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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記本 |孫西克:文明的起落

原標題:筆記本 |孫西克:文明的起落



筆記本


文明的起落


孫西克

文./


1861年,一個名叫亨利·穆奧的法國博物學家,到柬埔寨暹粒一帶的叢林中採集熱帶動物標本。進入叢林後的一個凌晨,穆奧發現腳下軟塌塌的地面忽然變得堅硬起來,他用隨身攜帶的砍刀向下挖掘,發現腐葉下竟鋪著一排排整齊的石塊。經驗告訴他,這是一條用石材砌成的道路。


亨利·穆奧一下子激動起來,他感到自己似乎走到了一個古老文明的邊緣。


這次旅行前,他曾經看過中國人周達觀撰寫的《真臘風土記》,那本書詳細描繪了真臘(柬埔寨古稱)鼎盛時期的都城——吳哥的景貌。吳哥始建於公元802年,規模宏大,氣勢非凡,尤其是那些精美絕倫的雕刻,讓世界瞠目。公元1432年,吳哥被入侵的泰國軍隊攻陷,柬埔寨的首都遷往金邊,吳哥便漸漸地被旺盛生長的熱帶植物籠罩了,掩埋了。


暹粒正是吳哥的所在地,腳下的這條路,是不是通向那個神秘消失了數百年的城市呢?


又前行了一個小時,晨霧漸漸褪去,朝霞映紅層林,驀然間,遠處如夢似幻地出現了五座高聳入雲的寶塔。一個大寶塔矗立正中,四個小寶塔環列四隅,狀若五點梅花。


沒錯,這就是傳說中的吳哥窟了!


「在看到這些塔尖的一剎那,我感到心在戰慄。此時,你除了能夠懷著敬慕的心情默默地凝視外,你沒有辦法再組合一個詞去讚美這建築史上奇妙的景物了。」在此後出版的《暹羅柬埔寨寮國安南遊記》中,亨利·穆奧如是說。


在花費數天時間考察了吳哥窟及周邊的建築之後,穆奧又驚呼:「此地廟宇之宏偉,遠勝古希臘、羅馬遺留給我們的一切,走出森森吳哥廟宇,重返人間,剎那間猶如從燦爛的文明墮入蠻荒。」


穆奧的喊聲被世界聽到了。考古學家來了,歷史學家來了,久已人跡罕至的吳哥逐漸熱鬧起來。

1992年,吳哥窟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世界遺產委員會描述它是「一處東南亞地區最重要的考古遺址,散布在包括叢林在內的400平方千米的地域,展現了9—15世紀高棉王朝各時代的傑出都城和宮殿遺迹,包括了吳哥寺、巴戎寺、塔布隆寺等傑出建築及其美妙絕倫的雕刻藝術,也包括了壯美的水利工程遺迹(包括水庫、水壩、運河、水利系統),以及科學規劃的城市和道路,這些遺迹充分顯示了其與地域的充分結合以及科學和藝術的高度發達,在人類文明史中具有極其重要和獨特的意義。」


曾經是強大帝國


自吳哥被重新「發現」之後,對吳哥的研究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但早期的學者被其恢宏建築、精美藝術及政治更迭深深吸引,以致忽視了對這座城市的架構、規模的研究。


1996年底,一架PC—8飛機在吳哥上空盤旋。飛機上搭載了一台高解析度成像雷達——合成孔徑雷達。這種雷達可以不受光照和氣候條件的限制,在能見度極低的氣象條件下得到類似光學照相的高分辨雷達圖像,甚至可以透過地表或植被獲取其掩蓋的信息。


合成孔徑雷達對吳哥一帶的廣袤地區進行了地毯式掃描,它發射的電磁脈衝穿透了吳哥的低空雲層,穿透了吳哥地面密密匝匝的熱帶雨林,把隱藏在叢林和稻田下面的城市痕迹描繪了出來。


此後,研究人員又騎著輕型摩托車,無數次穿越這座城市,仔細察看了雷達圖像顯示的地點。


經過十年反覆的機載攝影、實地勘測、對比分析,由澳大利亞、法國和柬埔寨三國科學家組成的「大吳哥計劃」課題組,終於划出了現已湮滅的吳哥古城的大致輪廓線,確定了古城一些重要建築物及數千個池塘的位置,在美國《國家科學院學報》發表了他們的研究報告。


