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惇:金農因善變而成為大家
金農詩歌中的書法變革軌跡
文/黃惇
金農作為揚州八怪中的代表書畫家,其書法一直是研究者關注的焦點。筆者曾撰文,將其作品分為五類:行草書、隸書、寫經體楷書、楷隸、漆書。並根據其創作年代,考證了五類作品出現的時間順序,分別是:一、早期。從青年時代至五十歲前,金農行草與隸書成熟於這一時期。其寫經體楷書和楷隸在四十七、八歲時已出現。二、中期。從其五十歲至七十歲。漆書、寫經體楷書、隸楷皆成熟於此中期,這三種書體皆為歷代書家曠古未有之創作,故此期是金農書法變革的高潮期。
三、晚期。金農自言七十以後始創「渴筆八分」,自認為前無古人。故此期為金農之衰年變法期。由於他的書法作品面貌多,存世數量多,加上「新」而「怪」,故而在其書法師承由來、用筆特徵、品類上,長期存在著臆測和混亂。我們注意到臆測和混亂的來源,主要是以下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清代以來因無法為這些面貌不同的書作定名,故將其作品類別相混,尤其是寫經體楷書、楷隸類混於隸書,又將漆書與楷隸相混,致使今日出版物中金農作品的分類常常張冠李戴。
《游禪智寺五言詩》紙本 1721年作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二是沿用舊說,稱他的漆書所用之筆是截毫的,並說他的師承來源於吳《天發神讖碑》。其實金農秉性率直誠實,有類宋人米芾,顛則顛狂,但在自己留下的文字中不作隱瞞,襟懷坦白。筆者在研究中發現,金農關於自己各類書法變法動機、師承來源、用筆特徵和審美取向都曾以詩的形式表述出來,只是前人在分析其書作時,未曾讀其詩而已,故今再以其詩證其書,就教於各位專家。
一、 金農詩歌中的行草書
題何禮康活埋庵十韻 詩箋
金農在二十一歲時,離開錢塘,投師入蘇州何焯(義門)家塾。何氏書宗二王,推崇顏真卿,嘗跋《舊本顏魯公多寶塔》言:「魯公用筆,最與晉近,結字別耳。此碑能專精學之,得其神,便足為二王繼。」故金農初學書法必從師說。
收入《冬心先生集》中的《江上歲暮雜詩四首》,其一為《冬心齋中石刻帖》,是金農表達自己最初想擺脫二王體系書法的獨白。詩中寫道:
內史書蘭亭,絕品閱世久。
風流翠墨香,得之獨漉叟。
楮爛字畫全,光華神氣厚。
舊傳七遺民,淋漓跋其後。
惜為老黠工,名跡已割取。
櫝去珠尚存,何傷落吾手。
少日曾臨摹,搴帷羞新婦。
自看仍自收,空箱防污垢。
一事勝辯師,未飲缸面酒。
詩中反映了少時金農曾努力學習王羲之《蘭亭序》。然如詩中所寫,此時的金農自感學右軍行書如「搴帷」之新婦。即不得入門,只好收藏起來,所謂「空箱防污垢」了。這首詩,據張郁明《金農年譜》所考,繫於康熙五十九年(1720),時金農三十四歲。考察金農此時的書法作品,尚還能看到他這種拘束的王字題款,但至揚州後,這種題款完全消失。這首詩已透露出金農放棄追蹤二王行書的決心,也體現出他經過理性思考後,以自己的稿書表現自由的內心世界。那麼,金農拋棄二王行書,以何種書體衍出自己的行草呢?