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姑娘的「人緣」

作者 周淑娟

注意到「多姑娘」，純屬巧合，她本不在我的「審美」之內，也不在我的「審丑」之列。

且別管我的什麼「審美」、「審丑」了，看看「多姑娘」到底「多」什麼吧。

這次，曹雪芹先生一反常態，不再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這回，《紅樓夢》一意孤行，不再「不寫之寫」，「書外之書」。作者不給我們想像空間，文本不給我們爭辯時間，就那麼直截了當地對讀者說：多姑娘，多男友。

看過原著那段話，我對曹公由喜歡迅疾升華到敬服。何謂美輪美奐，《紅樓夢》里俯拾皆是。何謂鬼斧神工，你馬上就會看到。

「那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正當賈璉獨寢難熬，榮國府內「一個極不成材破爛酒頭廚子」多官兒出現了。多官兒,因懦弱無能,被喚作「多渾蟲」，他的媳婦因有幾分人材，卻是見者無不羨愛。這夫妻倆也是「絕配」：媳婦妖調異常，輕狂無比，眾人都叫她「多姑娘兒」，丈夫又不理論,只要有酒有肉有錢就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

賈璉「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 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得手」，那多姑娘兒「也久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兒」。如今，賈璉挪到外書房來，她便沒事也要走三四趟（一說「兩趟」）。賈璉似飢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舊交」），一說便成。

在賈璉跟前，多姑娘到底走了兩趟還是三四趟？「亂花漸欲迷人眼」，先別被考證轉移了注意力。「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她便沒事也要走三四趟」，看到這句就夠了——直奔主題。對多姑娘來說，多走幾趟就能「招惹」到賈璉，值得。你看，賈璉也是講究人，果真許以金帛。

寧榮兩府的小廝們，到底是多姑娘的好友還是舊交？「淺草才能沒馬蹄」，先別被考據影響了判斷力。「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看到這兩句就好了——直指人心。多姑娘人緣太好，不僅榮國府的的小廝是她的好友，寧國府的小廝也無一例外。你看，小廝們也都是講究人，果真願意為多姑娘牽線。

多姑娘一旦和賈璉成其好事，「格調」立刻上來了。舊交是寧榮二府的小廝，新友卻是榮國府的正牌主子，年輕漂亮、風流倜儻著呢。

賈璉和多姑娘成其好事，剋制的作者就寫了一次。但，「好事」絕非一次，因為書中明確說「自此後，遂成相契。」晴雯死前，多姑娘還有機會一親寶玉「芳澤」，那個「造化」就更大了。

寧國府榮國府，說的是「善」，行的是「善」，容不下晴雯那樣撕「扇」的，多姑娘那號的卻吃得開。你問我怎會那麼不合時宜，聯想到俏丫鬟晴雯呢？還真無法迴避，多姑娘是晴雯的表嫂啊。

《紅樓夢》，多淑女才女，擠進一個「多姑娘」，活色又生香。多姑娘，戲份不多，運氣卻好，與她演對手戲的是賈璉和賈寶玉。只是，男人和男人有著雲泥之別。

那時巧姐還叫大姐，出了水痘。為除痘，鳳姐供奉痘疹娘娘，賈璉搬出來安歇，多姑娘的機會來了。賈璉與她苟合，稱她就是「娘娘」。

晴雯被逐，病重於表哥家，賈寶玉前去探望，多姑娘的機會又來了。多姑娘緊緊地把寶玉摟入懷中，寶玉掙脫了多姑娘，弄得她好生驚詫：好模樣的寶玉「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哈哈，多麼簡單的多姑娘：你若不「從」她，就是你「不行」。

男人與男人，雲泥之別。女人與女人，天壤之別。

黛玉笑罵賈寶玉「銀樣鑞槍頭」，那是打情罵俏。多姑娘嘲弄寶玉「沒藥性的炮仗」，那是什麼？寶玉真是慘淡，到底招誰惹誰了，惹得淑女、蕩婦齊來「罵」——只不過淑女含蓄，蕩婦直爽。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與屈原對話的漁父，亦有超常的智慧。也許，寶玉就是這樣的「漁翁」，黛玉是「清」的滄浪水，多姑娘是「濁」的滄浪水——人生無非一場歷練，沉浮皆自由。

多姑娘，人緣卻極好。

有人竟然讚美她反封建。我翻遍了全書，也找不到她「反封建」的依據。後來，終於聽到他們說，她叫多姑娘，就是說明她出身苦，苦出身，家裡女孩生得多，所以爹娘覺得她「多餘」。呵呵，「多姑娘」這個「美名」，是因為出嫁後十分輕狂才得到的好不好。

有人竟然讚美她追求自由。我再次翻遍全書，還是沒尋到她「追求自由」的證據。後來，總算聽到她們說，叫她多姑娘，就是說明她愛男人，男人愛她，那不是追求自由是什麼？哈哈，如果多姑娘追求的叫自由，那潘金蓮就是「自由女神」了。

這句話，我終於沒有說出口，怕唐突了「自由」和「女神」。

黛玉的冰清玉潔與詩魂詞魄，能引發傷感與美感，諸如「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的洞悉與表達，就和王國維「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的洞見與表現一致。在我眼裡，黛玉恍若女屈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女詩人。只是，屈原投了汨羅江，黛玉卻以落花自比，認為投入水中亦無法保持潔凈。

對於鳳姐和平兒的關係，興兒說：「天下逃不出一個理字去。」對「多姑娘」，哪裡又有理可講啊。就算她走得再遠，精神也仍然停留在「原地」——風流的僕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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