報告的結論具有爆炸性:中世紀吳哥古城面積是原來預測面積的十倍,中心城區面積超過六百平方公里,與現在的倫敦面積相當,是世界前工業化時期最大的城市,人口接近一百萬。


更讓科學家們感到難以置信的是這座古城的水利設施。考古學家通過對吳哥窟建築結構的研究,發現吳哥寺內鋪設有合理、完整的排水系統。柬埔寨屬熱帶氣候區,雨季降水量較大,為了使雨季的大量降水能迅速排到護城河或寺內的蓄水池裡,建築者們從頂到底,在寺內各個部分都設立了明暗相通、縱橫交錯的排水管道。而在吳哥城市的四周,都建有巨大的水庫,這些水庫和廟宇之間也都修建了或明或暗的溝渠,用於供水和排水。


「吳哥的美麗在於它的寺廟,而這座高棉城市的偉大則在於它的水利設施。」一位參與研究的科學家這樣說。

城市規模、城建技術和城市化水平反映了一個地區的綜合發展水平。中心城區面積超過六百平方公里,人口接近一百萬,這是個什麼概念呢?


英國有一個教授叫安格斯·麥迪森,他曾長期在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工作,擔任過很多國家政府的經濟顧問,被譽為當代最偉大的經濟歷史數據考證與分析專家。麥迪森最著名的著作是《世界經濟千年史》,在這本書里,他梳理了從公元1年到1998年世界主要國家和地區的經濟發展脈絡,包括各國的GDP、增長率、城市人口及城鎮化率等等,附有大量的數據圖表。


吳哥王朝的存在期是公元802年—1431年,麥迪森告訴我們,這個時期歐洲最大的幾個城市如英國的倫敦、法國的巴黎、義大利的威尼斯等城市的規模都不過萬人左右。即使到了14世紀,倫敦也只有四萬人,巴黎也只有六萬人。


當然,不光是城市規模,也不僅僅是吳哥時期,自公元一世紀建國以後,柬埔寨就在東南亞獨領風騷:


它的疆域十分遼闊。公元三世紀時,它就是一個萬里之域的大國了,東到今越南東南沿海,西至緬甸,南抵馬來半島,北達今寮國的中部和泰國的南部。吳哥時期,它的疆域進一步擴大,北與中國相接,南至中國海,東起占婆,西抵緬甸的蒲甘王國。


它還有很多屬國。古時的柬埔寨軍事實力強勁,「復以兵威攻伐傍國,咸服屬之。」它周邊國家基本上都成了它的屬國,泰國隸屬柬的時間長達一千多年。


它物產豐富,人民富裕。我國北魏時期的古籍《洛陽伽蘭記》寫到:「南夷之國,最為強大,民戶殷多,出明珠、金、玉及水晶珍異,饒檳榔。」《明史》也有記載,說它民俗富饒,有「富貴真臘」之稱。


它的文明更是影響深遠。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吳哥的建築與雕刻了,正如世界遺產委員會所指出的,吳哥遺迹在人類文明史中具有極其重要和獨特的意義。此外,柬埔寨的音樂也很有影響,很早就傳入我國。據《隋書》卷十五音樂條所記,扶南(柬埔寨古稱)樂曾是宮廷「七部樂」之一部,而且還有舞蹈:「扶南樂,舞二人,朝霞行纏,赤皮靴。」《唐會要》卷三十二宴樂條也有關於扶南樂的記載:「每宴享,因隋舊制,奏九部樂:一、宴樂,二、清商,三、西涼,四、扶南……」


當然了,那時的柬埔寨儘管很牛氣,但它還不是世界第一,當時的世界老大是中國。


這個時期在中國是宋代。宋代的歷史分為北宋和南宋兩個時期,共歷時三百二十年。按公元紀年的話,就是從公元960年至公元1279年。宋代的中國,已有開封、杭州、蘇州、成都四個超過百萬人口以上的特大城市,另外還有46個人口過五十萬的大城市。

宋朝的城市不僅大,而且也非常繁華。據史書記載,北宋首都開封、南宋首都臨安的大街每逢集日都熱鬧非凡,有說書的、唱曲的、跳舞的、玩木偶的、演雜技的等各種伎藝表演。各個酒樓、茶館更是熱鬧異常,不少商家五更就開始營業,直至後半夜三四更才停業,有一些飲食店更是通宵達旦,晝夜不停。孟元老之《東京夢華錄》中就有「花陣酒池,香山藥海」、「萬街千巷,盡皆繁盛浩鬧」之句。


