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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如何理解黃公望「渾」的畫境

內容提要:中國傳統文人畫以渾然整全的境界為最高審美理想,這不是形式上的渾然不分,它由中國傳統哲學中的渾樸思想轉來,以藝術的形式來注釋中國哲學中的「無分別境界」,是傳統文人畫追求真性理想的一種表現形式,反映出文人畫重視體驗、反對技巧至上的創作傾向。本文以黃公望的渾厚華滋繪畫境界為對象,分析其內在的理論含義。

關 鍵 詞:黃公望 渾 文人畫 混沌 渾樸

黃公望《九峰雪霽圖》

黃公望是文人畫發展的一個高標。明清以來,繪畫界曾出現過「家家子久,戶戶大痴」的情況,元四家是明清繪畫的楷模,而黃公望幾乎毫無爭議地被推為四家之冠,甚至有人將他比作書壇王羲之,他的代表作品《富春山居圖》被視為畫道《蘭亭》。倪黃模式,是明清以來文人山水的最高典範,得失在痴、迂之間,成為文人畫中的一種潮流。他們的藝術風範包含著文人畫後期發展的關鍵性因素。

前人評黃公望畫,多注意到一個「渾」字。其好友張伯雨說他「峰巒渾厚,草木華滋」;石谷別元四家家法,以「子久之蒼渾,雲林之淡寂,仲圭之淵勁,叔明之深秀」而申其說;南田說,黃公望「以瀟洒之筆,發蒼渾之氣」,神明變化而使人難測其端倪;麓台則認為,黃公望畫具有「渾厚之意,華滋之氣」,可稱天機活潑;張庚論黃公望,也以「渾淪雄厚」屬之;而近人黃賓虹更徑以「渾厚華滋」譽稱之。

石濤曾說:「墨海里立定精神……混沌里放出光明。」看黃公望的畫,如渾沌的世界裡,放出的大光明。黃公望本人正是通過渾厚華滋的創造,來演繹中國傳統哲學的微妙意旨。

如何理解黃公望的「渾」?學界有論者從形式入手,認為黃公望繪畫層次豐富,渾然一體。這樣的理解似也可通,但並沒有突出黃公望的特色,因為我們幾乎可用這樣的話評價宋元以來任何一位大師。有論者受西方哲學整體與部分相關性學說的影響,給黃公望的「渾」以一個「現代性」解釋,認為他的畫反映了以整體統攝部分的特點。但這樣的解釋由於沒有考慮中國哲學和藝術觀念的特別思路,其結論並不令人信服。

渾,是文人畫的理想境界,也是文人畫理論中有關生命真實問題的重要概念之一。《二十四詩品》第一品為「雄渾」,描述一種天人之間渾然不分的境界,以顯示「返虛入渾,積健為雄」的創造途徑。文人畫追求渾然元真氣象,「渾」的問題,也就是「真」的問題。這有深刻的哲學因緣。

《莊子》內七篇最後一篇為《應帝王》,此篇最後一段講一個關於渾沌的故事,這個故事居內篇之末,帶有總攝《莊子》哲學的用意,莊子哲學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發揚老子「大制不割」的渾淪素樸之道,強調通過純粹體驗,由知識的分別歸於渾一不分之境界。道家的無為哲學在一定程度上說,就是「渾」的哲學。

渾全素樸之道是道家哲學的基礎思想,也是黃公望所服膺的全真教的核心思想。張雨曾這樣評價他:「全真家數,禪和口鼓,貧子骨頭,吏員臟腑。」全真教是宋元時期產生的以道家思想為基礎、融合儒佛二家思想特點的道教派別,元代是它發展的全盛期。元代藝術打上全真教的深深烙印。元四家乃至曹知白、楊維楨、方從義等名稱一時的大家,都受全真教影響。甚至可以說,沒有全真教,也就沒有元代繪畫的傳統。反映道禪渾全哲學的全真教是黃公望繪畫的思想基礎。

黃公望《丹崖玉樹圖》

本文從中國哲學的內在因緣中,來尋覓對黃公望渾厚華滋畫境的解釋。

一、序:神性與理序

黃公望的渾,體現在形式語言上,是關於繪畫秩序的建立。渾,是一種無分別的境界,黃公望的藝術理想是要追求渾然一體、無跡可求的秩序。這裡談兩個問題,一是神性的問題,一是理序的問題。

讀黃公望的畫,如同聽巴赫的作品,高嚴獨步,又微茫難測。巴赫將黯淡世紀中德國人心靈的苦難凝結成深沉闊大的聲音,在神聖的光芒中與上帝對話。而黃公望的繪畫也如此,它的嚴整的秩序,它的絲絲入扣的內在邏輯,它的照徹天人的神秘,如同一部反映時代命運和人生憂傷的壯麗交響樂。這裡有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深沉思慮,有難以觸摸的心靈細語,有縹緲的天國馳思,有凄楚的人間迴旋。他的無與倫比的《富春山居圖》,他的《九峰雪霽圖》《剡溪訪戴圖》《天池石壁圖》《丹崖玉樹圖》等無上妙品,數百年來,很多人讀之不禁發出「吾師乎,吾師乎」(董其昌),於大痴,「當為之斂衽矣」(唐子華),「吾於子久,無間然矣」(姜紹書)的感慨。

研究黃公望的藝術,不能忽視它的神性因素。黃公望的繪畫神秘又莊嚴,帶有提升人的性靈、超越人的文化困境的意義。就像早期中國一些無名工匠創造的繪畫作品,多是為神的榮耀而作。讀黃公望《九峰雪霽圖》《富春山居圖》《天池石壁圖》《丹崖玉樹圖》《溪山暖翠圖》之類的畫,也有這種感受,有一種光從畫中透出的感覺,他的手下真是「撲撲有仙氣」(前人評子久語),莊嚴的神性瀰漫在他的作品中。當然,他的畫與早期無名工匠的神性創作有根本不同,他這裡傳達的不是宗教體驗,而是生命體驗。神性因素的滲入,只是在某種程度上強化了他繪畫中的生命崇高感。

神性因素的影響,使黃公望繪畫具有渾穆而又神秘的特點。這一點受到歷代評論者的渲染。前人讀子久畫,常嘆其不可學。王時敏說:「子久神明變化,不拘拘守其師法。每見其布景用筆,於渾厚中仍饒逋峭,蒼莽中轉見娟妍,纖細而氣益閎,填塞而境愈闊,意味無窮,故學者罕睹其津涉。」面對黃公望繪畫而茫然無緒的感受,是很多明清以來藝術家所描繪的體驗。清金石學家李佐賢評子久《富春大嶺圖》說:「其聲希味淡,羚羊掛角,無跡可求者也。」(11)明代一位號為維摩居士的文士題子久《溪山暖翠圖》說:「大痴寫木石,如棒喝禪宗,語默儘是生機。解者見了了,不可于慧業文人中求也。此卷又其權實兼行,色空並說,具法眼者當望而下拜。」(12)他們的論述都在強調黃公望畫微妙難測的一面。所謂不可「于慧業文人中」學之,也就是不能以知識去求索,只能通過生命去體驗。

有關他的山水畫有種種傳說,有人稱他為「黃石公」(道教傳說中的神人)(13),有人說他「嘗於月夜棹孤舟,出西郭門,循山而行,山盡抵湖橋,以長繩系酒瓶於船尾,返舟行於齊女墓下,率繩取瓶,繩斷,撫掌大笑,聲震山谷,人望之以為神仙雲」(14)。李日華記載:「黃子久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莫測其所為,又每往泖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浪,雖風雨驟至,水怪悲詫,亦不顧。」(15)這些描寫都在強化一種觀念,就是黃公望為人為藝都帶有一種神仙氣。楊維楨說:「予往年與大痴道人扁舟東西泖間,或乘興涉海,抵小金山,道人出所制小鐵笛,令余吹洞庭曲,道人自歌小海和之。不知風作水橫、舟楫揮舞、魚龍悲嘯也。道人已仙去,余猶墜風塵,澒洞中便如此,竟與世相隔,今將盡棄人間事,追隨洞庭,倘老人歌紫藟若道人者,出笛懷裡……」(16)