此一時期金農已用功隸書多時,故答案即是用隸書變出。與上引詩同年,金農另有《畫蘭竹自題紙尾寄程五鳴江二炳炎》一首,記錄了他此時畫蘭竹的情況,詩中寫道:「擲紙自太息,不入畫師譜,酬人……,鈐以小私印,署名隸書古。」]「署名隸書古」一句實已道明此時金農自己的審美取向。既然署名從隸書出,題款也必從隸書出。從筆者讀到的金農的早期作品看,能顯示其用隸書變出的自家面貌的行草作品,最早一件是其初上揚州當年歸杭時給高翔的一封信,時在康熙六十年(1722)。其中以隸書化出的用筆痕迹已很鮮明,體態較肥豐,章法茂密,這是他年輕時曾學顏魯公書法的痕迹。其好友厲樊榭的詩中曾提到過金農早年書學顏真卿的情況。康熙五十四年(1715)厲樊榭所作《江上訪金壽門出觀顏魯公麻姑仙壇記、米海岳顏魯公祠堂碑榻本》[5]一詩中寫道:「論書近捃拾,勿事徵倒薤。」這是說金農撇畫用筆重按急出,如懸針、倒薤葉狀,故詩中以「堂堂小顏公,頗喜究奇怪」批評金農的這種習氣。不過,好友的規勸,看來並沒有說服他。前引詩中他決心拋棄右軍行書,便是用詩的形式回答了厲鶚。與厲鶚預期相反,那種奇怪的倒薤用筆,在金農以後的書法中越來越強烈的表現出來。
金農的行草,從漢碑中化出,後人江弢叔曾說:「先生書,淳古方整,從漢分隸得來,溢而為行草,如老樹著花,姿媚橫出。」其中倒薤筆法,從行草到隸書,再到漆書,他運用自如,並成為其風格之典型特徵。我這個說法不是沒有根據的,若再以其詩證其書,其四十九歲時所寫《上黨張水部出觀范寬畫獨山草堂圖》一詩足資說明。他寫道:「宋楮堅光未摩壞,款字低行類垂薤。」本來是一首觀畫的詩,但是他觀畫時的注意力,竟然移至題款的筆法,還用詩表達出來,足以反映金農的興趣,可以窺及金農的良苦用心。此也再可證明金農從年輕至晚年,各類書體作品中出現的倒薤筆法,是其有意作為風格特徵表現的結果。(關於倒薤用筆在其隸書、漆書中的運用,我們下面還會專門提到。)
二、 金農詩歌中的隸書
康熙六十年(1722)三十五歲的金農初上揚州時,已善隸書,風格尚不鮮明。當時揚州風靡鄭谷口隸書,為了糊口鬻書,金農曾和其好友如高翔、汪士慎等一樣,俱效鄭體。今藏福建省博物館金農書《隸書范石湖詩軸》是為明證。[8]三十九歲前後,金農隸書風格開始鮮明,出現兩種味道,一種是濃墨圓潤的,起收筆十分嚴謹;一種則多用渴筆,筆畫毛澀暢潤,且波挑放出而掠筆多用倒薤撇法,既有金石之趣,又顯姿媚。他的隸書以臨習漢《華山廟碑》為原型,發展變化出多種形態,但主要是這兩種,可謂一工、一寫,一放一收,而且直至終老都不離此軌道。金農隸書四十二歲北游歸來時,風格大體定型。至五十歲赴京參加博學鴻詞科考試時,已書動京華,成為當時第一流高手。但五十歲進京落榜歸來,思想發生極大變化,以後隸書作品幾乎絕跡,代之以從隸書衍變出來的漆書——一種變體八分。《冬心先生續集》中載《乾隆元年八月予游京師,十月驅車出國門之曲阜縣,展謁孔廟作長歌》一首,詩中描述了他當時落泊、痛苦的內心世界。
八月飛雪游帝京,棲棲苦面誰相傾。
獻書懶上公與卿,中朝已漸忘姓名。
十月堅冰返堠程,得行便行無阻行。
小車一輛喧四更,北風恥作旦鳴。
人不送迎山送迎,綿之亘之殊多情。