宋朝還是中國社會市民階級正式產生的年代,大批的手工業者、商人、小業主構成了宋朝的中產階級,「京城資產百萬者至多,十萬而上,比比皆是」。宋朝的文化也很發達,湧現出了蘇東坡、歐陽修、范仲淹、沈括、岳飛、朱熹、李清照、辛棄疾、文天祥等一大批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化史中光彩奪目的人物。


有人拿北宋仁宗(1023-1063年在位)時期,國庫的年稅收入總額來比較2009年的美元購買力,得出當時中國的GDP高達2000億美元以上,佔到了全球總量的50%以上。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宋代中國的經濟實力在整個世界史上恐怕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因為,就算是世界頭號經濟強國美國,在最巔峰時期,其GDP也只佔到全球的30%左右。當年「日不落」的大英帝國,在19世紀中葉最為強盛之時,其GDP也未曾超過全球的40%。


麥迪森在《世界經濟千年史》中文版前言中說:「在宋朝的末期,中國無疑是這個世界上的領先經濟。同亞洲的其他部分或中世紀的歐洲相比,它有著更為密集的城市化程度和更高的人均國民收入。」


美國耶魯大學教授喬納森·斯彭斯這樣評價宋朝:「上一個1000年的中國,是世界超級大國,也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當時宋朝的首都在東京汴梁,就是現在的河南開封,人口達百萬,是世界最先進最繁榮最龐大的城市。」


中國歷史上有三大盛世、五大盛世甚至八大盛世之說,但都沒有說到宋代。其實宋代是古代中國經濟最繁盛、最發達的時代,超過了當時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


吳哥王朝雖然被宋朝比下去了,當不了世界老大,但毫無疑問是東南亞最強大的王國,是東南亞統治力量。正如世界遺產委員會在評語里寫的:「9—14世紀的高棉王朝影響了大部分的東南亞地區,並且對其區域的政治、文化、宗教等的發展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在東南亞稱雄一千多年的國家,此後卻一蹶不振。公元1432年,吳哥被它曾經的屬國泰國攻陷,被迫遷都金邊。此後,越南人趁機而入,逐漸蠶食柬埔寨領土,使柬埔寨處于越南和泰國雙重奴役之下,成為它們共同的附庸。公元1863年,柬埔寨成為法國的殖民地。1940年 9月,日本佔領柬埔寨。1945年日本投降後,再次被法國殖民者佔領。直到1953年11月,柬埔寨才宣布獨立。然而,進入20世紀70年代以後,柬埔寨又陷入了長期的內戰深淵,並遭受了外國武裝勢力的干涉和佔領,使得柬埔寨國家和人民再次飽受戰爭蹂躪。


近二十多年來,儘管柬埔寨國內局勢穩定,經濟平穩發展,但仍然十分落後,2016年人均年收入為1288美元,低於東盟區域的寮國和緬甸等國家,仍然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


行走在柬埔寨的土地上,到處可見瘦骨嶙峋、伸手乞討的兒童,成人也神態慵懶,少了一點精氣神。昔日那個國強民富、自信滿滿,創造出驚世駭俗的吳哥奇蹟的柬埔寨,似乎永遠遺失在密密匝匝的叢林中,再也回不來了。

與柬埔寨同樣命運的還有埃及……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國有強弱輪迴。


中國有過宋代那樣的輝煌,也有過鴉片戰爭之後任人宰割、任人欺凌的時期。好在那個不堪回首的時段不算太長,現在,中國又重新崛起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已指日可待。


石頭PK木頭


吳哥城也是一座石頭城。


吳哥窟、巴戎寺、塔布隆寺、女王宮、巴肯山神廟……,吳哥地區現存的六百餘座古建築,都是用一塊一塊石頭壘起來的。包括吳哥窟那聞名遐邇的五座寶塔和巴戎寺里著名的「高棉的微笑」(四面佛塔),都是石頭建造,渾然天成,莊嚴森聳。


有專家測算,僅建造吳哥窟就用了近千萬塊石頭,其中一些重量超過了1500公斤。而且,石塊之間沒有使用灰漿或其他粘合劑,完全靠石塊表面形狀的規整以及本身的重量彼此結合在一起,嚴絲合縫,渾然一體。


吳哥窟、巴戎寺等絕大多數建築用的是淡褐色砂岩。歲月悠悠,風吹雨打、日晒霧籠,如今它們已成深褐色,斑駁陸離,滿目滄桑。


女王宮是一個例外,它用紅色砂岩修建而成,不僅是主建築,就連圍牆及地面也用紅砂岩壘砌,色皆赤,狀似雲霞。


吳哥一帶是沖積平原,放眼望去,一馬平川,一個疑問就縈繞心頭:那麼多的石頭是在哪裡開採又怎麼運到這裡來的呢?

