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的窘境來自西化,改變這一狀況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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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顱內血塊還在,但已自如行走
我先談一件比較遠的事情,2014年3月13日,我父親突發腦中風,結果送到台灣很重要的一個醫院,當天下午我弟弟先收到了一次病危通知單,晚上我到的時候又收到一次病危通知單,醫生告訴我母親說,我父親非得要動手術不可,但即使動手術,要麼救不回來要麼成為植物人。我們兄弟商量,我也跟我內人商量,第一個決定就是不插管,醫院又希望我們把我父親送到加護病房,我們也拒絕,我們要讓父親在一般病房,我們要親眼看到父親,我父親如果還有一點意識,他也會很在意旁邊是不是他的親人。
後來醫院要插脾胃管,我們拒絕了。醫院說不可以進食,我弟弟嘗試先讓他沾一點水,後來再沾一點藕粉,主治大夫還把我弟弟痛罵一頓。
我內人是學醫的,她覺得醫院點滴裡面放了太多抗生素,一直在跟醫生講放太多了。結果醫生說你懂什麼?然後我內人跟他說,我懂,你們放太多了,我們不希望放那麼多,他是我公公,他跟你的關係沒有我們親。
後來醫院還是一直堅持認為我父親腦血管破裂,一定要動刀。我內人就問他,你們動刀之後結果會怎麼樣?醫院也說不清。我父親在醫院待到第八九天就出院了。出院後,我弟弟就找了一個針灸的醫生,開始幫我父親針灸。
我那段時間在大陸,我回去的第一件事就帶我父親到台北找我的一個中醫好朋友,請他幫我父親把脈,開藥。每個禮拜針灸兩次,到現在一個多月的時間,我父親的靜脈血塊還沒有完全打開,但他現在已經可以走到讓我的小孩跟不上了。
2
內地中醫的窘境來自西化
我特別提這件事情,其實是要談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前段時間在上海《東方早報》上看到一條新聞,說上海有一群不知道是文人,還是學者,還是醫學相關的人,開了一場中醫批判大會,非常嚴厲地在批判中醫。據我所知,對中醫的批判這兩年來在大陸一直沒有停,批判的聲音非常厲害。
但我所看到的情況恰恰相反,現在台灣有越來越多的人基本是不相信西醫。年輕的時候每個人都是自由主義者,每個人都是全盤西化派,年輕人沒有幾個看中醫的,但年過50之後,竟然沒有人看西醫了,每個人都在看中醫,談養生。
西醫只有特殊的情況看比較好,比如你需要開刀幹嘛。慢性病沒有人看西醫,因為大家知道看了也是白看。現在,大陸對中醫的批判很簡單,就是中醫不行,中醫不行的原因有很多,現在厲害的中醫越來越少。
今天台灣那麼多人開始看中醫,恰恰是因為,第一很多人遇到蠻厲害的中醫,第二西醫醫師(壟斷)基本上已經被打破了,大家已經被西醫統治那麼久,現在好不容易看到中醫的樣子,因為台灣的中醫很長一段時間非常不成氣侯。第一個,以前在日本統治時代就是西醫了,所以台灣的中醫基本上沒有什麼傳承。第二個,在兩岸還沒有來往之前,台灣幾乎很少有中藥材,因為台灣自己能產的中藥材非常有限,所以當時台灣的中藥材真的是天價。
因此,在兩岸還沒有開放交流之前,台灣像樣的中醫非常少,所以中醫非常沒有說服力。開放之後一些人來大陸學(以前大陸還有一些老中醫),結果學了一些回去,然後藥材這個問題也被解決了,所以就開始有一群中醫有說服力了。
大陸現在為什麼像樣的中醫越來越少了?我想,最關鍵的原因是整個中醫教育,整個中醫教育沒辦法培養好的中醫,為什麼?因為中醫教育全部都是用西醫概念來訓練的。
當初把中醫的教育用西醫概念來講,是我們百年來最大的一個迷信,迷信什麼?迷信科學,當時就覺得中醫不科學,所以我們就開始把中醫科學化,就引進西醫的那些概念,然後把中醫所有的名詞用西醫的概念來理解,來分析,這麼一分析,中醫就死了,中醫就失去了真正的生命力,最後,就培養不出像樣的中醫了。
3
中國音樂、中國美術哪去了
