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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方:天鵝來到英塔木

小說坊

天鵝來到英塔木

楊方

導讀:

父親去世後,雙胞胎姐姐帶著母親去旅行,卻將她扔在了路上。我開車去尋,這尋找卻最終將我們帶到了英塔木湖,那裡有過冬的天鵝。

這是一個滿是糾葛、矛盾的家庭,父親與母親、兩個姐姐和父親母親、兩個姐姐之間、我和父親母親和兩個姐姐,原本應相親相愛的家人共同體,卻到處布滿了嫌隙、怨憎。而只有當父親去世,這個怨憎的共同體一下變得不再那麼完整,各人心中那份失落才顯現出來,雖然此後或許依舊……這是一場想要驅趕心中那被遮飾的失落的旅程,寫出的卻是人在親情中的普遍無奈。

文./

父親去世後我經常採用「葛優躺」的姿勢長時間地待在29樓的落地窗前。某個傍晚,雲霞似一群火烈鳥鋪天蓋地擠滿了天空,看上去像創世紀的第一天,也像世界末日。客廳突然響起的電話冷不丁打破了這種氛圍,母親怒氣沖沖的聲音通過噼啪作響的電話線一路傳過來。「她們把我扔在了這裡!我一個老婆子,孤零零的,可憐巴巴的,坐在路邊又冷又硬的石頭上,風把我吹得暈頭轉向。那啥,你速度來接我,來晚了我被熊抓走了也說不定。」

我的頭一下子大起來。哦,可憐的母親。繼而我又幸災樂禍,誰讓你和她們一派。現在好了,她們把你扔了,你就在大石頭上坐著看落日吧。但我沒把這些念頭說出口。

「她們不會真把你扔在那裡的。」我說。

「她們的的確確把我扔在了這裡!」母親的嗓門把我的腦袋震得嗡嗡響。

我趕緊給麥維紫打電話,沒有人接。我又給麥維青打電話,也沒有人接。這不奇怪,自打在父親的葬禮上我與兩個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姐姐大吵一架後她們就再沒有理過我,當然,我也沒有理過她們。現在我給她們打電話,她們一定會誤認為我先沒出息地向她們低頭示好。我有點後悔給她們打電話,我一急就把吵架的事情給忘了。

想起吵架,我心裡一下子充滿了悲憤,她們兩個吵我一個,麥維紫說上句,麥維青接下句,就像配合良好的蒲松齡筆下的那兩隻狼,一個正面撲咬我喉嚨,一個在後邊攻擊我屁股。我還擊了這個還擊不了那個,最後氣到長出獠牙,衝進廚房找菜刀要砍她們,她們才乖乖地安靜下來。當時我一手舉刀,一手指向她們,「誰?誰說我是撿來的!你?還是你?」麥維紫和麥維青一起搖頭否認自己說過此話。她們兩個長得是如此地像,父親的葬禮上她們又穿著相同的白色孝服,戴著白色的孝帽,吵架的混亂中我沒有看清楚到底是誰說出了那句狠毒的話。我扔了刀坐下來大哭。這個打擊對我來說實在太大了,一直疼愛我勝過麥維紫和麥維青的父親竟然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是他在林場撿來的。麥維紫和麥維青說我根本沒有資格就父親的事發表言論,她們才是他的親生女兒,她們有權決定父親是留在醫院還是接出醫院,就算父親的死是因為她們把他接出醫院造成的,也用不著我一個哈薩丫頭來指責。她們讓我滾回山上放羊去。但我不滾,我是沒那麼容易就滾蛋的。我天天拉著臉穿著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很響亮地在她們面前走來走去,就像在扇她們的耳光。最後她們忍受不了,開著車帶上母親旅行去了。

我一個人待在家裡半死不活有氣無力,百無聊賴的時候就翻看她們發在朋友圈裡的照片——她們在遍地石頭的戈壁灘上揚著絲巾拍的照片,她們在喀什河驚濤拍岸的橋欄上提著裙子拍的照片,她們在空中草原灑滿陽光的木板棧道上光著腳拍的照片,她們在雪峰下穿著羽絨衣騎著馬拍的照片,她們在賽里木湖邊羊一樣卧在草叢裡拍的照片。