清詩人厲鶚「欲借大痴哥鐵笛,一聲飛入水雲寬」的詩句(17),說的就是這件事。此中境界足可堪比王徽之和桓伊的聽笛故事。黃公望有真力彌滿的生命狀態,有豪宕一世的情懷,故能一往情深,意入飛雲。黃公望《西湖竹枝集》寫道:「水仙祠前湖水深,岳王墳上有猿吟。湖船女子唱歌去,月落滄波無處尋。」(18)他的畫也像這月落滄波一樣,縹緲而難測。

黃公望繪畫渾穆神秘的特性,體現在形式秩序上,使他的畫顯示出渾然無跡的特徵:他畫中迷離的筆墨形式,筆墨所創造的華麗空間結構,此空間結構中所隱含的節奏,此節奏所傳遞出的天國逸響——韻律,還有整個形式所蘊含的深沉生命感覺,所有這一切,都使黃公望的很多畫,像一部有著複雜秩序的音樂作品,渾然難分,任何局限於形式的技術分析,都無法接觸它的妙韻。

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九峰雪霽圖》,正如一件神秘而莊嚴的音樂作品。此畫絹本墨筆,作於他80歲時,筆墨老辣中見溫柔。「九峰」者,多峰也。山峰一一矗立,如蒼茫天際中綻放的潔白蓮花。山如冰凌倒懸,裝點著一個玉乾坤。雪卧群山,雪後初霽。畫家沒有畫透亮的光影在琉璃世界中的閃爍,那樣可能過於跳躍而外露,並不合黃公望的風味,而是畫山峰沐浴在雪的懷抱中,色調微茫,氣象莊嚴而靜穆。山巒以墨線空勾,天空和水體以淡墨烘出,以稍濃之墨快速地勾點出參差的小樹,山峰下的樹枝如玉蕊搖曳,筆勢斬截,毫無拖泥帶水之嫌。這雪後靜卧的群山,可以說不高,不遠,不深,不亮,也不冷,通體透徹,玉潔冰清,不似凡間所有,卻又不失親切。而這通體透靈的琉璃世界,居然是用水墨畫出,真是不可思議。

像這樣的作品,突出的「神性」反而強化了它的審美意趣。使人讀之,有超越凡常、仰望天宇的「垂直相度經驗」,帶著人的性靈飛升,產生如顧愷之《畫雲台山記》描寫的道教式的飛騰體驗。

黃公望渾然無跡的藝術特點,還體現在作品的「理序」上。

他論畫重「理」,《寫山水訣》說:「作畫只是個『理』字最緊要。吳融詩云:『良工善得丹青理。』」元人開文人畫之新風,相形之下,理論則顯得較為寂寞(19),因而黃公望的「理」常被一些論者當作最能代表元畫理論成就的觀點。

現存文獻並沒有他關於「理」的解釋,人們自然會將這一理論和宋代理學思想聯繫起來。不少研究認為黃公望受到理學的影響,要通過繪畫來發現「天理流行之妙」(20)。喜龍仁(Osvald Sirén)就認為,黃公望的「理」,是物存在的道理和規律,如同蘇軾的「常形常理」,他以「理」為畫道關鍵,是要突破形似、強調錶現山水內在規律性的東西(21)。

黃公望是虔誠的全真信徒,全真派融合儒佛道,作為新儒家的理學思想對他有影響也是自然的。但黃公望的「理」,並不同於理學中的這個概念,所討論的是關於繪畫秩序的問題。它與石濤的「法」很相似。張伯雨說:「以畫法論,大痴非痴,豈精進頭陀、而以釋巨然為師者邪?」(22)在元四家中,黃公望格法的嚴整是最突出的。轉錄黃公望《寫山水訣》的陶宗儀就說:「其所作《寫山水訣》,亦有理致。邇來初學小生多效之,但未有得其彷彿者,正所謂畫虎刻鵠之不成也。」他理解的「理致」,就是作畫的條理,包括技法、修養等因素,是繪畫實用之理,所以叫「寫山水訣」,乃學畫之津梁。明張丑評子久《九峰雪霽圖》時說:「筆法超古,理趣無窮。」所謂「理趣」,也側重在技術性因素。董其昌評四家畫說:「吳仲圭大有神氣,黃子久特妙風格,王叔明奄有前規,而三家皆有縱橫習氣,獨倪雲林古淡天然,米痴後一人而已。」這裡所說的「風格」,意思是風度格法,也是說黃公望法度嚴謹。文徵明曾批評黃公望有些作品,「莊重有餘,逸韻或減」(23),便與此有關。

《寫山水訣》三十多則文字(24),當由黃公望課徒話語輯錄而成,輯錄者應非黃公望本人。可能輯錄者考慮具體指導作畫之需,所錄文字比較注意形式法則(如筆墨、主題、構圖,像石分三面、山有三遠等等),多敘述「高低向背之理」(25)。如近人余紹宋所說:「文雖不多,而山水畫法之秘要,殆盡於是。」(26)《寫山水訣》中的「畫法」,多為摭錄前人成說,如果依此來釐定黃公望的繪畫成就,將其作為黃公望畫學思想的全面反映,那黃公望應該是一位平庸的藝術家,他對後代產生巨大的影響便無從談起。

如果依《寫山水訣》,我們會得出一個錯誤印象:黃公望屬於元代繪畫的「格法派」。那麼,吳鎮以「高深見渺茫」論其畫、雲林以「逸邁不群」衡其藝的觀點便無從落實,這也與黃公望繪畫的具體面貌、其他文獻中所反映的黃公望論畫觀念以及黃公望的哲學傾向不相符。《畫山水訣》說:「皮袋中置描筆在內,或於好景處,見樹有怪異,便當模寫、記之,分外有發生之意。登樓望空闊處氣韻,看雲彩,即是山頭景物。李成、郭熙皆用此法。郭熙畫石如雲,古人云天開圖畫者是也。」這簡直類似於西方油畫的寫生了。董其昌就曾據此認為,黃公望重視寫真山水。對此,陳傳席則指出:「子久的畫並不像董其昌所說的『轉畫海虞山』。他很少以真山真水作模特,他到處遊盪,時時將自然界中山水融於胸中,重新鑄造,其畫大都是他胸中的山水。」(27)他的質疑是有道理的,子久存世山水無一是真山水的描摹,他並非山水中的寫真派、法度派。

前人評黃公望「如老將用兵,不立隊伍,而頤指氣使,無不如意」(28)。「不立隊伍」一句,真說出了黃公望畫的形式特點。他的畫,出入於有序與無序之間。重格法是他的立畫之基,但又有超越格法、絕不死於章句之下的一面。他晚年有《仿古二十冊》,自題說:「晉唐兩宋名人遺筆,雖有巨細精粗之不同,而妙思精心,各成極致,余見之不忍釋手。迨忘寢食,間有臨摹必再始已,此學問之吃緊也。……非景物不足以發胸襟,非遺筆不足以成規範,是二者,未始不相須也。」沒有景物不能成為山水畫,但自然丘壑又必經胸中盤郁而出,繪畫不能斤斤物象;沒有古法便無筆墨之資、規範之據,但有規範又要「遺」規範,故能成其規範。這正是禪家所謂「法無定,定無法」、「我說法,即非法,是為法」的要義。這就像黃公望認為繪畫必佐之以「學問」(董其昌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其實就來自子久(29)),但據此就認為他「以學問為畫」、重視寫生,那就是誤解了。明汪砢玉說:「水紋風皺,花影月翻,此不染畫事也。觀大痴畫不當於筆墨中求之。」(30)說得很有道理。