同樣道理,龔琳娜的老公老羅,他幹了一件事,他常常跟中國音樂學院的一群教授舌戰,那些中國音樂學院教授心裏面的中國音樂跟老羅心裏面的中國音樂是兩碼事。
那些中國音樂學院的教授都認為老羅不懂中國音樂,可是,後來我聽聽才知道,真正不懂中國音樂的是這些中國音樂學院的教授,沒有一個懂,全部都是用西音的概念來理解中國音樂,然後把中國音樂改造成西樂那樣的標準。
我必須誠實地講一句,海峽兩岸大學裡面的人都不太有資格談中國的東西,包括中國經典,他們即使可以談得頭頭是道,我覺得他們談的東西也沒有真正的生命力。
所以,我的看法很簡單,「以書院取代大學文科」,中醫、中國音樂、中國美術、書法、還有所有中國學問,全部統統應該撤離大學體系,我們把大學體系還給談西方學問的人。
我記得,我去年8月在中國美術學院有一個朋友就跟我講,中國美術學院成立時,請了近代史上排名前三的畫家黃賓虹(黃賓虹與齊白石號稱「南黃北齊」),但他們不讓黃賓虹上課,為什麼?他們擔心黃賓虹誤人子弟。黃賓虹講的那一套跟中國美術學院那一套完全是相背離的,我今天只是借你黃賓虹的名聲,如果你真的來這邊講不是亂套了嘛。
其實所有談中國學問的每一個環節,統統都遇到同樣的困境,所以我覺得最根本的問題就是還給他們。
4
大學體制是設計給西方學問的
別人姑且不論,我說我自己。我是台大歷史系畢業,高中時懷著對中國歷史的憧憬,被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給打動了,結果等到我真正讀了歷史系,4年下來,我讀越多的書,我自己離通天人之際越遠,還沒有讀的時候還稍微有一點點近,越讀就離得越遠。
為什麼?從我們進歷史系的第一天,就學導論,老師就開始教我們怎麼寫論文,就開始教我們怎麼分析,怎麼批判。我後來回頭想想,笑死人,我們連書都還沒有好好讀過一頁,就開始教我們批判,然後就教我們怎麼做卡片,怎麼引用資料,所有讀的書都是資料,從來沒有老師教我們好好讀過書。
全部都是在分析,在整理,在比對。幸運的是,我後來實在受不了,我大學四年級決定不再讀研究所。我如果還繼續在大學裡面讀中國學問,那就叫自欺欺人。
當時我最認真上的一個課,一個中文系的老教授,他講《莊子》,有一次我去台大去旁聽他的課(是面對大眾開放的)。結果那一門課只三個人聽。我在想,中國學問如果再這樣搞下去,很自動的把整個中國學問都消滅了。
後來我越來越清楚,那不是某一個老師的問題。今天,即使你是再有心的人,進入這個學術體制,你也會做得很牽強,做得非常事與願違,即使你是唐君毅、牟宗三、錢穆。大家看一看唐君毅晚年的一些心情,他比較誠實,比較誠懇。整個體制本來就是設計給西方學問的,中國學問在這種地方一定不適合。
為什麼不適合?第一個關鍵就是在於西方學問的根本體制,是站在客觀的、分析的一個角度。
什麼是中國學問?簡單地講,兩句話,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你把人家講到聽不懂,固然對方有問題,但你自己也有問題),這個才是中國學問。孔子跟人家講話會不會講到人家聽不懂,不可能。孔子不只跟有學問的人講話,一個人的學問只能跟有學問的人講,那這個人的學問是假的,不是中國學問,那是西方概念的學問。
什麼是大學?大學是西方的產物,西方的大學就是所謂知識的殿堂,什麼是知識的殿堂?我們要站在客觀的、分析的角度來看事物。今天,如果我們在這樣的地方來談中國學問,結果是什麼?就是一定要把中國的學問改造納入這個架構,這樣子你才能夠被承認。大家都知道港台的新儒家,他們最大的貢獻就是把中國儒釋道三家納入西方的哲學體系,他取得了西方的認可,開始有了跟西方所謂的對話,從此他們在學院佔得一席之地。現在,台灣談所謂中國哲學,一半以上還是新儒家的徒子徒孫。
問題在哪?最後中國學問中儒釋道三家的力量從此消失掉了,儒釋道真正的力量再也不見了。這種做法簡單講就是「西體中用」,把中國納入西方的架構來討論,來談。內地這邊姑且不論,據我所知,這是台灣的主流,台灣所有會被認可的東西全部都是西體中用的東西,可是,所有西體中用的東西,骨子就是西方的。
假設有一天真的撤出來了,中醫、書法、美術、舞蹈,只要是中國的,我們全部脫離大學,另外成立一個體系,我們暫時把這個體系叫做書院體系。那這個書院到底怎麼操作?到底它的面貌是什麼樣的?