其實,有人很早以前就在離城五十公里開外的地方找到了一個採石場,吳哥用的石頭就是在那裡開採的。


開採難,運輸也難。可以想像,在完全靠人拉象馱的情況下,把這麼多石頭運到工地,經歷了多少艱難。據說,僅僅是修建吳哥窟,就先後徵調了1544萬勞工服役,歷時近九十餘年。


幸虧是一座石頭城,這些偉大建築才得以比較完整地保留下來,見證了古代柬埔寨不朽的榮耀。


問題又來了。建築界有一個共識:西方建築是石頭的史書,東方建築是木頭的史書。東西方建築的本質差異就在於所用建築材料的不同,不同的建築材料使得東西方古典建築有著不同的「藝術語言」。


我們到歐洲去,看到的都是石頭建築,從埃及四千六百多年前的金字塔、四千五百多年前的獅身人面像、三千五百多年前的卡爾耐克神廟,雅典四千年前的帕提農神廟,義大利二千年前的斗獸場,到歐洲中世紀及文藝復興時期的巴黎聖母院、威尼斯總督府、比薩主教堂、米蘭主教堂、科隆主教堂、佛羅倫薩主教堂、聖彼得大教堂、盧浮宮、凡爾賽宮等等,都是一塊塊石頭砌成的。


柬埔寨不在歐洲,當然也不屬西方,為什麼會留下一座石頭城呢?


西方學者一開始曾不相信古代遠東會擁有如此高的建築水準,猜測它是古希臘征服者亞歷山大,或者疆域極盛期的羅馬皇帝遺留下來的。


這顯然是西方中心論在作祟。實際上,所謂東方建築、西方建築並不是一個純粹的地理概念,傳統的西方建築也包括了埃及、印度、伊斯蘭的建築。柬埔寨當時深受印度文化的影響,吳哥建築群實際上是龐大的印度教神廟,因此,它和古代印度建築一樣,屬於磚石結構為主的建築體系。


而傳統的東方建築——包括中國、日本、越南、朝鮮半島等國家和地區的建築,則一直是以木頭為構架的。


《韓非子·五蠹》說:「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有聖人作,構木為巢,以避群害。」

由此可知,從上古時期,我們的老祖先就開始了以木為室的生活。浙江餘姚河姆渡、西安半坡村、河南偃師西南的二里頭遺址,到處都可見到木構建築遺迹和構件。商周時期,建築主體一般都用木骨泥牆為承重牆,四周或前後檐另在夯土基中栽植檐柱;春秋時期,出現了以階梯形夯土台為核心,倚台逐層建木構房屋的情形;南北朝末期約一千餘年,木頭繼續在建築中一步一步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不但木構架體系已基本不動,細部上,如直欞窗、人字拱等也一直沿用。


正如建築大師梁思成先生在他的鴻篇巨著《中國建築史》中所言:「中國建築乃一獨立之結構系統,歷史悠長,散布區域遼闊。在軍事,政治及思想方面,中國雖常與他族接觸,但建築之基本結構及部署之原則,僅有和緩之變遷,順序之進展,直至最近半世紀,未受其它建築之影響。數千年來無遽變之跡,滲雜之象,一貫以其獨特純粹之木構系統,隨我民族足跡所至,樹立文化標誌。」


木結構當然有木結構的好處,首先是開採起來就比石頭容易得多。古時候沒有炸藥,沒有切割機,開採石頭要先架火焚燒,再用冷水潑灑,利用熱脹冷縮的原理使石頭炸裂,想想就費勁。木頭開採起來就簡單多了,一把鋸子加上一把斧頭就夠了。「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木頭還韌性十足,想方就方,想圓就圓,便於造型。亭台樓閣,寺廟皇宮,斗拱飛檐,雕樑畫棟,一任建築師盡情揮灑,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看杜牧筆下阿房宮,婀娜多姿,如詩如畫。