黃公望的「不立隊伍」體現在很多方面:

第一,既有嚴整的一面,又有蕭散的一面。就嚴整言,黃公望的一筆一畫,似都有來歷,端正闊大,嚴密整飭。不僅層次井然,如《天池石壁圖》,層層山嶺,密密澗瀑,但繁而不亂,筆墨意趣也很豐富。如張庚評《九峰雪霽圖》:「分五層寫,起處平坡林屋數間,略以淡墨作介字點,極稀疏有致,此為第一層。其上以一筆略穹起,橫亘如大阜,豎點小山二十餘筆,為第二層。又上座兩小峰相併,左峰平分三筆,上點小杉五六,右峰只一筆,此為第三層。又上作大小兩峰相併,小峰亦平分三筆,無杉,大峰亦只一筆,上點小杉一二,為第四層。峰皆陡峭,其收頂又有一筆穹起亘於上,以應第二層之大阜……」(31)就蕭散言,元人重蕭散之趣,後人以「蕭散」二字評元人畫,其中子久、雲林、雲西等是其中的卓犖者。南田說:「梅花庵主與一峰老人同學董、巨,然吳尚沉鬱,黃貴蕭散,兩家神趣不同,而各盡其妙。」而王煙客所說的「渾厚中仍饒逋峭」,「逋峭」意亦即蕭散。如子久《沙磧圖》,平沙碎石,出一二叢小樹,蕭散之至。子久逍遙於嚴整和蕭散之間,以蕭散而活其風韻,憑嚴整而生其氣象。吳鎮說他:「咫尺分濃淡,高深見渺茫。」(32)就觸及這一點。

第二,既有渾成的一面,又有細碎的一面。下筆無疑,是黃公望繪畫的重要特點,他的成熟作品,雖然歷時數月、數年,都能一以貫之,統之有元,如七寶樓台,燦爛光輝,無法分拆。他的《富春山居圖》便是如此。其畫似有天外來手,將零散的世界糅為一個整體。然而黃公望細碎的一面多不為人所重,甚至被當作黃公望的缺點。董其昌說:「黃子久畫以余所見不下三十幅,要之《浮巒暖翠》為第一,恨景碎耳。」南田力辯其非,他說:「子久《浮嵐暖翠》,董雲間猶以細碎少之。然層林疊巘,凝暉鬱積,蒼翠晶然,奪人目精。愈多愈細碎,愈得佳耳。小幀學子久,略得大意,細碎雲譏,正未敢以解雲間者自解也。」(33)南田認為香光沒有看到黃公望細碎之筆背後的脈絡,沒有窺見其潛在的秩序。南田真是目光如炬,黃公望往往於細碎中求渾成,正是越細碎越渾成。黃公望乃至傳統文人畫所強調的渾成,並非是一種無法拆解的結構,而是於細碎與渾成的相對中,超越形式的執著,直達畫之內蘊層。王煙客所說的「纖細而氣益閎,填塞而境愈闊」,正是就此而言。

第三,既有實際的一面,又有虛靈的一面。他的山水既有董巨等前人山水範式,又有富春靈地、海虞勝境、天池奇觀等現實的「山水之助」,所以他將「丘壑內融」,筆筆如有現實之資,筆筆即有輝煌來歷,他就像一位音樂演奏的聖手,琴弦一撥,什麼荊關啊,董巨啊,富春啊,海虞啊,都縹緲不存,惟有一位琴手在訴說著內心的衷曲,然而此時過往大師作品中的山水、他經驗中的山水並沒有徹底消失,它們就潛藏在當下演奏的琴手的心靈中,融為創造力的元素,由絲絲琴弦傳出。所以黃公望山水,又有虛靈的一面。姜紹書評黃公望所言「深遠中見瀟洒」,瀟洒說的就是虛靈。南田說:「一峰老人為勝國諸賢之冠,後惟沈啟南得其蒼渾,董雲間得其秀潤。」錢杜評其《浮巒暖翠圖》:「沉秀蒼渾,真能籠罩一代矣。」所謂「秀潤」「沉秀」,就是瀟洒。黃公望有《岩壑幽居圖》,81歲時為友人孫元璘作(子久曾為孫作畫多幅),李日華說:「大痴老人為孫元琳(志按:當為璘)作,時年八十有二(志按:當為一),此幅山作屏障,下多石台,體格俱方,以筆腮拖下,取刷絲飛白之勢,而以淡墨籠之,乃子久稍變荊關方而為之者,他人無是也。然亦由石壁峻峭者,其棱脈粗壯,正可三四筆取之,若稍繁絮,即失勢矣。今人用以寫斜坡圓巒,豈能得妙?」(34)他的稍變荊關之法,正在其虛靈處。

黃公望為藝有一種豪逸之氣。王逢說「大痴真是人中豪」(35),麓台說「倪迂秀潔大痴豪」(36)。黃公望的豪,不是性情的豪宕,而是他的藝術中所體現的超邁騰踔的氣質。就像《二十四詩品·雄渾》所描繪的:「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黃公望畫鐵畫銀鉤,精力彌滿,有一種雄健超拔、包裹天地的氣勢。

他以這豪逸之氣來控馭其繪畫秩序,縱橫吞吐,無往而非佳緒。他的畫,既非真實,也非虛構,既非過去,又非當今,既非眼之所觀,又非心中虛構,不在物,又不在心。黃公望在他的宏大敘述中,建立起嚴整的秩序,但又處處淡化這個秩序。讀黃公望的畫,就如同讀中國古詩,幾乎沒有連詞和介詞,如「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像一個個意象疊加而成,保持鬆散的邏輯性,因為邏輯性的限定,限性限意的表達,固定了結構,會造成對象外之意的剝奪。繪畫也是如此。以黃公望為代表的中國文人畫,儘可能淡化形式上的限性限意,以內在的秩序取代外在的秩序,以活的邏輯取代僵硬的界定。黃公望出入於有序與無序之間,奉行的是一種生命邏輯。

黃公望繪畫創造了一種特別的節奏感,對明清繪畫影響很大,沈周得其蒼渾,董其昌得其秀潤。然而就理論影響來說,直接引發理論創造的,突出的要推清初王麓台和惲南田二人。有趣的是,麓台重黃公望之法度,南田重黃公望之散淡,麓台多得於黃公望有序之啟發,南田多得於黃公望無序之節奏。合二家觀之,方得黃公望繪畫之大概。

一生以「所學者大痴也,所傳者大痴也」為己任的麓台,雖然他說,「大痴畫則結構中別有空靈,渲染中別有脫灑,所以得平淡天真之妙」,不當以形式工巧看黃公望,但他論畫重秩序,重節奏,強調理氣趣兼到,此「理」直接來自黃公望,所重視的就是黃公望的秩序。他的龍脈說,也是一個側重探討繪畫內部節奏的學說。他認為,龍脈要與開合起伏相伴,龍脈是繪畫形式內部永不中斷的流,「龍脈為畫中氣勢源頭,有斜有正、有渾有碎、有斷有續、有隱有現,謂之體也」,開合起伏言其動勢,所謂「開合從高至下,賓主歷然,有時結聚,有時澹蕩,峰迴路轉,雲合水分,俱從此出。起伏由近及遠,向背分明,有時高聳,有時平修,欹側照應,山頭、山腹、山足,銖兩悉稱者,謂之用也」(37),龍脈與開合起伏相參,便得畫中重要之理路。麓台說,他的這一思想就導源於黃公望。

