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特體克朗丨黑與死的優雅——維多利亞時代的哥特復興式錢幣
貓眼註:
本文正文共4916字,插圖38幅,其中含錢幣類插圖15幅,平均閱讀時間5分30秒。文末有推薦歷史題材電視劇一部,適合春節假期補番。
碼字不易,如果您覺得喜歡或者有用,希望您能轉發到朋友圈,幫貓眼推廣一記。再次感謝。
我們生活的世界曾經捲入過災難性的戰爭。如果一定要問人們從戰爭中學會了什麼的話,那答案大概就是:不要享受或習慣於憂鬱和絕望。
以如今的眼光來看,這多少有些不明所以。然而對於生活在100年以前的人們來說,這話看起來並不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
「詩人寫纏綿悱惻的詩,為自己的傷感而自豪……在我那個圈子裡,大凡沉思的、憂鬱的甚至厭世的人都倍受尊敬。」
這是前蘇聯諷刺作家、紅旗勞動勳章獲得者米哈伊爾·左琴科在1943年所著《幸福的鑰匙》里的句子。左琴科所說的,乃是文化藝術界乃至全體國民在這兩百多年以來的精神宿疾——一種將憂鬱和絕望視為理性的自然表露的偏執的價值觀。
20世紀的前半葉是極其黑暗的,人們的心靈也是極其壓抑的。然而如果我們以歷史的眼光來看,則不禁會產一個疑問:
究竟是黑暗的世界造就了壓抑的心靈,還是壓抑的心靈創造了黑暗的世界?
這是一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我們也許不得不再倒退100年甚至200年,來看看在此之前的歐洲究竟是怎麼一副樣子。
那麼,閉上眼睛,你能想像到19世紀的歐洲是個什麼樣子嗎?
也許可以吧?你甚至並不必須想像具體的場景。你只要聽聽貝多芬《升C小調第14號奏鳴曲(月光)》的第一樂章,就能夠感受到這樣的氣氛。
這是19世紀初的音樂,也是名曲中的名曲。你聽到的是純凈而流動著的深沉色調,彷彿盤旋在漆黑的水面的搖光。雖然音符是流淌的,但意境卻是安靜的。你聽不到明顯的掙扎,也沒有任何宿命的徵兆與勝利的喜悅,只有無盡的延續和黑暗。
站在一個現代人的視角,我們知道這種風格如今叫做「哥特」元素。但在19世紀初的時候,還沒有這個概念。這種深沉得略帶絕望而又略顯優雅精巧的風格,正是我們今天要討論的重點。
所謂的人文思想是文藝復興時期所提倡的,但直到18世紀才真正普及開來。18世紀中葉,人們漸漸感到巴洛克與洛可可的過度裝飾顯得有點幼稚,而重新開始追求返璞歸真的藝術風格。
這是歐洲歷史上繼文藝復興之後模仿古代藝術的又一次熱潮,我們今天將之稱為「新古典主義」。
在18世紀的肖像畫上,人們喜歡穿著寬鬆的服飾,表現出如古代哲學家一般的姿態。畫家們通過細緻刻畫表情與舉止來儘可能表現人物的智慧與理性,藉此奉承他們的金主們。以當時的思潮來看,這是最合時宜的。
肖像畫的風潮只是價值觀的表象。那是一個思想爆發的世紀,是牛頓、萊布尼茨、亞當·斯密、伏特、拉瓦錫等偉人生活的時代。幾個世紀之前還統治著人類認知的神學在這短短一百年間幾乎被理性與科學完全打敗。人們開始認識到,理性和邏輯是可以或者最終將可以解釋一切自然與社會現象的。
然而與這種對理性的崇拜幾乎同時產生的,是一種極度絕望的負面情緒。當人們解釋了越來越多的現象之後,所謂「神」可以存在的空間就越來越小。曾經自以為由神明或某些超驗的事物伴隨著的人們,在理性的帶領下認識到了我們這個物種在這個空曠的世界中的寂寞。
若沒有神,則生命將不再具有任何神聖的意義。
人類在之後的幾個世紀里陷入了對生命意義與價值的無限循環的思考之中。邏輯、數字、圖形成為人們認識和描述客觀世界的工具,而那些更為主觀而複雜的心理活動則被展現在藝術作品中。
19世紀以後,「無神論者」不再是羞辱人的蔑稱,以理性為依據質疑宗教和信仰成為大眾思維中的常規現象。