詩的前半段寫離京時的內心活動,情、景皆凄涼。而此前金農八月到京後,曾是十分風光的,如《冬心先生續集自序》中云:「華亭張得天尚書,曾屏車騎訪予櫻桃斜街。」張照不僅對金農的詩很佩服,還盛讚其隸書,說:「君善八分,遐取外域,爭購紛紛,極類建寧、光和筆法,曷不寫五經,以繼鴻都石刻,吾當言之曲阜上公。請君,君不吝泓穎之勞乎。」而十月出京時,因與功名無緣,金農周圍的勢利之臉全都變了。接下來詩中再寫道:
燃香何必刑牢牲,告曰藝事通微誠。
嗚呼五經昌且明,吾欲手寫承熹平。
字畫端謹矯俗獰,隸學勿絕用乃亨。
刻石嵌壁開暗盲,此間古柏含元精。
《王彪之井賦》紙本 1725年作 縱98.5厘米 橫41.2厘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金農還是去展謁了孔廟,在孔廟的肅穆氣氛中他關懷的是五經的昌明,所以提出「字畫端謹矯俗獰」這種與蔡邕相同的觀點。「吾欲手寫承熹平」一句反映了他此時甚至還在仕途的幻想中迷惑。然離開孔廟,他似乎立刻清醒過來,這種立場的相反表現反映於《魯中雜詩》中,《魯中雜詩》原有十首,羅聘在金農身後輯成《冬心先生續集》時有六首未錄,從其墨跡稿本中,我們讀到八首中未錄的一首:
會稽內史負俗姿,字學荒疏笑騁馳。
恥向書家作奴婢,華山片石是吾師。
這是他入仕無望後,思想激烈鬥爭中迸出的閃電,也是金農蘊藏內心多年的呼喊。這首詩反映金農當時的書法觀,其一是決心拋棄二王正統,這在前面關於其行草書時已談過;其二是既拋棄正統,那麼取法什麼呢?金農說:「恥向書家作奴婢,華山片石是吾師。」那必然是師碑和師寫碑的無名書家。事實證明金農早就確立了這樣的思想,客觀上說,博學鴻詞科應舉之失敗,促使他變革之路走得更加堅決,因為此前他的其他書體沒有一種是取法書家的。而反觀其關注者,多為無名書家之書跡,若北齊石刻、寫經體、刻版書等等便可證明這一點。在金農的這首詩中,拋棄二王、師法無名書家、師碑,這三點實已涵蓋了乾隆中期後出現的碑派書法觀的全部內容。
三、 金農詩歌中的寫經體楷書
金農寫經體楷書,是一種創造,是其「恥向書家作奴婢」的產物。目前就筆者所知,最早一件作品,見於四十七歲刊成的《冬心先生集》卷前他自書的劉仲益題詞。從這件作品的成熟性觀察,金農此前已實踐多時。這件作品體肥,有刻版之趣,這兩點是其蓄意追求的。早在他三十九——四十二歲北游山西時,因一次無意獲得宋高僧手寫的經文殘本,使金農產生了取法寫經體的奇想。這一奇想,記錄於《過北精捨得宋高僧手寫涅經殘本即題其後》一首中,詩見《冬心先生集》卷二:
欲嘗米汁來禪扉,孤松解帶剛十圍。
向日蕊香,馴禽相對無妄非。
懺堂拭案白拂揮,漆龕朽壞生。
殘經一卷認依稀,口誦深悔前毀誹。
彼國長者忘是非,文字不作陰符機。
聖僧手寫心佛違,朱絲闌好界畫微。
法王力大書體肥,肯落人間寒與飢。
閱歲六百方我歸,如石韞玉今吐輝。
此中妙諦多福威,昆明浩劫增欷。
詩中描寫這種寫經「書體肥」,印證了金農最初出現寫經體時的面貌。其中「閱歲六百方我歸,如石韞玉今吐輝」二句,更是明白地表述金農獲得這一經卷後,欲以其為師法對象,並創造新書法意象的決心。拂去六百年前的抄經體書法的塵埃,要在自己手中吐出光輝,他怎麼能不激動呢?