而南田視黃公望為不祧之祖,其所得於黃公望者,又多在法度之外的神氣、嚴整之外的風度。他說:「子久神情於散落處作生活,其筆意於不經意處作湊理,其用古也全以己意而化之。」其中說子久在「散落處」追求生香活態,真抓住了子久繪畫的關鍵。他認為子久的妙處不在法度嚴整處,而在控制這理路的獨特「活法」。南田說:「子久以意為權衡,皴染相兼,用意入微。不可說,不可學。太白云:『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差可擬其象。」南田以太白「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來評子久畫,如落葉飄零,似落而非落,有恍惚幽眇之致;又如寒鴉棲林,驚恐而逡巡,似棲而未棲,得流光溢彩之妙。在他看來,由實處求子久,還不如虛處去求;自法中尋子久,還不如活中會子久。對子久這一評價,與南田同時代的吳歷和龔賢也有類似觀點。吳歷一生愛子久《陡壑密林圖》,說其「畫法如草篆奇籀」(38),極盡蒼茫。龔賢評元畫,以雲林妙在簡,大痴妙在「松」。這個「松」正是南田所說的「散落處」。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

二、真:莫把做山水看

從繪畫追求的最高目的來說,黃公望的渾,還在於盪去虛妄,去除分別,直求本真。渾,從中國哲學與藝術論的觀點看,它意味著體現「元真氣象」的渾然真朴境界。

元代繪畫有這樣一種觀念,普通人通過知識去看世界,但真正懂藝術的人是通過覺悟去體會真實,繪畫是呈現世界真實的工具,而不是知識的圖像化。黃公望深諳此理。

黃公望生平對五代畫家荊浩很推崇,危素曾得到荊浩的《楚山秋晚圖》,黃公望一見而大喜,認為其「骨體復絕,思致高深」,「非南宋人所得夢見」。並作詩評道:「天高氣肅萬峰青,荏苒雲煙滿戶庭。徑僻忽驚黃葉下,樹荒猶聽午雞鳴。山翁有約談真訣,野客無心任醉醒。最是一窗秋色好,當年洪谷舊知名。」(39)

荊浩《筆法記》是圍繞「真」的問題而展開的,黃公望詩中所說的「山翁有約談真訣」就指此。元代文人畫家如雲林、梅花道人、黃鶴山樵、雲西老人、方壺道人等等,都在談這個「真訣」。荊浩提出的問題,成了元代繪畫理論關注的中心問題之一。

《筆法記》強調「度物象而取其真」,要超越物象,直呈本來面目。後來蘇軾提倡「士夫氣」,反對形似,要原天地之心達萬物之理,也是對「真」問題的延伸討論。元文人山水的突出發展,伴隨著追求「真山水」的過程。倪雲林《為方崖畫山就題》詩中所說的「為問方崖師,孰假孰為真」,可以說是一個時代繪畫的問題。

黃公望對這一問題的看法與全真教有關。全真教是尋求「真」的宗教,「全真」的意思就是「去除虛妄,獨全其真」。黃公望《題莫月鼎像》贊說:「道以為體,法以為用。金鼎玉蟾,混合空洞。風雷雨電,飛行鼓從。被褐懷玉,從事酣夢。形蝶成光,真成戲弄。噫!孰有能知師動中之靜、靜中之動者乎?」(40)覷破夢蝶光影的幻象,追求生命的真實,這則對先師的讚詞,就隱含著「真」的思想。研究界熟知的黃公望與陳存甫論性命之理的記載,其實也是有關「真」問題的辯論(41)。

其《山水訣》說:「畫不過意思而已。」如果說黃公望論畫有理論綱領的話,這可能就是他的理論綱領,這個綱領就落實在尋取「真山水」上。

黃公望《鐵崖圖》,今藏台北「故宮博物院」,這幅紙本墨筆之作,為楊維楨所作,元人趙奕題道:「鐵崖道人吹鐵笛,一聲吹破雲煙色。卻將寫入畫圖中,雲散青天明月白。」元畫家唐子華也說:「一峰道人晚年學畫山水,便自精到,數年來筆力又覺超絕,與眾史不侔矣。今鐵崖先生出示此圖,披玩不已。當為之斂衽矣。」黃公望與鐵崖都是當世著名藝術家,二人都深通音樂。這幅畫作於黃公望82歲時,是一巨幅立軸,是他生平精心之作。起首處,畫小橋、溪澗,流水潺潺,左右疏林廓落,似在微風中搖曳,傍溪橋,村舍儼然,掩映於叢林中。山石犖确,壁立峻峭,山頭作方台,可能與檃括「鐵崖」意有關。畫中由山腰而上,大半部分都在青雲浮蕩中,以致群山都在莽莽滄海中浮沉,就像有一種仙靈之氣在氤氳。這是一個仙靈世界,不是仙山樓閣,而是揉進了笛聲的縹緲,糅進了這位令人傾倒的藝術家的活潑精神。這就是他所說的「意思」,也是他所的「真山水」之精神。

他的「真山水」,體現出一種超越形似、脫略自我、體現普遍生命價值的繪畫精神。就是王麓台評他所說的「在微茫些子間隱躍欲出」的「一點精神」。

首先,他的山水畫不是「具體之山水」。

「畫不過意思而已」,就是說,看山水畫的關鍵並不在山水中,而在「意思」中。沒有「意思」的山水畫,便不是「真」的山水。黃公望山水畫從形式上規避對外在具體山水的描繪,在本質上將山水畫導向一種「非山水」之藝術。正像元陳基在題黃公望《西澗詩意圖》中所說的:「澄觀無聲趣,黙聽寧有跡。」(42)或者用一位題黃公望《丹崖玉樹圖》的跋語中所說:「早去同尋瑤草,莫把做圖畫看。」「莫把作圖畫看」,或者叫作「莫把做山水看」,是黃公望畫學的基本立足點(43)。

黃公望繼承蘇軾以來文人畫超越形似的傳統,在理解上又有了新的推進。他題雲林《江山勝攬圖》說:「餘生平嗜懶成痴,寄心於山水,然未得畫家三昧,為遊戲而已。今為好事者征畫甚迫,此債償之不勝為累也。余友雲林,亦能繪事,伸此紙索畫,久滯篋中,余每遇閑窗興至,輒為點染,迄今十有年余,以成長卷,為江山勝攬,頗有佳趣,惟雲林能賞其處為知己。嗟夫,若此百世之後,有能具隻眼者,以為何如耶?」(44)他視繪畫為性靈的「遊戲」,在遊戲中體現生命的「意思」,那種能啟發人生命意趣的東西。自以為這樣的東西能穿透歷史,或為百世後人所分享。

他題吳鎮《墨菜詩卷》說:「其甲可食,即老而查。其子可膏,未實而葩。色本翠而忽幽,根則槁乎弗芽。是知達人遊戲子萬物之表,豈形似之徒誇,或者寓興於此,其有所謂而然耶。」(45)

達人遊戲於物之外,而不為物所困。凡物皆有形,就像這棵平常的菜,由一粒種子發芽,而長大,而開花,蔥蔥綠綠,忽而之間又枯朽,顏色由鮮嫩變而為枯黃,物在變化中,沒有恆定性;通常的物與人是利用之關係,或為我盤中之餐,或為我眼中尤物,有其用者為我所重,無其用者為我所拋。以此衡物,非物之自在,乃我之物也。物並無尊卑,尊卑是人所賦予。黃公望由梅道人畫中一棵蔬菜大發議論,其要旨就在破形式尊卑之論,超越繪畫的「物性」,即「遊戲於萬物之表」。他認為,「非景物不足以發胸臆」,但又必須超於物,畫家作畫,不在於畫什麼,而在於「有所謂而然」。

「有所謂而然」和「不過意思而已」意思很相近,都強調繪畫要超出形式之外。黃公望的山水畫,不是一種「山水之畫」,或者說是一種「雖是山水又不在山水、不在山水又必托于山水」的山水畫。他的山水畫不是「關於山水的繪畫」,而是「關於意思的繪畫」。就像仲圭的墨菜,不是描繪一棵普通的蔬菜,而是性靈的獨白。黃公望的題跋中貫串著三位大師對繪畫藝術的理解。在此我們能感到,與北宋董巨李郭等山水大家的態度頗有異趣,「生命的遊戲」,成為元代有影響力的繪畫大師們的基本堅持,宋元的不同方向於此得顯。半千的以倪黃為遊戲去融通董巨,正與此傾向有關。