然而,抑鬱和傷感的情緒緊隨而來。理性是無法解釋或證明生死的。人類對世界的一切疑問中最大的兩個困惑成為了令人絕望的無解之謎。
所以,19世紀是絕望的。
當神學和理性各自被證明不是萬能的之後,一些人就投向了藝術的懷抱。
19世紀是「浪漫主義」藝術大發展的時代。所謂「浪漫主義」,並非指「羅曼蒂克」,而是指其對個人情感、尤其是負面而消極的極端個人情感的表現。
在被表現得最多的情感中,其一是關於生死的,其二是關乎國家民族的。前者演化為迷茫、恐懼、猶豫和神秘主義,後者演化為悲情、激進、無政府和民族主義。兩者相較,生死更像是個永恆的主題,而民族則帶有某種程度的潮流性。
19世紀的肖像畫中瀰漫著之前的時代所不具備的一些特徵:人物蒼白的面龐和冷漠的表情,陰暗的背景,非黑即白的服飾,以及瘦削的身材。
這是一種時代性的藝術語言。當理性與哲思達到一定極致之後,就會變成冷漠、憂鬱、絕望和恐懼。
在舒伯特《d小調第14號弦樂四重奏》的第二樂章,我們可以聽到那個著名的「死與少女」的主題——一個g小調的葬禮進行曲和它的5個變奏。在緩緩展開的樂曲中,一切積極都歸於昏暗,一切掙扎都歸於沉寂。我們在最後可以聽到一個平和而略帶歌頌意味的尾聲,但那已經不是對生命和執著的讚美,而是對寧靜的長眠的描繪。
對於死亡和恐懼,舒伯特的另一首名作《魔王》則給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意象。在無盡的奔跑之後還是無盡的奔跑,無止境的掙扎之後還是無止境的掙扎,一切都是漆黑的。在激烈的織體之上,是平穩而悲傷的旋律,時而生動,時而婉轉,然而最終都無可改變地走向絕望和無力。
不過,死亡抑或絕望的意象並非音樂和美術的原創。
18世紀中葉開始,一種受到中世紀教堂、廢墟、古堡及其傳說的啟發而發展出來的恐怖文學作品逐漸流行起來。在後世,我們將這個時期文學與插畫藝術的總和稱為「哥特文學藝術」。
我們如今最熟悉的一切西方鬼怪(比如著名的吸血鬼)幾乎都是這個時期被創造和完善出來的。到了19世紀,哥特文學雖然不算主流,但在民間已經幾乎佔到了主導的地位。受工業革命中冰冷的金屬感、維多利亞時期對長生不死的探索、以及信仰在人們心中地位逐步下降的影響,哥特文學的影響力很快擴展到了其他領域。
然而頗具諷刺的是,這些哥特式文學中超自然的存在卻又都被人賦予了某種合理性。永葆青春的特蘭西瓦尼亞女伯爵依靠純潔少女的鮮血維持美貌,吸血鬼依靠類似於狂犬病的傳播方式發展下線。一切看似超自然的力量都具有某種合理性。
這種嚮往超驗卻遵循邏輯的矛盾設定,正是19世紀以後理性佔據統治地位之後所無法避免的結果。
如前文所言,哥特文學在意象上極大地影響了其他藝術領域。繼音樂和美術之後,建築成為又一個受到哥特文學影響的領域。鬼怪與亡靈的故事所創造的絕望、冰冷卻也凄美而優雅的情景如此迷人,以至於人們燃起了復興中世紀建築藝術的熱情。
19世紀這種以模仿中世紀建築(主要是哥特式建築)為目的的設計風格如今被我們稱為「哥特復興式建築」。雖同為「復興」,哥特復興與文藝復興卻有一個本質的區別——文藝復興是對真實的古代世界的復興,而哥特復興是對想像中的中世紀的具現。
「哥特復興」是一場帶有強烈浪漫主義色彩的運動。
由於復興的是一個理想化的「中世紀」,哥特復興關注的是純粹的聖潔與美好。中世紀的教堂、墓碑上的結構與裝飾被最大程度地利用起來,而其他被視為「野蠻」和「粗糙」的工藝品和世俗用品上的裝飾與藝術則被選擇性忽視掉了。
哥特復興藝術所選取的元素大多以中世紀的幾何式圖形與構成為主,以此表現19世紀的人們實際關心的問題——邏輯與秩序。這種帶有強烈符號性的風格在後世成為新藝術和極簡藝術的藍本。
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是歐洲哥特復興式建築的中心。隨著歐洲大陸的「英國熱」,哥特復興風格在其他歐洲國家也迅速傳播開來。因此,對於英國人來說,哥特復興是同時具備時代性和民族自豪感的藝術風格。