看樣子她們是從伊寧出發,往東去往白什墩,那拉提草原,然後沿山脈向北到達喬爾瑪和克拉瑪依。根據照片上的信息,她們現在的位置是賽里木湖。看來她們打算穿過果子溝,繞道霍爾果斯口岸購買俄羅斯項鏈,土耳其羊毛裙,哈薩克牛奶糖,吉爾吉斯掛毯,然後大包小包歡天喜地地回到伊寧。

好一場盛大的旅遊!我在家裡咬牙切齒,恨不能把手裡的手機扔出去砸在她們頭上。父親才死,她們就玩得如此嗨,真不愧是一對雙胞胎,連沒心沒肺都如此地步調一致。

我給母親打電話想問清楚她的具體位置,得知我還在磨磨唧唧,母親火冒三丈,「胡大誒,你趕快吧,記得把我的厚披巾帶來,我快凍成冰雕了。這裡冷得像是在月球上一樣。」

我抱著母親的披巾上了車才想起忘記給自己帶件厚衣服了。雖然已經是五月,早晚氣溫還是很低,尤其在海拔那麼高的賽里木湖,雪峰一年四季在頭頂散發著天宮的寒氣,就算在夏季也冷得要死。我有點擔心母親如果一直坐在大石頭上吹風,會真的凍成冰雕也說不定。從伊寧開車去她所在的位置,至少要三個小時,但願母親大人能在三小時內堅持住不結冰。

我不知道麥維紫和麥維青什麼原因要把母親扔在那樣一個地方。這兩個不靠譜的傢伙,讓我說什麼好呢?我猜想她們一定是吵架了。她們一旦吵起架來結果就是這樣,一個甩手而去,另一個也甩手而去。

想到她們兩個吵架,我多少有些幸災樂禍。我比她們小三歲,從懂事起就看著這對雙胞胎好得跟一個人似的,她們兩個又長得是如此地像,別的雙胞胎,多少有那麼一滴滴的區別,或者這個比那個胖一點點,或者那個比這個多一顆痣。她們兩個就像《追魚》里的鯉魚精,這個是照著那個的樣子變出來的,不差一絲一毫。她們兩個好的時候形影不離,全當我不存在。後來,住我們家後邊的斯德克老漢一家搬走了,斯德克老漢從農科所退休後決定到伊犁河邊的蘋果園種蘋果去,他把房子賣給了曹魏家。曹魏的出現,讓麥維紫和麥維青沒那麼好了。剛開始的時候她們一起找曹魏玩,在他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拉手風琴,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紅河谷》,或者去伊犁河邊看落日。後來她們分開去找曹魏玩,而且是瞞著對方。再後來她們為了曹魏開始吵架。她們吵架的時候都來拉攏我,想以此孤立對方。我天生就是一個兩面派,一會站在麥維紫一邊,一會站在麥維青一邊。我同時還是個叛徒,把她們當秘密告訴我的事情全透露給了母親。母親氣急敗壞又毫無辦法。是啊,她能拿她們怎麼辦呢?她把她們的外表生得一模一樣,她把她們的心思也生得一模一樣。母親已經預見了可怕的後果卻只能拍著大腿唉聲嘆氣。不用說,幾年後曹魏和麥維紫準備結婚的時候,孿生姐妹不可避免地大吵一架,這一架之後她們數年互不說話,直到曹魏車禍死去,才冰釋前嫌。

照我看也沒有完全冰釋,只冰釋了一角而已。要不然她們不會動輒吵架。她們的吵架跟伊犁河谷五月份的龍捲風一樣可以莫名其妙地平地而起。

儘管這樣,我們全家人還是大鬆一口氣,畢竟,兩人的關係如曾經的蘇聯和中國,已經開始了交往並正在慢慢友好起來。虧得曹魏死了,否則麥維青是永遠不會和麥維紫和好的。她那脾氣,和我們家養過的那隻阿爾巴一樣。