黃公望的山水,不是具體、個別或特殊的物象呈現,所呈現的是體驗中的生命真實,或者說是「意思」。具有「非確定性」特徵,既像他所經歷,又非其經歷;既像世上已有之存在,又非人間所見之存在。他為張雨作仙山圖、為楊維楨作鐵崖圖、為天池石壁留影等等,都非真山水之圖寫。正如蘇立文所說:「在形式上越是抽象,具有非實在性,它們就越靠近真實。」(46)黃公望的畫確有此傾向性。

它的山水不是具體的,不是畫家在一個特定的時刻、由一個特別的角度、所觀察的一個特別的世界,他所關心的重點不在透視、光影、焦點、色彩、體量等形式構成因素,而在傳達自己的生命感覺。它表述的不是一種物質關係,而是畫家所賦予的生命聯繫。

它的山水也不是特殊的,通過體悟所創造的這一世界是獨一無二的,但絕不是對一般的概括形式。中國山水畫中出現的題材重複、大師作品不斷被複制,就與此有關,文人山水不在描寫一個有別於他人的具體風物,而在創造一個有別於他人、而體現出自我生命的宇宙。

黃公望山水所師法的主要是董巨傳統,除此之外,他對唐代的大小李、王維以及北宋以來的大師之作多有揣摩,甚至包括南宋的馬夏傳統。但是,黃公望與前代大師任何一家都有距離,即使簡單對比也可發現,與黃公望相比,范寬也是具體的,《溪山行旅圖》的宏大敘述是奠定在具體「行旅」的描摹基礎上的;董源也是具體的,《瀟湘圖》的近水遠山包裹的是一個鮮活的生活場景;被蘇軾視為士夫畫集大成者李公麟也是具體的,他的《山莊圖》所表現的隱逸情趣,是實實在在的山居風景;而馬夏更是具體的,他們所截取的一段山水之景,則是一個特別之場景……黃公望之非具體之山水,是對中國山水畫語言的一次重構。

其次,他的山水畫也不是「表現之山水」。

從形態上說,黃公望的繪畫不是特殊山水,是否意味那是一般山水?從表現方法上說,他的畫不在形似,不在具象,那是不是就在抽象?從表現的內容上說,黃公望的繪畫不在對象性訴說,不在物質性把握,那是不是要表現永恆的「道」呢?

蘇立文就認為,中國山水畫尤其是文人山水畫之特點,就在於它的抽象性,在於通過山水來表現抽象的「道」,「道」是永恆的真實。他的越是非具體山水、就越靠近道的觀點也即指此。在對中國詩、畫等的研究中,研究界常有這樣的觀點,認為中國詩、畫等對「真」、「道」或者永恆感興趣,總是有一種「sub specie aeternitatis」的觀點(47),習慣從永恆的角度著眼,從特殊的東西中導出一般。中國繪畫史的確存在著與此相關的現象,繪畫理論中長期存在著一種載道的傳統(政治性指謂),又有一種體道的傳統(抽象哲理之指謂)。宋代以來的文人畫,即由載道傳統向體道傳統的轉化,更強調宇宙精神之傳達。

但文人畫的發展顯然與這樣的思想有區別。它的目的是歸復「性」,而不是為了表達玄奧之「道」。因為文人畫如果僅僅回歸於體道的途徑,強調繪畫表現抽象絕對的真理、玄深的道,山水等形式是道的載體,它就不可能帶來文人畫的新的氣象,它只不過是「山水以形媚道」說的另一種翻版,山水語言本身所具有的特別意義被滅沒了。我們知道,五代兩宋以來文人意識中的山水語言與六朝時有根本差別。這就像董其昌曾經提出的質疑:「東坡先生有偈曰:『溪聲儘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有老衲反之曰:『溪若是聲山是色,無山無水好愁人。』」又如石濤所提出的「一畫」之說,他所強調的是發自根性的生命創造力,而不是回歸老子之道。因為,一種藝術,如果變成生吞活剝某種抽象的觀念,那就不可能有感人的魅力,也不會獲得真正的發展。

文人畫不是形似之畫,是否就意味著是表現(express)之畫呢?西方中國藝術史界有一個影響較廣的中國繪畫分期說,是由西方中國繪畫史研究前驅羅樾先生提出的,他認為,唐代之前是中國繪畫的前再現時期(pre-representation),或者說是形式準備階段,唐宋繪畫是再現期(representation),此時期重形似,元畫是中國繪畫發展的「表現」(express)時期,此時期重個人情感的表達。黃公望乃是這一表現期的代表人物。

這樣的分期說,與文人畫的發展情況多有不合,與黃公望繪畫的具體情況也不合。黃所創造的不是一種表現性山水。倪雲林《次韻題黃子久畫》詩云:「白鷗飛處碧山明,思入雲松第幾層。能畫大痴黃老子,與人無愛亦無憎。」(48)淡去情感,不染一塵,不愛不憎,與世無忤,這是黃公望所服膺的全真教的基本堅持。全真教推崇不來不去、無生無滅的思想,大乘佛學的無生法忍被融入了道教哲學之中,原始道教追求的長生,期望個人生命的綿延,在這裡也被淡去。丘處機說:「吾宗所以不言長生者,非不長生,超之也。此無上大道,非區區延年小術。」(49)馬丹陽問祖師王重陽如何是長生不老,王說:「是這真性不亂,萬緣不掛,不去不來,此是長生不死也。」(50)子久深得全真教不生不滅、無朽無壞哲學之旨趣,極力排斥在繪畫中的情感性因素,一念不生,萬法如如,諸情不染,乾坤清澈。看他的《九峰雪霽圖》等,的確給人這樣的感覺。後人評子久山水,多談到一個「淡」字,也與子久不生不死的寂寥哲學有關。

複次,不是具體之山水,不是表現之山水,黃公望所創造的,或者說「呈現」的,是獨特的「生命宇宙」。

黃公望的山水既不在具體的物,又不在抽象的道和具體的情感,這樣的畫到底立足於何處呢?其實,黃公望所要創造的是一種生命宇宙,呈現由生命體驗而發現的活潑潑的世界。此即它的「真」世界。關鍵在於,黃公望的山水是「境界之山水」,而不是具體山水的繪畫。

黃公望所創造的是中國繪畫從唐代中期以來漸漸獲得發展的「境界之宇宙」,或者叫作「生命之宇宙」。這是中國哲學和藝術發展大勢所決定的。他的山水是一個活潑潑的完整世界,一個渾然難分的生命體。於此生命體中的存在不是具體的物,而是本著一種生命邏輯相互聯繫的生命單元。黃公望的山水世界,不是具體、特殊之山水,不是「這一個」,但由山水林木所構成的「生命宇宙」則是獨特的,來自於藝術家獨特的生命創造,是絕對的「這一個」;黃公望的繪畫所體現的不是抽象的絕對的精神,它是非表現性的,但黃公望的「有所謂而然」「畫不過意思而已」,在一定的程度上又可以說是表現,只不過表現的不是具體的知識、情感和慾望,而是一種純粹的生命體驗。

黃公望所創造的生命宇宙,既不在物外,又不在心內。在物外,就落於物的思維中,在心內,又墮入我的迷妄里。但不在物外,又不離物,非物無以見我;不在心內,又不脫於心,沒有個體獨特的生命體驗,藝術便毫無價值。黃公望的思路,正是「即物即真」。他所創造的山水世界,是「非給予性」的,而是「構成性」的。被攝入一幅山水畫中的山水林木溪澗等元素,具有物的形態,但畫家以自己的生命去照耀,剝去了它原來的關係性(其時空存在特點),而使之成為在畫家生命宇宙中呈現的存在。出現在這生命宇宙中的山水語彙失落了本來「被給予」的屬性(如名稱、屬性、功用),甚至包括它們的形態(因為形態在此也得到了改變,攝入畫中的山水進入一種「虛擬」的狀態)。這種「構成性」的生命宇宙正是黃公望所要表現的「意思」的落實。在這裡,山水是呈現,不是記錄。