金農關注抄經書法的詩,北游期間並不只這一首,又如:
手閑卻懶注蟲魚,且就嵩高十笏居。
到處雲山到處佛,凈名小品倩誰書。
他有念於對寫經書法的開掘,當然不會放棄任何偶然的機會,在此詩序中他這樣記載當時的情景:「今偶登嵩山,過片石庵,閱釋氏之書,休憩樹下,忽念故物,率成二詩……」。從「閱釋氏之書」到後來成為虔誠的佛教徒,金農一生寫過多少經卷已無法統計。不過,68歲時金農曾自信他的《金剛經》「刻之棗木,精裝千本,喜施天下名勝禪林……即域外遐方,若朝鮮、若日本、若暹羅、若琉球、若安南諸國,以及小瓊島、大西洋,皆附海舶遠行,散步之地,無不知中華有心出家庵粥飯僧之柔翰矣。」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寫經在金農一生中的重要位置。他的寫經體楷書,早年肥,中年以後與其他品類間有筆法上的滲用,晚年易瘦,瘦即壽。然不論肥瘦都有濃重的佛門審美特徵。關於金農的寫經體楷書,以往多不被人關注,或簡單地將其同於一般的楷書,或誤稱為漆書,更未注意到此舉在書法史上的重要價值。以寫經為佛事的書法家歷代皆有,若趙孟,若董其昌,然如金農這樣化俗為雅,以古代佛門抄經或佛經木刻版本取法者,金農實為歷史上第一人。
晚年,在其《揚州雜詩二十四首》中還有一首與寫經體書法相關的詩,值得高度重視:
曇硠村荒非故廬,寫經人邈思何如。
五千文字今無恙,不要奴書與婢書。
不言而喻,詩中從寫經體而引發的口號「不要奴書與婢書」,與其50歲時的詩句「恥向書家做奴婢」是其始終關懷的書法變革理想。我曾撰文提出,金農是清代前碑派的旗幟性人物,不僅言其書法上的創造,更言其書法思想。因為清代碑學運動中有一重要的觀點,即不取法歷代名家法書,而取法於無名書家,以此突破前人藩籬,所以我要說作為這種變革思想的倡導者金農又實為清代第一人。
四、 金農詩歌中的楷隸
行書《硯銘冊》冊頁 紙本 1730年作 縱24.5厘米 橫13.7厘米 廣東省博物館藏
王 昶(1724—1806)的《蒲褐山房詩話》中,最早提出金農書「出入楷隸」。以後吳德旋《聞見錄》及《清史列傳》皆沿其說。王昶的話說得不清楚,如果不了解金農,似會誤認為金農的書法都在隸楷之間。其實,金農自己分得很清楚,給王昶這種印象的,當專指其各體中的一種,即楷隸混合變化。晚清,魏錫曾(?—1881)曾為《冬心先生續集》作跋記,其云:「嘗於吳興書船見先生自書此序,楷隸小冊,審為真跡。」[15]可見對金農楷隸的認識尚是當時鑒家的行話。而今,各種金農書畫冊及博物館為其書加品類時,大多已不知其實,而將此體或混為楷書或混為隸書或漆書。故有此正名之必要。
以筆者所了解金農作品的「出場」時間,其楷隸以今藏故宮博物院的《臨西嶽華山廟碑冊》為最早,時在雍正十二年(1734),金農四十八歲。此冊《臨西嶽華山廟碑》顯然是金農以《華山碑》為實驗底本進行的創作,不僅筆法、結字與《華山廟碑》相去甚遠,與其在四十歲以後形成的隸書風格比較,也發生了明顯的變異。在用筆上,一改過去橫粗豎細而成為橫豎粗細均勻,並含蓄波挑和掠筆,橫畫下筆近於楷書,最重要的是掠筆絕去他最喜用的「倒薤」撇法。在結字上,易扁為方,並多用楷書結體。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凡重複出現的字,金農不僅不作避讓,反而故意追求一模一樣。在墨法上追求統一而無變化,基本上沒有濃淡乾濕的任何變化。風格上省減華采,平實得讓人感覺在刻意追求平板單調。這樣的作品,雖用《華山廟碑》化出,但已無漢隸的特徵。