中國學問跟西方學問的第一個最大的差別是,西方學問他要把情感給抽離出來,用一種理性的,客觀的態度來分析。中國學問的第一個特色是要問你的感覺在哪裡,中國的學問一定要清楚的看到你這個人。有真人才有真學問,這是中國式的說法。
5
中國式書院教育的可能性嘗試
整個中國學問它建立的第一個基礎是恢復中國人的感覺狀態,所以我們將來書院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先恢復這個感覺系統,現在兩岸有非常多的所謂書院,但它的實際操作方式可能離我講的還是非常遠。
到底怎麼做?宋代以後的書院不一定是中國最好的教育方式,因為大家知道整個中國文化是從宋代之後開始萎縮的,書院固然對中國文化的傳播有功勞,可是整個書院實際操作的方式對中國文化的萎縮可能也有推波助瀾的惡果。
現在兩岸到處都在做,到處都在嘗試,我覺得可以參考的一個是在台灣的台北書院,另外一個是我這幾天待的辛庄師範。
我先談一談台北書院,台北書院其實是一個非常鬆散的機構,大概就10個左右的老師開課,目前在上課的老師只有五六個,學員來上課也非常鬆散,就是今天你要上某某人的課,你就來報名交錢,他什麼時間上課你就來。另外一個,老師有興趣,那你就去,非常鬆散,但台北書院上課的內容、師資,還有環境,值得參考。
先講環境,那個空間感很接近,尤其晚上的時候,會讓人家感覺你是進入唐宋古畫的那種畫面,這個地方好安靜,整個心可以靜下來。我記得有一個美術編輯一次到台北,我帶他到台北書院,看到台北書院的講堂,他說,好想在這邊上一次課。
上課的內容分兩大塊,第一塊講經典,這裡講經典跟大學講法完全不同,他不是分析式的講法,更不是什麼尋章摘句,考證,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們講經典是直接扣著生命來談,那些外在枝枝節節的東西不談,也就是說他們這種談法是絕對不能寫論文的,因為也沒有分析論證,可是你聽著,聽著,生命會被觸動。
第二,台北書院有很多藝的課程,他們有一位台灣最好的京劇小生曹復永先生來談戲曲美學。第一個他戲演得好,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夠把背後的美學說得很清楚,這個很不容易。他們也請幾個重要的書法家,談書法跟生命的連接,書法後面整個中國人生命的態度。談藝的目的是什麼?藝是憑感覺的東西,從感覺中恢復中國人該有的感覺,然後再拉到中國人的生命狀態。
第三個,台北書院的師資,他們的師資除了是經師之外,更重要是人師。所以台北書院的師資本來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一定要有相當的年紀,因為沒有相當的年紀,你生命沒有辦法累積到那個厚度,生命的智慧沒有辦法到達那種通透。
北京辛庄師範有一點不太一樣的感受,現在全世界有一種體制外的非主流教育體系,叫做華德福教育,辛庄師範是要培訓華德福的中學師資,看他們的實際操作,我感覺他們在嘗試中國式書院教育的可能性,這個嘗試非常有意思,這個嘗試可能比兩岸其他的書院更具有可操作性,也更具有啟發性。
辛庄師範所招收的學生,從20幾歲到40幾歲,很多人其實在外面已經當了很久的老師了,到了這個地方,一切歸零,重新當學生,過團體生活。每天早上5:30起床,6點開始站樁、練武術,7點吃早餐,這個師範沒有廚房的員工,所有的學生就是廚房的員工,這個師範也沒有打掃的工人,所有師範的學生就是打掃工人。
早餐之後,他們上比較重要的主課,中國文化,他們第一個邀請的是台灣的王振華先生談中國文化的精神。王振華先生所講的某些內容其實不見得有多好,但王振華先生人非常好。王振華先生的調性,可能也是辛庄師範想要達到的一個理想。你講什麼只是其次,人要保證後面的這個學問,這個是中國學問的根本。