由此我們來看黃公望的「畫不過意思而已」「有所謂而然」,聯繫黃公望其他表述和他的作品,主要包括以下內涵:

山水畫不是關於山水的繪畫,而是寫心的,寫我之心;山水畫寫心不是表現抽象的概念和具體的情感,而是「意思」,即生命體驗;此生命體驗是自我當下此在的發現,超越當下與他時,也即瞬間和永恆的時間相對性,超越此在與他在的空間性的分別,進入一種不受時空關係制約的純粹體驗中。此體驗雖是當下成就,並非是偶然的直覺發現,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則是必需的。此體驗雖排斥喜怒哀樂的個人得失之情感,但並不排斥人的生命關懷、生命覺悟,由「個人之情感」上升到「人類之情感」,他的「意思」帶有強烈的普遍性情感的色彩,由個人生存狀態的敘述,轉而為對人類生存的關懷,對人類困境的呈現。

如我們看他的淺絳山水《剡溪訪戴圖》(51),畫的是一個美妙的故事,但黃公望並非在記述事件之原由,而重在傳達「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精神,那種令天地都為之寂寞的真實生命感動,黃公望創造了類似於《九峰雪霽圖》那樣冰清玉潔的世界。畫面給人的感覺神秘而幽深,山體直立,天地遠闊,小舟在小溪中泛著月光前行,格調極為浪漫。作品不是表達抽象之概念,而表達自己的生命體驗,雖是一己會出,但又契合人類普遍之感情。這就是他的「意思」。

而《九品蓮花圖卷》也蘊涵著這樣的「意思」。這幅畫是他82歲的作品,圖作煙雲浮蕩中,群峰如蓮花般浮出,山峰聳立,略寫大概,極盡莊嚴之態。此圖表達的是佛經中的思想。所謂「願生西方凈土中,九品蓮花為父母。花開見佛悟無生,不退菩薩為伴侶」。大乘佛典《觀無量壽經》對此有詳細說解。悟有九品,一一如蓮花開放。其最高之悟者,腳下有七寶蓮花與佛一一放大光明,得不生不死之無生智慧。此圖就是要表現這和融欣喜的境界,山水脫去了物質存在的特性,而變成無邊莊嚴世界中的新的語言。它傳達的不是宗教體驗,而是一種生命體驗。

他創造的生命宇宙,是一個意義世界,具有突出的價值性。黃公望的畫多是宏大的敘述,有大開大合的氣勢。像《富春山居圖》就是其中的典範。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黃公望雖然技巧純熟,曾是「松雪齋中小學生」,但他不像老師作品有多樣面目(如人物、鞍馬、竹石等,山水只是其畫中的一種),而是獨鐘山水,不是他不能畫其他內容,但相比而言,似乎博大的山川氣勢更適合表現他的「意思」。他不像北宋范寬、郭熙等通過雄闊的山川來表現宇宙生生之化機,他筆下的山水更加「內觀化」,成為托起他生命關切的符號。

黃公望《剡溪訪戴圖》

三、全:在山滿山在水滿水的境界

從繪畫的創造過程看,黃公望的渾,還包括渾全的生命體驗思想,這是對真性的發現。

全真教的重要思想特點是三教合一,這是黃公望的思想基礎。張雨所說的黃公望「全真家數,禪和口鼓」也指此。《圖繪寶鑒》卷五說他:「幼習神童科,通三教。」沈周《富春山居圖》題跋說他「其博學惜為畫所掩,所至三教之人,雜然問難,翁論辯其間,風神疏逸,口若懸河」。歷史上還有黃公望建三教堂的說法(52)。他有兩段關於前代畫家三教圖的題跋,清晰地表達了他的主張。一段是《題馬遠三教圖卷》:「昔在周姬時,養得三個兒。不論上中下,各各弄兒嬉。胡為後世人,彼此互瑕疵。猶如籠舌頭,三峽而一岐。我不分彼我,只作如是辭。」(53)另一段是1341年《題李龍眠三教圖卷》說:「右三教圖一卷,李伯時畫,忠定公贊,宋高宗札,許先生跋。其超凡入神之筆,驅今邁古之文,龍飛鳳翥之字,辟邪偉正之心,萃在斯卷矣。愚小子敢肆言哉?」(54)

全真教在三教合一的基礎之上,拈出一個「全」字。所謂全真教,就是「全其真」也(55)。儒家重養性,禪宗強調明心見性,而道家哲學強調徹悟自然之性,三家學說都落實於心性,此心性即是真。真乃性之本,須從全中得。所謂「全」,就是透徹的悟性。馬丹陽將真性稱為金丹,這顆金丹是由「全」中得來的。有人問:「道家常論金丹,如何即是?」他回答說:「本來真性是也。以其快利剛明,變化溶液,故曰金。曾經鍛煉,圓成具足,萬劫不壞,故曰丹。體若虛空,表裡瑩徹,不牽不掛,萬塵不染,輝輝晃晃,照應萬方。」(56)

黃公望之畫,最重這全然之悟。不在古,不在今,不在物,不在理,而在靈心獨悟,沒有悟,也就沒有黃公望之藝術。李日華說:「予見子久細畫,未嘗無營丘、河陽與伯驌、伯駒兄弟用意處,特其機迅手辣,一擊輒碎鳥兔之腦,無復盤旋態耳。正如江西馬駒踏殺天下,何曾不自拈花微笑中來?昔年於江都見黃公望《桐山圖》乃了此意。」(57)畫史上所謂子久之「不可學」,也與他的悟性有關。

黃公望立身處世,就具有這種大全思想。歷史上存留有關他的文獻很少,但從一些零星記載中也可發現,就像禪宗所說的,他是一個「懵懂人」,用一雙醉眼看世界,渾然忘物忘我,與物無忤。元末貢性之題子久畫說:「此老風流世所知,詩中有畫畫中詩。晴窗笑看淋漓墨,贏得人呼作大痴。」(58)他號大痴,對藝術和自然有一往痴情,所謂「援筆於煙霞出沒之際,微吟於昏旦變幻之餘」(59),對知識、對慾望又痴然無動於衷。這正是老子淵靜哲學之本旨。他與雲林同為全真教中人,都有脫略世俗之志。但由於個性不同,也顯示出不同的特點。雲林是清高的,他始終是個清醒人,他的藝術有出落凡塵、盪盡人間煙火的風味。而黃公望是沉醉的,他的藝術卻帶有從容瀟洒、融通一體的特點。雲林於靜寂中高飛遠翥,黃公望卻於淵靜中含容萬有。

黃公望「全」的境界,乃由悟中所得。他通過藝術要「悟個不生不滅」——瞬間永恆的道理,悟不是抽離世界,而是會萬物為己,放下「分別見」,一切人我之別、高下之見、凡聖垢凈區隔,都是知識的見解,都是一種「人念」,都容易惑亂人的真性,悟即是返歸人的真性。「全」是對「性」的歸復。