那麼,金農的這種楷隸,在他的詩中是否亦有消息透露呢?我們先來看看這種楷隸之間的審美取向來自何方。
早在金農38歲將離揚州開始北游前夕,有詩一首云:
披討破天慳,燃香矮閣間。
書看北齊字,畫愛江南山。
窠石亘綿好,風梧下上閑。
輾然一觴盡,沿月返禪關。
詩序云: 過柯亭齋中,出現法書名畫,因留小酌。乘月返凈業精舍作得一首。
詩中雲「書看北齊字」,序卻說「觀法書名畫」。常識告訴我們,北齊無「法書」傳世,故這裡的北齊字,必為其時已在文人間流傳的北齊石刻拓本。北齊石刻,包括摩崖刻經、碑刻與墓誌,一反已經成熟的北魏楷書。這是因為北朝政治上的復辟,從東魏開始重新風靡隸書,然出於時代原因,這種隸書已無法回到純正的漢隸上去,於是隸楷參半的風格成為北朝後期的特徵。有趣的是,以金農對書法的學識,不會不知「法書」專指北宋以來流傳的二王一系名家墨跡與刻帖,所以他稱北齊字為法帖,已隱含了他的創新思想,也暴露出以北齊的楷隸作為取法對象的慾望。
金農在47歲時出現的寫經體楷書和48歲時出現的楷隸作品,都有一個值得關注的傾向,即在用筆趣味上追求木版雕刻的「版味」,而不是他隸書中已成功表現的「金石味」。這種「版味」似最不為文人所取,其表現的書法類似今天的「美術字」,與文人之「書卷氣」追求率真自然大相徑庭。但是,金農恰恰就在碑版中獲得了這種不為一般書法家所關注的美。金農在書寫前舉《臨西嶽華山廟碑冊》的當年秋天,曾為陽人褚峻作《飛白歌》一首(關於《飛白歌》,詳見下文),其末句云:「此中妙理君善解,變化極巧彷彿般與。」般,即言古代巧匠魯班;,乃舜帝時巧匠,為共工之官。所以這裡也透露出金農在書法中向能工巧匠學習的思想。金農的楷隸作品以後隨著歲月變化,在結字上亦有多種變化,但在用筆上粗細停勻,決不用倒薤撇法,重出字寫得一模一樣,追求「版味」是其不變的特徵,亦可看到金農化腐朽為神奇的高超本領。寫這類字,說金農是一位有「變化極巧」本領的大匠,我想是不為過的。
五、 金農詩歌中的渴筆八分——漆書
金農漆書,在金農各類書法作品中最為「前衛」,所以後世人甚至只知其漆書而不知他者。不過,漆書形象也最為人們熟知,橫畫以卧筆刷掃,豎畫及倒薤長撇皆出中鋒,隸書的波挑被省略了。漆書一稱,是晚生金農132年的楊峴(1819—1896)在《遲鴻軒所見書畫錄》中提出的。金農本人從未提過漆書,至於說金農漆書學《國山》、《天發神讖》東吳二碑,還說他「截取毫端」作擘窠大字,則是偽托秦祖永的《七家印跋》將金農以後他人筆記中的評說編造在一方「明月入懷」的印跋中。
金農《節臨華山廟碑》紙本隸書 152×45cm 1758年 上海博物館藏
其實金農稱自己的這類字叫「渴筆八分」。這一名稱見於金農題跋。今藏故宮博物院的金農漆書《外不枯中頗堅軸》尾款中寫道:
予年七十始作渴筆八分。漢魏人無此法,唐、宋、元、明亦無此法也。康熙間金陵鄭雖擅斯體,不可謂之渴筆八分。若一時學鄭者,亦不可謂之渴筆八分也。乾隆丁丑正月杭郡金農書記。時年七十有一。
金農用題跋方式告訴人們,這種橫粗豎細加倒薤長撇的變體八分,叫「渴筆八分」。並認為這是他前無古人的獨創。金農弟子羅兩峰嘗有《冬心先生畫佛歌》,詩中記云:「冬心先生真吾師,渴筆八分書絕奇。」[17]其好友杭世駿曾有《項均畫梅歌》,在描寫金農另一弟子項均為金農代筆時,有「圖成幅幅署髯名,濃墨刷字世便驚。」[18]一句。若將金農題跋合羅、杭二詩中的描寫,可得三個詞:渴筆、濃墨、刷字。然而他們既沒有提到截毫,也沒提到師東吳二篆書碑刻(注意我強調二書均為篆書),這使我對關於金農漆書的舊說產生了懷疑。