哥特復興藝術影響了建築和雕塑藝術,自然也會影響錢幣與紀念章所屬的淺浮雕雕刻藝術領域。
1847年,英國鑄造了8,000枚克朗型銀幣。這種由時任皇家造幣廠首席雕刻師威廉·懷恩主刀,畫家威廉·戴斯參與設計的哥特復興式精美銀幣被後世稱為「哥特體克朗」。
為了突出藝術特色,「哥特體克朗」的幣文全部使用中世紀的哥特體字體以小寫字母書寫。這在英國錢幣史上還是頭一回。
正反面拉丁幣文的意思分別是「維多利亞·蒙神之恩·不列顛女王·信仰守護者」和「願神守護聯合王國·主紀年第1847年」。
點擊查看大圖。
在錢幣的正面,維多利亞女王的胸像帶有明顯的中世紀風格——胸像整體的透視趨於扁平化,女王的服裝帶有中世紀鑲嵌和幾何圖案。同時,這也是英國君主自200多年前查理二世之後首次以戴冠胸像出現在錢幣上。
錢幣接近邊緣的內齒使用了三葉草和連續弧線相交替的裝飾,這兩種圖案在哥特式建築上很常見。
哥特體克朗的背面設計可謂巧奪天工,此幣也因此被稱為英國歷史上最美銀幣。
整個背面的構圖由四枚排列成十字形狀的盾徽(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紋章)所構成的十字分割成四等份。這種構圖在英國歷史悠久,最早出現於13世紀亨利三世的銀幣上。
四個盾徽的主要部分由一個哥特式玫瑰花窗作為共同背景。
花窗的邊緣有與錢幣內齒處相同的三葉草及弧形裝飾線。
在花窗內,兩個盾徽之間離心擺放著都鐸玫瑰(英格蘭)、薊(蘇格蘭)和白三葉草(愛爾蘭)。
盾徽中間的空白處,花窗的主體由與正面女王服裝類似的幾何圖形補滿。
最後,在背面的正中間,四個盾徽恰巧圍出一個嘉德勳章配星的形狀。
哥特體克朗可以說是將哥特復興藝術依靠英國工業革命之後突飛猛進的鑄幣技術完美體現的一個經典案例。
它在風格上帶有維多利亞時期哥特復興藝術所特有的冷峻、華美、纖細、優雅,在構圖上帶有強烈的視覺衝擊感,緊扣著那個時代偏好高貴與冷艷的審美標準。
從哥特文學出現到哥特體克朗誕生正好是100年。歐洲人在這一個世紀中不斷尋求著對情感與生死的理性解釋,一些事情他們想通了,一些事情沒有想通。凡是想通了的事情,他們就用學術文獻記錄了下來;凡是沒想通的事情,他們就訴諸藝術手段進行討論。
哥特體克朗的發行就是一次極具象徵性的藝術表態。它是上層社會通過錢幣的手段對19世紀偏向理性與消極的思潮,以及由此衍生而來的哥特復興藝術的一次公開承認。
它不同於以往專門用以體現貴族權威的錢幣,而是以大眾審美與藝術風潮為主要導向,兼顧了英國錢幣設計的傳統。因此,哥特體克朗可以說是一次成功的藝術嘗試。
哥特體克朗之後,威廉·懷恩又做了兩次頗具魄力但最終未能成功的嘗試。
1848年,為了將哥特復興式藝術推廣到其他更廣泛流通的錢幣面值(小面值銀幣流通更頻繁,因此勢必影響更廣泛),懷恩又設計了一款哥特復興風格的弗羅琳(弗羅林為兩先令銀幣,克朗相當於五先令)。
這個系列的樣幣一共有12種不同版別,它的背面統一採用四個弧的花窗造型,雕刻異常精美且層次明確。可惜這
同年,懷恩還給出了另一個系列的設計,幾乎完全照搬哥特體克朗,只是更改了幣文,省去了一些細節。
最終,後一種設計勝出。1849年,帶有這種設計的弗羅琳銀幣正式進入流通。
然而,這版弗羅琳的一個改動引起了民眾和王室的不滿。全歐洲錢幣上通用了數百年的拉丁幣文「Dei Gratia」(蒙神之恩)被去掉了。雖然在19世紀,神權已經受到了極大的挑戰,但如此大不敬的行為依然無法被接受。
這種沒有「蒙神之恩」幣文的弗羅琳僅鑄行了一年,史稱「無神弗羅琳」。
1851年,在哥特體克朗和無神弗羅琳的基礎之上,一種折衷的設計被皇家造幣廠採用,成為了我們如今十分熟悉的「哥特體弗羅琳」。
這版弗羅琳基本上照搬了無神弗羅林的設計,但進一步簡化了背面的細節,省略了更多的裝飾。錢幣幣文以哥特體書寫(無神弗羅琳沒有使用哥特字體),保留了所有傳統幣文。