黃公望《題自畫雨岩仙觀圖》詩說:「積雨紫山深,樓閣結沉陰。道書攤未讀,坐看鳥爭林。」(60)全真教吸收南宗禪的莫讀經、莫坐禪的思想,所謂圓成沉識海,流轉若飄蓬。依於經書,即死於句下。不是藐視經典,而是掙脫一切束縛,進入純粹體驗之中,任自由之「性」去印認萬物。黃公望的藝術深受這種思想的影響。1338年,黃公望作《秋山招隱圖》,並題《秋山招隱》詩:「結茅離市廛,幽心幸有托。開門盡松檜,到枕皆丘壑。山色晴陰好,林光早晚各。景固四時佳,於秋更勿略。坐綸磻石竿,意豈在魚躍?行忘溪橋遠,奚顧穿草。茲癖吾儕久,入來當不約。莫似桃源漁,重尋路即借。」並志云:「此富春山之別徑也,予向構一堂於其間,每春秋時焚香煮茗,游焉息焉,當晨嵐夕照,月戶兩窗,或登眺,或憑欄,不知身世在塵寰矣。」(61)此中佳緒也在妙悟中。

黃公望早年隨趙子昂學畫(62),其藝術深受趙子昂影響。然師生藝術態度有很大區別。子昂論藝重「古意」,他說:「作畫貴有古意,若無古意,雖工無益。今人但知用筆纖細,敷色濃艷,便自以為能手,殊不知意既虧,百病橫生,豈可觀也。吾作畫似乎簡率,然識者知其近古,故以為佳。此可為知者道,不為不知者說也。」(63)「近古」,就是以古人為楷范。

但黃公望論畫,則重視悟機。黃公望由妙悟之法,演化出一種圓滿俱足的思想。這一思想也與他服膺的全真教有密切關係。

全真人喜以「圓」、「一」來說「全」的道理,以圓滿言其教。王重陽說:「明月孤輪照玉岑,方知水裡金。」又說:「常處如虛空月,逍遙自在。」徹悟之道,圓通三教。沒有欠缺,沒有遺憾。全真教的「全」就是「一」,教中有「識得一,萬事畢」的說法。有人問盤山派的馬丹陽:「抱元守一,則一者是甚麼?」馬丹陽說:「乃混成之性,無分別之時也。」(64)盤山派以無分別來解釋全真教的「全」的道理,甚得大乘佛學的道理。全真教的「全」,不是完整的握有,而是瞬間永恆的徹悟境界。

元全真教還有這樣的觀點:「渾淪圓周,無所玷缺,在山滿山,在河滿河,道之會也。極六合之內外,盡萬物之洪纖,雖神變無方,莫非實理,道之真也。」(65)全真教吸收了禪宗的溪山儘是廣長舌的思想,強調一悟之後,諸佛圓滿,落花隨水去,修竹引風來,在在都是圓滿,所謂一了百了。因此,徹悟的圓滿俱足並非落於冥思,而是歸於活潑潑的世界。全真教所說的在山滿山、在河滿河、無所玷污、無所欠缺的渾淪圓滿境界,正落腳於此,此之謂「道之會」也。

這與禪宗哲學的月印萬川、處處皆圓的圓滿俱足思想正相契合(66)。道禪哲學所說的「大全」,是通過妙悟所達到的即物即真境界。這大全境界,第一,不是模糊不清,那種認為渾沌思想就是模糊美學的說法是沒有根據的。第二,大全,不是大而全,任何從體量上的理解,都不合於這一哲學的要義。第三,它不是以小見大,不是以一朵小花去概括世界,不是在部分中體現全體、特殊中見出一般,那種秉持西方哲學知識論的思想,是無法獲得對此問題的真確理解的。第四,不是以殘缺為圓滿,大全世界的圓滿俱足,其實就是沒有圓滿,沒有殘缺。如老子「大成若缺」哲學所強調的,任何一種「成」(圓滿),都是一種殘缺,圓滿和殘缺是知識的見解,真正的「成」(或者說是「大成」)、「全」,就是對圓滿和殘缺分別知識的超越。

讀黃公望有關繪畫的題跋文字和一些零星的文獻記載,有一非常突出的思想,就是仙靈世界和凡俗世界的合一,所謂「即塵境即蓬萊」,其中包含很有價值的思想。

《春林遠岫圖》是倪雲林生平的重要作品,1342年,作為「老師」的黃公望曾仿此圖,並題云:「至正二年十二月廿一日,明叔持元鎮《春林遠岫》,並示此紙,索拙筆以毗之。老眼昏甚,手不應心,聊塞來意,並題一絕云:『春林遠岫雲林畫,意態蕭然物外情。老眼堪憐似張籍,看花玄圃欠分明。』大痴道人七十四畫。」(67)

黃公望與雲林都追求超然物外之情,但與雲林不同的是,黃公望更注意當下此在的人生體驗。一句「看花玄圃欠分明」隱含黃公望的重要思想,就是:即塵世即蓬萊。雲林是高風絕塵,黃公望是即塵即真。玄圃,傳說中的仙國的花圃,黃公望說自己老眼昏花,不大看清這仙境的花草了,其實戲語中隱藏著有意模糊仙凡、融仙凡為一的思想,此一思想與全真教深有關涉,值得我們細細把玩。

南宋心學家陸象山有《玉芝歌》,歌頌玉芝「靈華兮英英,芝質兮蘭形」之特性,並有序稱:「淳熙戊申,余居是山,夏初與二三子相羊瀑流間,得芝草三偶,相比如卦畫,成華如蘭,玉明冰潔,洞徹照眼,乃悟芝、蘭者非二物也。」(68)黃公望感於此意,特作《芝蘭銘》和《芝蘭室圖》以贈友人(69),時在1342年。其銘云:「善士尚友,尚論古今,誦詩讀書,如炙如親。與善人居,如入芝室。久而不聞,俱化而一。之子好友,珍閟簡書,以褫以襲,庋之室廬。有扁其顏,譬諸芬苾,玉朗冰壺,知非二物。鹿鳴呦呦,停雲藹藹。匪今斯今,友道之在。」並書象山《玉芝歌序》,以會其意。靈芝為仙物,道教認為食之可不老長生,然象山特別拈出靈芝具有芝質而蘭形——蘭雖為文人所寶愛,但究竟為凡常之花卉,象山此意,古來少有人知。黃公望可以說獨具慧心,領略其芝蘭同體、凡聖同在之秘意,由此敷衍其無凡無聖、非佛非俗、不垢不凈之思想。

作為一位道教徒,黃公望作山水多畫仙境。文獻中就載有不少失傳的仙境圖,存世作品中也有此類作品,如《仙山圖》、《九珠峰翠圖》、《丹崖玉樹圖》、《天池石壁圖》等,都沾染著一種仙氣。

如其為張伯雨作《仙山圖》,上有倪雲林1359年題跋:「東望蓬萊弱水長,方壺宮闕鎖芝房。誰憐誤落塵寰久,曾嗽飛霞咽帝觴。玉觀仙台紫霧高,背騎丹鳳恣游遨。雙成不喚吹笙怨,閬苑春深醉碧桃。至正己亥四月十七日,過張外史山居,觀《仙山圖》,遂題二絕於大痴畫,懶瓚。」雲林題此畫時,黃公望已過世。然黃公望此畫並非蓬萊弱水,也無閬苑春深,就是一個平凡的山林,寒林枯木,小橋流水,山坳煙霧縹緲處,黃公望特意畫出星星點點的人家,仙居變成了村景,天闕轉成了人家。

道教有修鍊成仙、長生不老的企望,嚮往蓬萊三島之仙靈世界。全真教受內丹學說影響,強調解脫束縛,返歸真性,不求外在蓬萊的丹霞飄舉,而求內在世界的一點丹霞光芒。而且大乘佛學的無凡無聖、無垢無凈的無分別見對其深有影響。正像李白詩所云:「乃知蓬萊水,復作清淺流」。蓬萊是人們想像中的神仙世界,但蓬萊灣不是渺然難尋的聖水,就在我的身邊,清淺如許。黃公望對此有深刻的體認。

