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華》文晏導演專訪：我們有太多的故事，沒有被好好講述過
導演文晏奪得第54屆金馬獎最佳導演時發表感言
人物
「其實不要把女導演變成一個標籤，因為是女性導演，只拍攝女性題材，只觸及女性話題。希望未來可以把女導演、男導演，完全放在同樣的平台上去討論，這會是更好的事情。」
文｜小玄兒
問：這部電影的選題，在國內的電影來說，不多見。您當初在寫劇本的時候，有沒有一些反對的聲音，或者有過猶豫？
文晏導演：身邊人都在反對（笑），開玩笑。其實沒有，確實這類題材的影片不多。我總覺得這是個很正常的題材，應該去講，對我來說是個很自然而然的事情，沒有掙扎，也沒有人反對我。
其實我們需要講的故事太多了，很多東西都沒有被好好的講述過。
攝影：Bai Qing Yuan ，多倫多報道。
問：這部電影里客觀的呈現了不同角色的內心狀況，幾位女演員並沒有過度的去表現人物的情緒，這些都是您與幾位演員提前溝通好的嗎？
文晏導演：對的，因為我寫的劇本就是這樣的。結果大家都沒有機會去宣洩（笑）。其實我一貫覺得最有力量的東西，都應該是真實的呈現出人物本來的面貌。
那些宣洩啊，煽情啊，反而是內心虛弱的表現。所以我讓演員就是真實自然，把握住人物本身的特質，因為這些人物你在生活中都是看到過的，是或多或少來自生活中的人物。所以也不需要演員去憑空想像，他們真實自然的表現就好了。
問：可不可以分享下，第一次遇見這兩位小演員時候的情況，您是怎麼認定她們的？
文晏導演：我們當時也是鋪天蓋地的找，也知道要找到合適的很難。正好，飾演小米的文淇是我的造型指導幫忙介紹的。當時我們發動全組所有的人，誰知道12歲左右的女孩，誰家有就趕緊推薦過來（笑），大家都在積極的幫忙找。
然後造型指導就說，他想起來看過一個連續劇，裡面有個小女孩兒，挺倔的。
因為我對小米這個角色的設定，主要就是需要她倔強。相貌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性格，從外表上就要看出倔強的、個性的東西。當時我們也不知道她多大了，就找她來。開始以為她可以演小文兒那個角色，結果一看已經長大了。後來製片人就說，那就試試小米吧。其實她比我們原來預想中的，小米這個角色的年齡要稍微小一點。所以，其實是破格兒就定了她。
後來發現她非常靈，我當時給了她三場戲，有跟朋友閑聊天的戲，也有後面很情緒化的戲，不同層次的三場戲給到她。也沒有給她講很多東西，特意不給她過多的要求，想看看她本能的反應，會怎麼去處理。結果她出來的三場戲，都很好，生動自然，非常不錯，當時就覺得特別好。
定下小米這個角色之後，文淇做了很多準備的工作。因為她年齡小，沒有過這樣的生活經歷，所以就讓她去體驗生活，打掃衛生，當時跟她說在家裡就要開始做家務了。後來也去了我們拍攝場地的旅館，讓她去學習簡單的工作，也包括她的肢體訓練。
她對於角色的理解相當不錯，我們也把戲裡的成年演員，找來跟她對戲，就想看看她在很強的對手面前，有沒有膽怯或者問題。最後把她所有的戲，都過了一遍，也就完成了對她的訓練。
周美君這個小演員呢，她是完全沒有表演經驗。這是她和文淇不同的地方，因為她的年紀更小，她當時才11歲多。因為她那種單純的素質，我們都覺得特別好。雖然開始她也不太知道要做什麼，跟怎麼做。但是我們還是決定把她留下來，慢慢去訓練她。
所以她是真的從頭開始，從表演最基本的東西開始學習。也給了她逐場戲的排練，也讓她與飾演自己父母的演員，父親耿樂啊、母親劉威葳和飾演律師的史可，一起去對戲。大家都覺得特別喜歡她，尤其是史可，在我們排練的時候，有場戲演著演著眼淚就下來了。她覺得這個女孩兒太可愛了，一想到這樣的女孩兒會被傷害，就覺得心裡都會痛。