我在他們那邊上史記,不管談劉邦,談項羽,都是在談他們自己生命的連結,談怎麼跟你生命的連結,談怎麼對應當代的社會,這是辛庄師範談學問的方式。
上完史記之後,有一個小時是帶著他們看京劇,讓他們恢復中國人的美感,讓他們感覺到中國人身體線條、中國人聲音、中國人的審美標準。中午,他們又有一群人先回去做飯,到了下午,他們要去田裡面種地。傍晚有一些人再回來做飯,晚上去禪修,最後再自習讀一個小時、半個小時的書,10點30分準時就寢,集體生活就這樣子過一年。他們這些課程有一個特色,基本上不空談,即使談中國學問也不空談,談來談去一定要你自己有感覺,不談沒感覺的東西。
辛庄師範跟台北書院有一些通性的東西,不談純粹抽象的東西,不談跟生命無關的東西。所以林谷芳先生在台北書院創辦的時候,他就特彆強調台北書院所談的學問叫做立命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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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能讓你安身立命嗎
中國的大學,根本的問題就是它完全沒有能力處理你的安身立命,你在這個地方待得越久,你只會越惶恐,你的生命只會越不安穩。你即使有某些地方好像還安穩,常常都是因為外在的肯定,社會的認可。可是你內在生命的安穩並不是因為你在這裡學到什麼東西,這個大學體系給你哪些安穩的力量?哪些生命的指點?沒有。大學沒有能力扮演這個角色。
現在,整個中國最大的問題是人心不安。南懷瑾講過,二十一世紀全世界最大的病是精神病。我上一次來北大講《躁鬱時代的讀書人》,後來好幾個人跟我說,他們之前從來沒看過我的書,也沒有聽過我的講座,那一天純粹是沖著我的題目來的。為什麼?因為他有這個困惑,有這個躁鬱。
這個躁鬱的問題不只是大陸和台灣,是全世界的問題,大陸的浮躁躁鬱恐怕在全世界比較靠前,因為大陸民眾缺少信仰,然後被一些莫名其妙的科學崇拜,把自己給活活困死。
我昨天接受《北京晨報》訪問,記者跟我提了一個看法,因為我跟他強調了台灣的祭祀傳統保存得非常好,現在非常多的人,甚至知識分子,都參加早晚三柱香,不管是對家裡面的祖宗神位,或者到廟裡面,很多人保持著這個習慣。
記者模擬現在很多知識分子的話語說,早晚三柱香難道不是一件非常愚昧的事情嗎?我只好不客氣的回答,會覺得早晚三柱香是非常愚昧的這個想法才真正愚昧。我跟他說,除了中國大陸之外,今天所有的華人世界,台灣、香港、馬來西亞那些華人,甚至不止是華人,韓國、日本每天三柱香、每天祭祀,或者祭祀已是他生活很重要一部分的人有多少,難道你好意思說,除了中國大陸之外,其他所有這些人都是愚昧的嗎?
我們被科學主義洗腦得多徹底,洗腦到連拿三柱香都覺得是愚昧,這麼愚昧的教育才可怕。弄到最後,只會讓你的生命越來越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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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來源澎湃新聞,編輯/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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