但木結構也有木結構的缺點——它太經受不住時間的考驗了,風吹雨打,霉變蟻蛀,歲月無多,已見頹廢。


更要命的是木頭怕火,而中國人偏偏有一個嗜好,就是喜歡放火,歷史上改朝換代的戰爭,見城就燒,遇廟即焚,幾成規定動作。楚漢相爭,項羽一把火燒了阿房宮;東漢內亂,董卓一把火燒了洛陽城;元代末年,朱元璋起兵討元,把元大都燒成廢墟;明朝末年,張獻忠在武昌燒了楚王府,在鳳陽又燒了明皇陵。李自成攻進北京,撤離時又一把火燒了紫禁城……


於是乎,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在我們國家,不要說千年前,就是百年前的建築都比大熊貓還難找啊。


為什麼西方人喜歡用石頭而中國人喜歡用木頭作為建築材料呢?學者們給了我們這樣一些說辭:


首先是對材料的認知不同。在古代希臘神話中,遭遇大洪水之後的第二批人類,是通過石頭再造出來的,石頭是創造人類的物質,因而,用石頭建造最重要的建築是理所當然的。而古代中國人講求陰陽五行,五行中的五種物質金、木、水、火、土中,土代表中央,代表負載萬物、養育萬物的大地;木代表春天,是象徵生命與生長的力量,因此,在這五種材料中,只有土與木是最適合建造為人居住的房屋的。


其次是宇宙觀的不同。西方人一貫偏於天人對立的文化觀念,認為自然只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客觀環境,只有不斷地征服自然,人類才能走向進步。西方建築文化作為一種人工文化,強調的是人是世界的主人,人的力量和智慧能夠戰勝一切。而在中國,天人合一的思想一直是中國文化思想的一個主流。中國人處理建築空間與自然的關係的時候,會盡量使自己的空間處於一個天人合一的空間之中。中國人將木材選作基本建材,正是重視了它與生命之親和關係,重視了它的性狀與人生關係的結果。

上述這些說法頗有些理論深度,但卻經不起進一步詰問。


在中國的上古神話中,就有「石頭生人」傳說。《淮南子》記載,大禹的妻子、夏族的始祖神塗山氏,去看望忙於治水的大禹時,卻見禹化身為熊,十分羞慚,遂化為石,禹向石索要兒子,「石破北方而啟生」。在《晉書·李特載記》中,人不僅從石頭中出生,而且形成了不同的家族:「昔武落鍾離山崩,有石穴二所,其一赤如丹,一黑如漆。有人出於赤穴者,名曰務相,姓巴氏。有出於黑穴者,凡四姓:曰繹氏、樊氏、柏氏、鄭氏。」在滿族創世神話《天宮大戰》中,薩滿頌更高聲贊唱: 「媽媽的祖石,母親的祖石,光明的祖石,生命的祖石,萬代開基的母石神祖。」此外,各民族還有一些石澗生人、石蛋生人的傳說。


總之,在古代中國人的心裡,石頭具有生命之源、人類之母的特性,石頭生人的傳說比希臘神話更多更直接,但何以沒有選擇石頭作為建築材料呢?至於陰陽五行、天人合一,那都是後世形成的理論,何以解釋上古時期的「構木為巢」?


「中國建築之個性乃即我民族之性格」,還是梁思成先生說得好,中國古建築喜歡用木頭而不是石頭,「更深究其故,實緣於不著意於原物長存之觀念。蓋中國自始即未有如古埃及刻意求永久不滅之工程,欲以人工與自然物體竟久存之實。」


說直白一點,中國人是不是自古就有急於求成、急功近利的思想呢?


石頭建築費力耗時,巴黎聖母院始建於1163年,竣工於1345年,歷時一百八十二年之久;科隆大教堂始建於1248年,至1880年才由德皇威廉一世宣告完工,耗時超過六百年;巴塞羅那的那座至今尚未竣工、卻已被寫進建築藝術史的聖家族教堂,從19世紀開始施工,已經建造了一百多年,而按照預期的建設計劃,還需要建造一百多年才能完工……在歐洲的建築史上,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中國人才不傻,才不會花那麼長時間在這些自己看不到成果的東西上。


中國人還有點喜新厭舊。梁思成說得多好:「視建築且如被服輿馬,時得而更換之。」在中國人眼裡,建築就像被服和馬車一樣,用舊後換新的就得了,所以「修葺原物之風,遠不及重建之盛」。在今天的中國,十年以上的房子就算是老房子,三十年的房子就達到平均壽命,該扒了重建了。