當時我們大家就覺得整個演員之間的氣場特別合。雖然影片的主角是圍繞兩個女孩兒，但是其實這個電影的厚度和廣度也是靠這些成年演員撐起來的。其實是一個群戲來的，他們從來沒有說，因為自己是來配合小朋友的，而覺得自己無所謂，不需要認真演什麼的。他們都非常的用心，也盡全力去幫助這些小演員，讓整體的效果更好。
問：是的，感覺這次幾位專業演員，也沒有很搶戲，把握的度也很好。
文晏導演：對，雖然這幾位演員的表演背景是不同的，比如說史可是戲劇舞台的演員，每年她都要出演話劇作品。其他幾位有些是電影演員，有些是電視劇演員。雖然大家各自的背景不同，但是到了我這部電影里，大家都要統一起來，都要生活在同一個故事裡。
問：那說到電影，關於故事的發生地，我們看到是一個海邊城市的故事，但是具體是海口還是廈門？咱們主要是在哪裡取景拍攝的呢？
文晏導演：其實是在福建沿海的幾個城市都有取景，海邊的遊樂場是在廈門。因為我們並不想把這個故事限定在某個具體的城市，而是構建一個想像中的海濱小城。
問：在這部電影中，您試圖把現實中的事件，用更藝術的電影語言去把它講述出來，是這樣么？
文晏導演：是的，電影當然是現實主義的，我們想呈現的是真實的東西。但是，我們並不是要拍一個紀錄片，或者只針對一個新聞事件。雖然故事的線索是由一個事件引起的，但更多的是在探討中國女性普遍的生存狀態，普遍的一種情緒狀態。
對觀眾來講，你可以說：我不是影片中的任何一個角色。但是這些角色中，她們的某種焦慮，某種生存狀態，也許就是現實生活中，你的某種情緒呈現。所以既然這個故事抽離於具體的事件，那麼我的表現形式，也會有一點兒抽離的特質。
問：那影片中群像式的女性角色，您在創作的時候，就很確定這個方向么？
文晏導演：恩，是的，你會覺得在人生中的某一時刻，你會跟某一個人物是相同的。但是呢，你可能會跟她們做不同的選擇，然後成為了今天的你。
其實這些人物之間，也是相關聯的。比如小文兒也許有一天會成為逃走的小米，小米如果沒有選擇離開，可能會成為下一個麗麗，麗麗也許有一天會成為一個不快樂的媽媽。其實這些都是相關的，但是她們也可能會做出截然不同的選擇。
問：可以談談這次電影中合作的攝影師：Beno?t Dervaux 嗎？跟他的合作是怎麼樣的一個過程？
文晏導演：其實就是為了這部電影，才找了他。當時我在法國做之前影片的宣傳，然後就想到，下部戲要不要試試找歐洲的攝影師合作。當時也接觸了幾位不同的跟大牌導演合作過的攝影師。後來選擇了跟他合作，也是因為看過他的《Rosetta》和《單車少年》這些很棒的影片，他對拍攝小朋友也非常有經驗。
他看了我們故事，很喜歡，我們的理念也很相通。這個劇本也是讓他很有創作慾望的一個電影，後來他提出他會帶著兩個多年合作的助手，來幫助他來完成手持的拍攝工作。這兩個人的加入也非常重要，還有他們自己特質的攝影道具，包括他自己的燈光師等等，所以這套攝影的體系非常完整，也保證了他們創作的最佳狀態。
他們在看景的時候，第一次來，我們就溝通了拍攝方式。包括我們也跟演員提前都溝通了，我們大部分都是一鏡到底，所有的台詞、走位、配合與調度，都要一次性到位。其實過程比想像中要順利，因為大家一聽要這樣拍攝，都很興奮，覺得太好了，以前沒有這麼拍攝過。
問：電影里有個小朋友在遊樂園玩了一下午的情節，拍攝時她們是不是都玩的很開心？
文晏導演：（笑），是的，那個鏡頭非常簡單，無非就是她們兩個玩瘋了，整個過程里小朋友都很開心，因為我們在海邊嘛。她們也不知道這個故事整個有多殘酷，小文和小欣兩個小朋友都是。我們主要是通過講戲來調動她們與父母的關係，理解情感的上戲。她們其實對於整個劇本的內容，也不能完全理解，我們也沒有跟她們說，這對她們演戲也沒有影響。