阿爾巴是父親從二台林場帶回來的一隻山羊,個頭高大得像一頭鹿,卻不長角。頭上鼓著疙里疙瘩的硬包,看上去像是一些古怪的想法被咒語壓制著沒有辦法長出來。阿爾巴不是一隻本地山羊,而是來自藍色東歐一個滿是石頭的小國家,父親說那個國家叫阿爾巴尼亞,曾經和我們一樣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林場想要弄出新品種的羊,所以引進阿爾巴來改變羊群的基因。阿爾巴這個名字是林場的人叫出來的,因為叫阿爾巴尼亞太長,他們把它縮短了。阿爾巴實在是一隻很難管理的羊,太有個性太有思想,吃草的時候總喜歡漫無邊際地亂走,估計它是想走回自己的祖國去。阿爾巴的祖國是一個山地國家,所以它特別喜歡往高處走。有幾次它帶著做夢的表情穿過山腳的闊葉叢,山腰的針葉灌叢和革葉灌叢,走向陡峭的高山帶。在那裡它像一團出竅的靈魂,輕飄飄地越過夏季雪線,出現在高寒的草甸地帶,然後繼續向著虛幻的冰雪帶飄移。林場的人經常找不到阿爾巴,他們看見頭頂那團懸浮的雲形狀有點像阿爾巴,就懷疑阿爾巴沿著山脊一直走到天上去了。有時候阿爾巴幾天不回來,大家以為它被狼吃了,被棕熊吃了,再不就是跳下山崖自殺了。大家弄不懂,有那麼多溫柔的母羊等著它去改變基因,它卻像個孤獨的藝術家鬱鬱寡歡。

冬天的時候羊群下山去了冬窩子,喜歡獨處的阿爾巴被父親從二台林場帶回家來養。母親因為阿爾巴的到來,整天在院子里像羊毛衚衕的那群鵝一樣氣勢洶洶地高叫個不停,她不能忍受我們家的花園變成臭氣熏天的羊圈。其實我們家的花園被母親弄得更像個菜園子。夜來香的旁邊種著洋柿子,大麗花緊挨著洋芋,玫瑰叢後面是韭菜和芫荽,有幾年母親在海納花中穿插著種了些皮牙子。如此富有喜劇性的花園是羊毛衚衕居民特有的風格。以前斯德克老漢住在我們家後面的時候,甚至還在蘋果樹下拴過一頭驢,那是斯德克老漢出門代步的坐騎。斯德克老漢在一個下雪天到羊毛衚衕口馬忠義老婆開的菜鋪子里買皮牙子,滑了一跤,摔壞了腿,他家的大巴郎子給他送來了一頭驢,好讓他出門的時候騎。驢好像心裡有著難以釋懷的悲傷,動不動就昂昂昂地大叫,母親不止一次上門抗議。羊毛衚衕是五六十年代蘇聯專家援建伊寧時住的地方,房子基本是按照蘇式風格來建的,有漂亮的門廊,雕花的木窗,大大的花園,鋪著木地板的客廳里還有浪漫的壁爐,如此格調應該是貴族生活的地方才對。斯德克老漢倒好,簡直把羊毛衚衕當成了鄉下,把種玫瑰花和夜來香的花園當成了牲口棚。斯德克老漢對母親的抗議充耳不聞。其實也不是不聞,他一退休就賣了房子搬到伊犁河邊去了,與母親的抗議多少有點關係。

現在好了,我們家養上了羊,而且是一隻渾身散發著騷氣的怪傢伙。阿爾巴身上那濃濃的動物的騷臭味順著風向可以傳遍整個羊毛衚衕,就算把阿爾巴關在小煤棚里,也關不住它散發出來的氣味。這樣整個羊毛衚衕的人都知道麥場長家養了一隻外國羊。這讓母親覺得很丟臉。母親揚言要把阿爾巴宰了吃肉。父親聽了根本不在意,他知道母親大人不會真這樣做的,因為宰了阿爾巴,我們家不知道要賠多少錢,那畢竟是一隻外國羊,和國內的羊身價不同。