在金農自己的詩中有沒有相關的描述呢?首先我有幸在收集金農書作圖版時,發現了一首佚詩,這大約是金農唯一描寫自己作書的詩:
偶游海州,州人供茗治具於僧庵,乞余作書,庵中沙彌復請余取名號,薄暮振衣,老興不淺,記之以詩:
州人昨知我能書,預設紙筆侯僧廬。
舒城長毫老不禿,鄱陽精楮白雪如。
泉上呷茶松下飯,飯畢揮掃日未旰。
風有聲兮聲滿堂,巨幅大家供傳看。
「巨幅」加「揮掃」二者,已可證金農此時寫的是「漆書」。詩中說其所用安徽舒城的長鋒羊毫老且不禿,又清楚不過地說明他寫漆書時的毛筆無需截毫。以此可驗金農傳世漆書作品,那些重按急出的長長的倒薤筆畫,若以截毫為之,是無論如何也寫不出鋒芒的。相反若截毫為之,收筆時必顯鋒毫雜亂之狀。此可做為鑒定金農漆書的重要依據。傳世金農作品中,顯然有相信截毫說的偽造者所作的「漆書」,今藏天津藝術博物館的金農《隸書題畫軸》(149×146CM),收入天津人美出版的《金農》畫冊,便是這樣一件典型的截毫偽作。
那麼,金農的漆書是否取法《天發神讖碑》和《禪國山碑》呢?以筆者分析,金農創作的書法作品,除寫經體楷書外,行草、楷隸、漆書都是以隸書為根底創造出來的,這是了解金農的關鍵問題。我們注意到,金農一生沒有一件篆書作品。又,他曾自言:「石文自《五鳳刻石》下,於漢唐八分之流別心摹手追,私謂得其神骨,不減李潮一字百金也。」[20]這裡說他的取法只有八分而無篆書。那麼,他又如何會取法作為篆書的東吳二碑呢?產生這一誤解的癥結是金農曾有一首寫給楊法(孝父)的詩:
漢啟母廟石闕,吳禪國山殘碑。
落筆眾妙之妙,知卿捨我其誰。
這首詩的詩序寫得明白:「金陵楊孝父,天性狷妙,善奇篆,有佚籀之遺。見人輒謾罵不已,予最愛之。」後人不知寫詩目的是讚美楊法善篆,只知詩中提到的兩碑皆為篆書,於是很容易將楊法的取法對象,嫁接到了金農身上。
金農《隸書採蓮曲詩扇》紙本 1751年作 首都博物館藏
金農的渴筆八分到底來自何方?這是在駁斥截毫說和師法《天發神讖碑》說後需要弄清的問題。
筆者注意到金農的詩中,多次提到「帚、刷」一類詞,如《草書大硯銘》:「榴皮作字笤帚書,仙人遊戲信有之。磨墨一斗丈六紙,狂草須讓楊風子。」又如前引佚詩中「飲畢揮掃日未旰」。其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金農曾有《陽褚峻飛白歌》一首,詩序云:
雍正甲寅九月,予客廣陵。褚峻自吳興來,將還陽。從余游者浹旬。於去之時,出宋庫羅紋紙,界烏絲闌,乞余作飛白歌。為言非夫子不能作也。予時抱禪病,未敢破泓穎之戒,峻必欲得之,又留三日,再請曰:「歸橐無長物,惟求夫子詩壓裝耳!」予感其勤惓之意,乃賦此篇。峻真好詩也哉!峻工飛白書,頗得古賢遺法,今之人不為也其善椎拓,極搜殘闕剝蝕之文,予詩中亦言之。世之交峻者,定以余言為可征也。
詩中寫道:
陽褚峻性好奇,九稷山前嘗拓昭陵碑……
今秋相見邗溝上,枯荷敗柳西風歌。
我顧憔悴君落寞,汝時慰我忘孤羈。
君言曾工飛白書,能作此歌惟吾師。
我聞飛白人罕習,漢世須辨俗所為。
用筆似掃卻非帚,轉折向背毋乖離。
雪浪輕張仙鳥翼,銀機亂吐冰蠶絲。
此中妙理君善解,變化技巧彷彿般與。
君誦我詩重再拜,發狂笑面同皮……