建築是凝固的音樂,更是凝固的文化。


歷史都寫在中國

儘管柬埔寨歷史上曾經十分強大,又有過輝煌的吳哥文明,但不可思議的是,近代以前,柬埔寨卻一直沒有自己的史書,沒有書面的歷史記載。


在柬埔寨本土,僅有的一點史料,來源於那些散落在各個廟宇的殘缺不全、模糊不清的碑銘。


最早的有年份可考的碑文刻於公元611年。陸陸續續,人們發現的公元七世紀以後的碑文大約有二百塊。


碑文有兩種文字:梵文和高棉語。


梵文碑銘用詩歌的形式,為國王和統治階層歌功頌德,如建造印度教寺廟,舉辦佛教法事,戰爭凱旋,以及向僧侶和婆羅門奉獻禮物等等。


高棉語的碑文則是散文的樣式,記錄了寺廟的建設過程和日常管理細節,比如某一特定機構的人數及他們的名字。碑文還記錄了寺廟珍藏的寶物,並列出在寺廟廣場範圍內的稻田、果園和池塘規模等等。


僅此而已,僅此而已。一千五百多年的歷史,就留下了這些隻言片語。


因此,當一些學者興沖衝去研究柬埔寨歷史的時候,發現自己兩手空空,一籌莫展。


但是,當他們把目光投向中國豐富的文化典籍時,一下子喜出望外了。在中國浩瀚的歷史文獻中,竟有不少有關柬埔寨的記載。


在中國的史書中,稱公元一世紀至六世紀的柬埔寨為扶南,稱公元七世紀至十六世紀的柬埔寨為真臘,明朝萬曆十五年(1587年)以後,稱該國為柬埔寨。


最早的記載見《後漢書》卷三、卷八六:東漢章帝元和元年(公元84年)春正月,究不事(柬埔寨古譯名)首領邑豪派使者前來朝貢,獻上了當地的特產犀牛角和白色羽毛的野雞。


那以後,我國歷代史書有關柬埔寨的記載連綿不斷。


中國的紀傳體史書篇目分別為本紀、表、書、世家、列傳。「本紀」敘述帝王之事,「表」為大事年表,「書」記載典章制度,「世家」記錄各諸侯國和特殊人物,「列傳」記人物、民族及外國。柬埔寨前來朝貢的記錄寫在「本紀」里,更多更詳盡的記述在「列傳」的「夷蠻」、「東南夷」、「諸夷」的章節中。


此外,《水經注》、《北堂書鈔》、《大唐西域高僧傳》等典籍中也有很多關於柬埔寨的有意思的記載。


最有價值的當屬那些出訪過柬埔寨的中國使者所撰寫的著作,如三國時期朱應的《扶南異物志》、康泰的《吳時外國傳》,元代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等,填補了柬埔寨古代歷史的許多空白,都是極為重要的歷史文獻。


尤其是周達觀撰寫的《真臘風土記》,那可是世界上最早也是唯一一本全面介紹柬埔寨吳哥時期的政治、經濟、宗教、文化、社會、風俗等各方面情況的珍稀本。


元成宗元貞元年(1295年),周達觀奉命隨使團前往真臘。使團二月二十日從溫州出發,一路上漂洋過海,花了近半年時間,七月份才到吳哥。一年之後,周達觀完成使命回到中國,不久就寫出了傳世之作《真臘風土記》。


《真臘風土記》全書分城郭、宮室、服飾、官屬、三教、人物、產婦、室女、奴婢、語言、野人、文字、正朔時序、爭訟、病癩、死亡、耕種、山川、出產、貿易、欲得唐貨、草木、飛鳥、走獸、蔬菜、魚龍、醞釀、鹽醋醬曲、桑蠶、器用、車轎、舟楫、屬郡、村落、取膽、異事、澡浴、流寓、軍馬、國主出入等四十節,記載內容翔實而可信。


如「城郭」條對吳哥城的描述,就與人們實地看到的情況十分吻合:「城之外巨濠,濠之外皆通衢大橋。橋之兩傍各有石神五十四枚,如石將軍之狀,甚巨而獰。五門皆相似。橋之闌皆石為之,鑿為蛇形,蛇皆九頭,五十四神皆以手拔蛇,有不容其走逸之勢。城門之上有大石佛頭五,面向西方。中置其一,飾之以金。門之兩傍,鑿石為象形。」