誰也沒有想到,正是這隻山羊的出現,使得我們家的孿生姐妹互換了命運。有時候我懷疑它簡直就是受了神的指使來故意搗亂的。那個冬天儘管父親把煤棚加了很多木條以防它跳出來,但它還是經常跳出來。我們猜測它是否得到了神的幫助,要不,它是如何用沒有角的羊頭把粗大的木條頂斷的,就算是一頭公牛也未必做得到。阿爾巴跳出來後極有風度地在花園閑庭信步,這裡撒一泡尿,那裡拉幾粒羊糞蛋子。冬天西伯利亞寒流一股接一股地穿過伊犁河谷,阿爾巴的屎尿落地成冰,我出門上茅廁,一踩滑一跤,屁股坐在滿地堅硬如豆的羊糞蛋子上,痛得簡直要哭出聲。阿爾巴在一邊傲慢地看著我,邁著有節奏的宮廷式步伐走來走去。我深知阿爾巴是一隻具有攻擊性的羊,如果惹了它,它會像頂斷木條那樣頂斷我的肋骨,我選擇隱忍。麥維青和麥維紫則不,她們上廁所基本同步,為防和我一樣,一出門她們就試圖採用溜冰的形式滑過去,結果摔得又響亮又乾脆。爬起來後孿生姐妹捂著臀部跑回家找了幾個爛蘋果,投手榴彈一樣投向阿爾巴。阿爾巴起初只是好奇地歪著頭看。後來麥維青有一個終於投中,剛好砸在它的腦袋上,阿爾巴頂著一頭爛蘋果糊愣了一陣,醒悟過來後,隨即低頭,弓步,朝麥維青衝去。麥維青抱頭鼠竄,繞著門廊的柱子亂跑、尖叫,阿爾巴在後面追,不時聽見「嘭嘭」巨響,那是外國山羊疙里疙瘩的頭撞在柱子上發出的聲音。起初麥維紫也尖叫、亂跑,跑了一陣發現阿爾巴並沒有追自己。阿爾巴只認定了麥維青追。

麥維青最後被父親救回了屋才算沒有被頂到。但從此只要麥維青走出門,阿爾巴就做出頂人的姿勢朝她奔來。父親不得不加固了煤棚,嚴防阿爾巴跳出來。即便這樣,阿爾巴在釘得只露出縫隙的煤棚里一旦看見麥維青出現,就會憤怒地把那些木條頂得嘭嘭響。

那個冬天我們家的小煤棚里就像囚禁著一頭危險的怪獸。麥維青為了不招惹到阿爾巴,每天進出必須以武林高手才有的輕功,在阿爾巴還沒有察覺到的時候就一閃身從院子里飄過。但不被阿爾巴發現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這隻智慧的山羊有著超好的記憶力和超強的分辨力。羊毛衚衕的很多人都弄不清楚哪個是麥維紫哪個是麥維青,有時候粗心大意的父親也會把兩人弄混淆,但阿爾巴對此毫不含糊。

母親大人為了這樣一隻山羊又氣憤又傷心,幾乎氣出胃病。她不停打嗝,讓人誤以為她有了牛的反芻功能。其實母親的打嗝也並不完全是被阿爾巴氣出來的,主要是麥維青,她借口阿爾巴對她的仇恨,死活不肯去煤棚旁邊的廁所解決問題。想想也是,在一隻山羊嘭嘭怒頂木板的氣氛中,麥維青想要不屁滾尿流幾乎是不可能的。對一個女孩來說這實在有損美貌和體面,麥維青於是理直氣壯地跑到曹魏家上廁所。她每次上廁所就好像去了一趟遙遠的莫斯科,要大半天才能回來。麥維紫嘲諷麥維青數九嚴寒的天,蹲廁所蹲那麼久也不怕把某個部位凍成猴子屁股。麥維青回擊麥維紫過分關心別人的某個部位小心眼睛會像癩蛤蟆那樣鼓出來。那段時間家裡爭吵不斷,母親打嗝越來越響亮。好在冬天很快就要過去,堆在院子里的積雪已經開始融化,遠處伊犁河的冰層也發出咔嚓咔嚓的開裂聲,等到山上的雪也化得差不多的時候,麥場長就會帶著他那惡夢一樣的阿爾巴回到二台林場去了。

母親顯然過於樂觀。孿生姊妹的關係已然越來越差,直至某個將春未春、將暮未暮的黃昏徹底決裂。之後想來那個黃昏多少是有些不一樣的,前一天杏樹上的花苞還怕冷似的緊縮著身子,一夜之間,它們就像爆米花那樣爆炸開來,蓬鬆地綴滿了枝頭。也只有那樣的時候我才驚訝地發現我們居住的羊毛衚衕原來有如此多的杏樹,它們幾乎包圍了每一座房子。

正是那樣一個杏花初放的傍晚,阿爾巴又神奇地出現在了院子里。至於阿爾巴是如何出來的,至今是個謎,木條沒有被頂斷,因為木條足夠粗到不可能被頂斷。煤棚的門是從外面扣上的,阿爾巴的偶蹄瓣不可能伸出來拉開門扣。