問：在電影里我們很驚喜的看到了王櫟鑫，可以講講他的表現嗎？
文晏導演：其實戲裡二十幾歲的角色，一個麗麗，一個小健。也是找了很多的演員，開始覺得沒有很合適的，然後別人就介紹了王櫟鑫。我當時也不知道他已經是明星了，又碰巧他不在北京，我們就視頻面試了一下。發現他的性格就是那樣的，很放得開，視頻里就大大咧咧的，特別好玩兒。當時覺得很像小健的感覺，痞痞的。
後來等他到了北京，我們試戲聊天。他就說：「哎呀，我小時候就那樣！我們那兒整個一條街，都是小混混兒，我天天跟他們打架！」，然後我就說那太好了，你千萬找回這個感覺，千萬別刻意的去演。
問：他在電影里還染了頭髮，感覺完全變了一個，看不出是他。
文晏導演：他其實特別努力，在現場那些戲，都是一鏡到底的，他還都是大段的台詞，不打磕巴兒的完成。包括肢體語言，台詞，都非常好。在現場他就一直在背台詞，完全沒有明星的做派。
問：這次從威尼斯的入圍，到多倫多的展映，對您來說都是驚喜嗎？還是意料之中？
文晏導演：其實是驚喜，做片子的時候也不會去想誰一定會喜歡。等到片子真正跟觀眾見面了，有了中外媒體的評價，聽到他們真實的、積極的反饋，還是挺高興的。
問：可以談談您之前製片的經歷，現在又回歸導演的角色，中間的過程是怎麼樣的？
文晏導演：其實我是很自然而然的，沒有一定要非得做哪項工作。在電影行業里，你做為任何一個角色，都挺有意思的，你都可以把你的創造性，你的想法投入進去。所以那個時候，也是朋友找我幫忙，所以就做了製片人。
我是那種，不做我就很隨遇而安的一個人，一旦做事情了，我肯定要盡全力做好。所以就這樣開始了，一個做完，又做了一個，結果接二連三的做下去。後來自己覺得，哎呀，再這麼做下去，自己永遠沒有機會坐下來，寫自己的東西了。所以當時就閉關了一下，把自己的想法落實下來。
其實對我來說，並不是巨大的轉變。做藝術電影，做製片人也是在幫助導演實現他的創作，也不會涉及到太多的商務的事情，只是在有限的資本情況下，儘可能的把創作做好。其實對我來說，這個過程是差不多的。只是作為導演和製片，考慮事情的側重不同，但是目的和目標是一樣的。
問：那以您的經驗，哪個更辛苦一些呢？做導演更辛苦嗎？
文晏導演：沒有，製片人其實是最辛苦的！我說的是真正意義的製片人啊，不是掛名的那種。因為我們的電影工業不夠完善，很多的部門，都沒有標準和專業化的工作方式。所以一個負責任的製片人，每個部門的問題，你都要去解決，去把關，去提升整體的水平。
所以製片人要做很多額外的工作。有時候拍電影，導演的水平是一方面，製片不能是只負責給錢、湊班底。當導演遇到問題的時候，製片人也幫不上忙，那這個其實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製片人，當導演不行的時候，你得把他拎上去，你得上，把電影做好！
所以我做製片人的時候，做完一部，我也得休息半天，特別累。反而做導演對我來說相對輕鬆一些，因為我之前考慮的事情，現在也要考慮，並且這次還有製片人來幫我的忙。也希望我們將來的電影工業可以更專業，這樣我們的製片人就不用去深入部門裡去管更多額外的事情。
問：所以是不是現在很多資金對於影視行業的投入，也是對大家的一個考驗，你能不能做出，相應質量的作品？
文晏導演：對，其實錢重要也不重要。有錢當然是個好事情，但是還是要先把什麼是電影這個事情想透了，你才能會用這些錢。就像你開個餐廳，如果你不是個好廚師，你有再多的錢，也沒有辦法。
