留學回來，熱情禮貌，與我在文學影視作品中見識的貧嘴的北京小伙全然不同，但人說，這就是老北京的禮數。

老北京的店家講禮數面子，普通人又何嘗不是！老舍在《駱駝祥子》里說：「在他醉了的時候，他一點情理不講。在他清醒的時候，他頂愛體面。因為愛體面，他往往擺起窮架子，事事都有個譜兒。」

（老版《四世同堂》主要人物之一的祁家老太爺是北平老派市民的典型。）

「不管天下怎麼亂，咱北平人絕不能忘了禮節！」《四世同堂》里，老舍借祁老爺子的嘴說。在老北京的心裡，說話辦事，都要講究一個面子，絕不能讓人拉不下臉來。岳父母有時跟我聊天聊到他們老北京的生活時，也總是會提到這樣的話。

北京人，不，一部分北京人，就像那個吃涮羊肉的視頻里的大爺，今天失卻了舊時風度面子禮節，舊時不是沒有，過去痞子混子無賴大體都是這種表現。但就像前述視頻里那個北京大爺的情緒，從他開口「我身份證號碼是110開頭」看，恐怕不僅是家教不足和成長過程規訓不夠的蠻橫之徒，更多還有一種現實情緒在裡邊。

老北京人的言行過去被傳統的王法和道德規制著。革命摧毀了傳統的王法，也破壞了傳統的道德，隨後不斷地運動，徹底摧毀了舊生活的秩序，而新生活的元素又沒能很好地建立，中國卻又很快從一個熟人社會步入了一個由城市化商業化信息化主導的陌生人社會，開放性讓越來越多的人湧進城市，尤其是像北京這樣資源集中型城市，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仍是，這是一個人力無法阻擋的趨勢。這一過程中許多規則都在重塑，而且不只是像過去通過簡單的人與人間的交往重塑，而是在全國甚至世界範圍內重塑交往重塑規則。

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里指出，舊世界是圍繞親密關係的地方及個人關係而構建的，陌生人在與彼此的交往中會發展處律例、約束和道德規範，這是舊世界熟人社會無法提供的，整體人口的道德性會因此提升。

但是，具體到相關的利益群體和個人，有時感覺並非如此。就像一些北京人，因為現代社會的激變，他們熟悉的生活方式消失了，就像我們在文學作品曾經看到的那些，而且不僅如此，他們過去政治保障下的相對優裕的生活條件相對邊緣化了，從上學到工作到醫療，如果不努力，他們不再是社會的寵兒，一些北京人不習慣於激烈的生存競爭，總有被搶奪感，被邊緣化感，這種情緒瀰漫，終於使一些北京人忍不住失去了面子風度禮數，在許多事情上表現出了與過去老北京全然不一樣的令人詫異的風貌。

我仍然相信，視屏里那個粗鄙的北京大爺的形象是孤例是個別現象，但確實很傷人。但是，我們每一個人，必須面對的是，我們生活的時代變了，這已經是一個新的陌生人社會。就像馬克思那一段令人難忘的文字所描述的：

「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於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係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概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係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等級的和固定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一切神聖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於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待他們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係」。

我們正處在這樣的變化中，誰也不能放言自己才是它的主人，任何人都是它的主人。我們必須相信，自己與陌生人有著共同的利益和平等的權利，我們必須學會與陌生人相處，並成為陌生人群中的一分子，從瑣事和失敗的故事中學會新的相處方式。在這一過程中，無論年齡性別，我們都需要學習。

否則，我們都可能成為視頻里那個人人討厭的北京大爺，哪怕你身份證開頭是110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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