哥特體弗羅琳成為了維多利亞時期哥特復興錢幣中唯一長期鑄行用於流通的品種(哥特體克朗只在1847和1853兩年鑄造了有限的精製幣),為喜愛這一時期藝術風格和歷史背景但又無力購買昂貴的哥特體克朗的收藏愛好者提供了一個備選方案。
1896年,芬蘭作曲家西貝柳斯完成了他的名作《圖涅拉的天鵝》。作品描繪了一隻天鵝游弋在冥界圖涅拉的亡靈之河上,英雄被賦予了殺死天鵝的任務,卻死在了冥河之中。
整首作品色彩豐富但異常昏暗,英國管獨奏表現出黑水之上的天鵝所帶有的絕望之美。這是哥特元素在音樂語言中又一個著名的案例。
哥特元素所特有的纖細、精美與絕望依然深深吸引著今天的人們。從《加勒比海盜》、《暮光之城》這些美國當代電影/文學,到《吸血鬼騎士》、《黑執事》這類日本動漫,再到The Cure與MarilynMason的名曲,哥特復興的成就依舊伴隨著我們,成為現代人日常娛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藝術元素。
以哥特體克朗為代表的維多利亞時期哥特復興式錢幣是我們所能觸及的最具實證性的歷史遺存。
與那令人嘆為觀止的細節相比,這個系列錢幣背後的文化內涵才是其價值最大的保障。
哥特體克朗象徵的不只是維多利亞時代英國那匪夷所思的工業水平,它的存在還指向著18世紀以來人類對於理性和信仰的爭論,以及一種對人類影響至深的審美品位的傳承。
題外
要放假了,給大家推薦一部與英國相關的劇集《王冠》 The Crown,講的是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人生故事。
第一季就出現了7000套戲服,女王各種華麗麗的首飾也是1:1高度還原的,聽說燒了很多錢,確實場景十分精製大氣。
其實還有一部片子更符合今天的這篇文章,叫做《維多利亞女王》Victoria,無奈連貓眼這種喜歡看偶像劇的人翻了兩集後都覺得劇情太唐頓莊園了,與歷史毫無關係就不推薦了。
貓眼看幣?——系頭條號簽約作者,所有文字皆為原創,不可自行轉載。
本文為頭條號作者原創,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錢幣與性感(下)|胸部是如何在錢幣上獲得解放的?
※錢幣也性感(上)|胸部是如何在錢幣上被抹掉的?
※金蛋計劃|貓眼「徵文活動」全面升級,期待你的參與!
※錢幣收藏入門(下)——錢幣瑕疵與損壞的基本認定
※拿破崙與紀念章丨一個自主創業者的公關之路
TAG:貓眼看幣 |
※後卡斯特羅時代,特朗普如何修好美國與古巴的關係?
※北方的雅典愛丁堡,有著維多利亞時代的華麗建築
※後「卡斯特羅」時代的古巴60周年大型閱兵式依然是「卡斯特羅」
※維多利亞時代
※後菲德爾?卡斯特羅時代
※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詭異的聖誕賀卡……這特么真的不都是詛咒卡么!
※克里姆特與「太太客廳」的女性黃金時代
※勇士血虐老辣馬刺,這個時代屬於庫里、詹姆斯、杜蘭特!
※蒸汽時代的風帆朱姆沃爾特
※魔獸霍華德:杜蘭特比勒布朗強!杜蘭特的時代終於來了?
※昭和時代的格鬥之王——雷歐奧特曼
※好萊塢明星的高中時代,布拉德皮特和馬修麥康納誰更帥?
※巴菲特大讚亞馬遜CEO貝佐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商人
※跟著《神探夏洛克》走進維多利亞時代的型男靚女
※郎「財」女貌的時代,艾瑪·沃特森和扎克伯格帶給了我們正能量
※特朗普時代美國亞太戰略的變與不變
※後卡扎菲時代利比亞強人哈夫塔爾
※古巴革命領袖 時代最後的神話!卡斯特羅的傳奇一生
※維多利亞時代老照片中的古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