「耕種」條載:「大抵一歲中,可三四番收種。蓋四時常如五六月天,且不識霜雪故也。其地半年有雨,半年絕無,自四月至九月,每日下雨,午後方下」。不用費力考證,凡到過柬埔寨的人,都會會心一笑:寫的太準確了。


中國古籍中的這些記載,為研究柬埔寨歷史提供了極為珍貴的史料,使那些有志於研究柬埔寨和東南亞歷史的學者們如獲至寶。


世界著名的法國漢學家、《真臘風土記》的法文翻譯者保羅·伯希和說:「吾人所知此古國之古事,只有中國載籍可考。」


西方世界比較權威的《東南亞史》一書的作者D·G·E霍爾也認為,如果沒有中國曆朝正史中有關記述中國與東南亞國家關係的資料,「我們對扶南和占婆這樣重要的國家的最早期歷史則一無所知」。


我手頭正在讀的這本書——《柬埔寨史》的作者大衛·錢德勒也指出:「實際上,有關柬埔寨在公元後最初幾個世紀歷史的文字資料幾乎都是由中國人記載下來的。」


從中國撿回歷史的不只是柬埔寨,還有印度。


印度也是個文明古國,歷史夠輝煌。但著迷於玄思的古代印度人不太關心世俗生活,歷史寫得很抽象,常常以百年為單位,甚至沒有一部像樣的官史。11世紀到過印度的阿拉伯著名科學家、史學家、哲學家比魯尼評論說:「印度人不十分注意事物的歷史次序,他們在述說國王的年代系列時是漫不經心的,當要他們非說不可的時候,就困惑起來,不知說什麼好,他們總是代之以講故事。」馬克思也曾感嘆,古代印度儘管創造了輝煌的文明,但「印度社會根本沒有歷史,至少是沒有為人所知的歷史」。


粗心的印度人竟不知道佛教發源於本國,不知道統一了古代印度的偉大國王阿育王的事迹,也不知道自己的國土下埋藏著那麼多輝煌的過去。


幸虧有了玄奘。


唐貞觀初年,玄奘西出玉門赴印度取經,他在著名的那爛陀寺習經五年,然後又在印度其它地方及周邊國家遊學,行程數萬里,歷時十七年。公元646年,他回到長安,一面翻譯他帶回的佛教典籍,一面撰寫《大唐西域記》。


《大唐西域記》記述了他到過的國家和地區的都城、疆域、地理、歷史、語言、文化、國體民情、氣候物產、風俗習慣、宗教信仰等,甚至連他每走一地所處方位,距離多少,哪個寺院所奉某乘某宗,僧眾多少,是何人講什麼經,多少卷等,都寫得十分詳盡,準確無誤。


《大唐西域記》中的詳細記載,成為還原印度中世紀歷史的指路明燈。


一千三百年後,英國考古學家亞歷山大·卡寧厄姆等人,手持英譯本《大唐西域記》,在古老的印度大地上按圖索驥,陸續發掘出鹿野苑、菩提伽耶、庫什那迦、蘭毗尼等眾多佛教聖地和數不清的古迹。現今印度的國家象徵——阿育王柱的柱頭,釋迦牟尼出生地藍毗尼,著名的那爛陀寺遺址,都是根據玄奘這本書的記載發掘出來的。新那爛陀佛教大學校長告訴中國駐印度大使,印度佛教遺址有80%是根據《大唐西域記》的記載挖掘的。


英國歷史學家史密斯評價玄奘說:「我們無論怎麼樣誇大玄奘的重要性都不為過。中世紀的印度歷史漆黑一片,他是唯一的亮光。」


印度歷史學家阿里也這樣說:「如果沒有玄奘、法顯(中國東晉時期的高僧)等人的著作,重建印度史是完全不可能的。」


唐太宗李世民說過:「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這就是歷史的作用。


柬埔寨六百年衰而不起,原因多多,但是不是與他們對歷史的漠然也有點兒關係呢?


感謝我們的祖先。中國的歷史文獻不僅為中華文明的延續傳承奠定了基石,也為世界文明的留存與研究作出了重大貢獻。


中國是世界上惟一一個有幾千年不間斷歷史記錄的國家。


中華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過的文明。


責任編輯: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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