歸根結底，我們是在做電影，無論是商業還是藝術，你都是在做電影。商業片也有好的作品，就看你有多少錢，做多少錢的事情。
問：那現在您有關於下一部作品的想法么？
文晏導演：暫時還沒有，這個要順其自然。現在的這部作品，就是把我當下想要表達的，全身心的投入，去把它做好。
問：對於國內現在藝術片的市場越來越好，您怎麼看？
文晏導演：其實這個市場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多樣化的。天天吃一個菜，你肯定是受不了的。所以其實大家傳說中的規則，你必須用明星啊，必須拍某種題材啊，必須用小鮮肉啊，都是偽命題。
真正的是說，你要拍出觀眾覺得新鮮的東西，讓觀眾覺得電影還可以這樣拍。有的演員，不是非常有名，但是觀眾一看，原來他演主角也很好。就是你所有的東西，都要打破觀眾的預期，你這個電影才會引領一個審美的方向。
問：那如果年輕的創作者，可能會擔憂，很多東西不能做，或者有些東西做不了，很困惑該怎麼辦？
文晏導演：其實創作是發自內心的東西，只能是說我內心想表達的東西，在這個時代，找到一部分的觀眾跟我有共鳴，就夠了。不可能是我來炒一個菜，讓所有人都喜歡，那就想的太多了，是不可能的。
問：是不是也正是這樣的動機，才能幫助創作者去克服那些過程中的困難？
文晏導演：對，是的。按道理講，別人會覺得，你做這麼一個電影，一定會很難。但是事實上，我們所有的演員， 都特別支持。他們讀完劇本，就說一定要來演，並且是盡全力來配合。包括幫忙提高小朋友的演技，很多額外的事情。
我們在演員上，沒有人管我們要很多的片酬，這些都是很難得的支持，不是錢能換來的，看似不是很大的幫助，但是每一點的協助，像是我們的主創團隊、作曲、錄音，他們都在給予這個電影特別多的東西，那最後呈現的效果就是大家的貢獻。
問：您的團隊是不是超級精簡的那種？
文晏導演：對，我們現場的要求，製片人都是：能不能少來一個？我們攝影的團隊一共才三個人，在加上一個跟機員。你隨便一看中國的攝影團隊都是二十個人起。我們這裡是每一個人都在努力的多做一份事情，而不是那種好幾百人的團隊，每個人都在努力的少做一份工作。其實難，但是當大家發現你這個東西足夠真誠，是發自內心想去表達的事情，所有人都會來幫你。
這真的是個良性的循環，這次我們的電影有了好的效果。那之後會有更多的演員想到，那我也想來拍一拍這些不掙錢的，但卻是一部好作品的電影。
問：最後請您推薦一些，您喜歡的，女性導演的作品吧。
文晏導演：那必須是新浪潮老祖母：瓦爾達，她的很多電影都非常有意思。我開始看電影也是新浪潮這些作品，對我的影響非常大。我看她的作品，劇情片、紀錄片都有，她可以自由在其中穿梭，然後她也很多有非常強烈的女性意識的電影，非常自由。
還有去年去世的，比利時女導演：香特爾·阿克曼，她的《讓娜·迪爾曼》也是當時對我影響非常大。她們都是有著非常獨特的，女性視角的導演。
當然還有拍攝《鋼琴課》的簡·坎皮恩，澳大利亞的女導演，她後來拍攝了一部愛情電影叫《明亮的星》，講的是一個女孩與英國詩人 John Keats 的愛情故事，也是非常非常好。
雖然女性導演確實是少數，我們現在總是在談，女性導演怎麼樣。希望以後多起來了，就可以不用去談女性導演這個話題了。其實不要把女導演變成一個標籤，因為是女性導演，只拍攝女性題材，只觸及女性話題。希望未來可以把女導演、男導演，完全放在同樣的平台上去討論，這會是更好的事情。（完）
（經作者授權轉載自貓眼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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