中國山水畫發展中有一種「仙山」模式。如唐代李思訓好「海外山」,喜畫「湍瀨潺湲、煙霞縹緲難寫之狀」,追求神仙境界,即使像敘述人間之事的《明皇幸蜀圖》(此畫為後人摹本)也帶有仙靈之氣。北宋大師的作品有很多是「山在虛無縹緲間」,如屬於蘇軾文人集團的王詵的《煙江疊嶂圖》,是一片蓬萊仙島,追求「縹緲風塵之外」(《畫繼》評語)的韻致。而像黃公望的前輩畫家錢選,也明顯到有這一傳統的特色。如他的《浮玉山居圖》《秋江待渡圖》等,若隱若現的仙山在浮嵐中叆叇縹緲,一如蓬萊弱水。

黃公望是道教中人,畫這些靈嶼瑤島是題中應有之義,但他卻將仙山拉向人間。他題李思訓《員嶠秋雲圖》說:「蓬山半為白雲遮,瓊樹都成綺樹花。聞說至人求道遠,丹砂原不在天涯。」員嶠為傳說中的仙山(70),黃公望在大李將軍這幅《仙山圖》中看到的是人間境界。在這首詩中,黃公望以儒家「道不遠人」的學說和禪宗「西方就在目前、當下即可成佛」的思想來詮釋傳統畫學中的問題。蓬萊、員嶠不在遙遠的渺不可及的天國,就在近前,就在村後嶺上的煙雲繚繞中。

唐代潑墨畫家王洽的《雲山圖》,今已不存,黃公望曾見過此圖,並題有詩說:「石橋遙與赤城連,雲鎖重樓滿樹煙。不用飆車凌弱水,人間自有地行仙。」弱水是傳說中的神河(71),傳西王母就居於此。如同禪宗強調,不要去追求高高的須彌山(又稱妙高山),芥子可納須彌,黃公望的題跋正在敷衍這一思想,所謂「不用飆車凌弱水,人間自有地行仙」,可以說是「西方即在目前、當下即可妙悟」的道教版。

黃公望有《題郭忠恕仙峰春色圖》四首詩,詩中傳達出重要的思想:「聞道仙家有玉樓,翠崖丹壁繞芳洲。尋春擬約商岩叟,一度花開十度游。仙人原自愛蓬萊,瑤草金芝次第開。欸乃棹歌青雀舫,逍遙鄉屧鳳凰台。春泉汩汩流青玉,晚岫層層障碧雲。習靜仙居忘日月,不知誰是紫陽君。碌碌黃塵奔競塗,何如畫里轉生孤。恕先原是蓬山客,一段深情世卻無。」(72)

全真教南宗始祖張伯端,道號「紫陽真人」,即此詩中所言「紫陽君」。詩中所云「習靜仙居忘日月,不知誰是紫陽君」,真使人聯繫到呵佛罵祖的南宗禪。禪宗說:說一個佛字都要漱漱口,不是對佛的不敬,而是秉持大乘佛學的要旨:「佛告訴你,沒有佛」。而黃公望的意思也是如此,就是要超越凡聖、垢凈之差別,歸於無分別之境界。這裡所說的「欸乃棹歌青雀舫,逍遙鄉屧鳳凰台」值得玩味,青雀舫、鳳凰台都是仙境,而鄉村的逍遙輕步,欸乃一聲天地寬的樵歌,卻是當下的具體感受,仙國和塵世,帝鄉和阡陌,遙遠的天國夢幻和當下直接的生命感受,就這樣連通為一體。在他看來,一悟之中,沒有仙國,沒有塵世,蕩滌心靈的塵埃,不是遠塵絕俗,高蹈遠翥,就在當下的生命體悟中感受超越之趣。此所謂即心即佛、即塵世即蓬萊。

從以上對黃公望繪畫的分析可以看出,傳統文人畫所追求的渾厚華滋、渾然一體、渾樸自然等境界,絕不能簡單理解為形式上的渾然不可分,它由中國傳統哲學中的渾樸思想轉來,以藝術的形式來注釋中國思想智慧中的「無分別境界」,是傳統文人畫追求真性理想的一種表現形式,反映出文人畫重視體驗、反對技巧上的條分縷析的創作傾向。

黃公望的渾境,就是無分別境。它是元代以來中國文人畫的最高理想境界,深刻地影響著明清文人畫的發展方向。明清以來文人畫有得失在痴迂之間的說法,不是在圖像創造方式上,而是在總體格局和氣質上,黃和倪成為文人畫的風標。

注釋:

黃公望(1269-1354),字子久(又有以其初姓陸,名堅,因過繼給永嘉黃氏而改姓名),號一峰,入全真教,又號大痴。擅山水,畫繼兩宋,開一家門徑。

鄒之麟題《富春山居圖》:「黃子久,畫之聖者也。書中之右軍,至若富春山圖,筆端變化鼓舞,又右軍之蘭亭也,聖而神也。」《歸石軒畫談》卷二引吳歷談子久《浮巒暖翠圖》的散佚時說:「嗚呼,昔之《蘭亭》,今之《浮巒暖翠》,傷哉,惜哉!」

《戲題黃大痴小像》,見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八。禪和口鼓,乃禪家對以口說禪的稱呼。宋大慧宗杲說:「只有禪一般,我也要知,我也要會。自無辨邪正底眼,驀地撞著一枚,杜撰禪和,被他狐媚,如三家村裡傳口令,口耳傳授,謂之過頭禪,亦謂之口鼓子禪。把他古人糟粕,遞相印證,一句來一句去,末後我多得一句時,便喚作贏得禪了也。」(《大慧普覺禪師法說》卷二十一)元耶律楚材《湛然居士集》卷十四《憂道》:「不肯參禪不讀書,徒喧口鼓說真如。未能即色明真色,只道無餘已有餘。」這裡張雨戲說子久好禪,但長於辨,不似禪家口如扁擔。

董其昌題《富春山居圖》感嘆道:「吾師乎,吾師乎,一丘一壑,都具是矣。」

唐棣題子久《鐵崖圖》:「一峰道人晚年學畫山水,便自精到,數年來筆力又覺超絕,與眾史不侔矣。今鐵崖先生出示此圖,披玩不已。當為之斂衽矣。」

姜紹書《韻石齋筆談》(清浙江鮑士恭家刻本):「若夫取象於筆墨之外,脫銜勒而抒性靈,為文人建畫苑之旗幟,吾於子久,無間然矣。」

潘諾夫斯基說,文藝復興之時,人文(humanitis)思想開始時具有兩個層面,一個是源於古典時代人性與獸性或蠻性對立的復甦,一是基於中世紀里人性和神性相互對照的遺緒。前者反映的是人的一種優越,後者反映的是人的一種局限。神性的流布在一定情況下,帶有克服人的局限,提升人的精神的意思,所以,「神性」也具有人本的內涵。見潘諾夫斯基《造型藝術的意義》之導言《談藝術史為一門人文學科》,李元春譯,台北:遠流出版公司1996年版,第1—5頁。

James Cahill:"The reaction against the idea of fine arts,the belief that Medieval art and Asian art have a great deal in common,the argument that good art is made by anonymous craftsmen who were working for the glory of God,not for individual expression." (Jason C.Kuo ed:Discovering Chinese Painting.Kendall /Hunt Publishing Company.Minneapolis.1970,p.35)

如王麓台說子久畫「荒率蒼莽,不可學而至」,南田說子久「用意入微,不可說,不可學」。

《西廬畫跋》,此見秦祖永《畫學心印》本。

(11)李佐賢(1807-1876),清著名金石學家,收藏家。《富春大嶺圖》曾為其所藏,今藏南京博物院。

(12)《溪山暖翠圖》今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13)《式古堂書畫匯考》卷四十八畫十八著錄子久山水,有張夢辰詩云:「井西道人壺中仙,拔足昔走江南天。一丘一壑寫高古,三江三泖來盤旋。蘆子渡頭小茅屋,野田堆畔靈芝仙。能令寸筆涵萬化,谷城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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