從詩序和詩中可知善寫飛白的褚峻,拜於金農門下,而金農在其飛白書中找到了知音,故雖詩寫褚峻,然如表白自己內心所想。如稱褚峻「性好奇」,實金農與其同好。詩中金農對漢時飛白書的自負認識,似告訴人們他自己也有駕馭飛白筆法的高超本領。金農認為「此中妙理」妙在「善解」,其變化極巧,應似古代般與這樣的大匠那樣敢於創造。詩序中言「峻工飛白書,頗得古賢遺法,今之人不為也」,又隱含著金農本人的思想,即從古賢得遺法和突破今人書的借古開新之路。很顯然金農在詩中寄託了以飛白用筆對自己書法加以變革的認識。
詩中從飛白書獲得的直接感受是「用筆似帚卻非帚,轉折向背毋乖離」,對這種飛白書的特殊用筆,金農表現出很高熱情的關注。我們知道,一位藝術家對某種特殊技法的濃厚興趣,往往決定其一生的藝術追求。如對「倒薤」筆法的關注一樣,飛白書中似帚的用筆和渴筆效果的表現,則成為金農創造「渴筆八分」的活水源頭。這樣的關注,還使金農將飛白的技法用到畫竹之中。以下二例可以佐證:
其一,68歲乾隆十九年 所作花卉冊中,有《竹石雙鉤圖》,題云:曩在汪伯子岩東草堂,見張萱畫飛白竹,紙長一丈許,乾墨渴筆,枝葉皆古,儼如快雪初晴,微風不動,想作者娟娟之姿悅人也。」
其二,72歲乾隆二十三年 《金冬心書畫冊》中有《雙勾圖竹》跋云:「蔡中郎作飛白書,張畫飛白石,張萱畫飛白竹,世不恆見。春日多暇,余戲為擬之,若文待詔畫朱竹,又竹之變者矣。」
不難發現,金農在飛白中提取出的「乾墨渴筆」意象,以及如帚刷之用筆,正是他創造「渴筆八分」的用墨、用筆特徵。「又竹之變者」之「變」,是他創造的靈魂,他用同樣的思想創造了「渴筆八分」。故我力排眾說,認為金農的「渴筆八分」——漆書乃以八分為體,以飛白為用,而決非從東吳二篆書碑刻出。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曾說:「乾隆之世,已厭舊學,冬心、板橋參用隸筆,然失之怪,此欲變而不知變者。」此井蛙之說,因為若沒有前碑派在清代前期形成訪碑、尋碑的風氣,掀起隸書熱潮,則何談碑派在清中期由隸、篆轉入北碑,若沒有金農提出「恥向書家作奴婢,華山片石是吾師」的理念,則更何談阮元等碑派思潮的出現。金農知變,且是一位善變者,更是一位偉大的探索者,他的書法既新奇,又古拙,今人好以漢簡和近世出土東晉《王興之夫婦墓誌》比較其漆書和楷隸二體,其實他從未見這些古迹,然他又為何有如此相近於古迹的新作品創造出來呢?這只能說明金農的創造是遵循了古代書體的發展規律,所以他又是一位懂得變革的知變者。至於今人大談因敦煌出土寫經而影響了後人時,卻不知早有這位在此之前一百多年就借鑒古代佛門寫經體的書家。作為清代前碑派領軍書家,作為揚州八怪中的傑出一員,他的變法留給後世的書體品種最多,留給後世的書法意象最新,留給後世的書法變革思想也有著深邃的內涵。而金農變革勇氣的表露,變革靈感的獲得,變革過程的交代,於本文所論金農詩作中均有清晰的表現。金農因善變而成為大家,在書法振興的當代,對他書法變革軌跡的揭示,發揚他偉大的創造性,無疑是後繼者的重要課題。
黃 惇
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中國書法家協會篆刻藝術委員會委員、全國中青年書法篆刻展評審委員、全國篆刻藝術展評委、江蘇省美術館藝術鑒定顧問。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西泠印社理事、中國滄浪書社成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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