當精心打扮的麥維青推開門,看見阿爾巴魔鬼一樣站在院子里,她大吃一驚。她約好了要和曹魏去看電影,那個冬天曹魏顯然和麥維青在一起玩的次數遠遠多過麥維紫。麥維紫失魂落魄卻無計可施。她坐在鏡子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彷彿要去和曹魏看電影的是她而不是麥維青。在這場愛情的較量中,敗下陣來的顯然是麥維紫。我聽見她在大門外的樹籬下哭哭啼啼地問曹魏:「我和麥維青臉一樣,胸一樣,腰一樣,腿也一樣,為什麼你選擇她不選擇我?」曹魏顯然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兩個性格長相都一模一樣的人,其實選誰都是一樣的。

那個傍晚麥維紫和我一起站在窗子前,把手抄在褲子口袋裡不動聲色地看麥維青站在門口和阿爾巴長時間地對峙。出了煤棚的阿爾巴像個逃出監獄伺機復仇的越獄犯,它內容複雜地站在那裡,杏花的花粉讓它打了個大大的噴嚏,一隻夜鶯受到驚嚇突然從薔薇的刺叢飛向高高的核桃樹枝,並在那裡悲鳴起來。那聲音在夜幕中自有一種美妙而凄涼的感覺。

對峙一直在繼續,約會眼看要遲到了,麥維青著急起來。沒有人能把阿爾巴趕回煤棚去。平時除了父親誰也制服不了它。而父親那一刻不在家,他可能在老邱伯伯家喝酒,也可能在馬忠義的菜鋪子和人喧謊,還有可能在伊犁河邊斯德克老漢的蘋果園聽維吾爾老人唱木卡姆,反正他一天到晚忙得很,忙得不著家。

其實也不是父親忙得不著家,是母親嚷嚷得他沒法在家裡待。父親一年有三個季節生活在林場,只有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之前才會回到羊毛衚衕。常年生活在哈薩克人中的父親看上去就跟個哈薩克人一樣,臉色黑紅,鬍子拉碴,在飲食上喜歡吃羊肉喝奶茶。在穿著上父親也習慣和哈薩克人一樣穿羊皮大衣高幫皮靴,這樣的服飾在山上看著挺不錯,到了城市,簡直像個不小心闖入文明社會的部落人。父親渾身散發的動物皮毛味道,讓母親痛恨不已,在母親看來那簡直就是游牧部落野蠻文化侵入城市文明的一種表現形式。為了阻擋游牧部落進入我們家的文明生活,母親恨不能像秦始皇一樣修建起一道地域胡人的長城。父親是在新疆出生的漢人,父親身上,集中體現了新疆各民族的大融合。母親不一樣,母親來自浙江,對這種融合非常排斥。真不知道當初她是怎麼看上父親並和父親談戀愛結婚的。

阿爾巴的出現讓母親有些高興,她不想看見一個女兒心花怒放另一個女兒傷心欲絕。她希望她們能平均一下。但這怎麼可能,麥維青才不想平均。她給曹魏打電話,接電話的是曹魏母親,曹魏母親告訴麥維青曹魏上班出門的時候把手機忘家裡了。麥維青沒有了辦法,她不顧下午剛和麥維紫吵過架,跑去求麥維紫幫忙,她讓麥維紫換上自己的衣服,而自己穿上麥維紫的。其實這樣的方法以前就用過,根本騙不了阿爾巴。但麥維青認為至少可以引開阿爾巴的視線,哪怕只有幾秒鐘,她就可以快速地打開大門跑出去。曹魏在電影院等著她。她的愛情是如此重要又火燒眉毛,以至於她想出了這個愚蠢的辦法。以後的日子麥維青一定為此後悔得要死。

我以為麥維紫是不會幫麥維青這個忙的,拋開曹魏不說,光是面對阿爾巴,就是一件極其冒險的事情,萬一被阿爾巴頂到,那可不是好玩的。出乎意料,麥維紫答應了,她很快穿上麥維青脫下的大衣和帽子。麥維青則穿上麥維紫的,然後兩個人配合著打開門出現在阿爾巴面前。阿爾巴的確被蒙蔽了一下,但很快反應過來,它繞過麥維紫,低頭朝麥維青衝過來,麥維紫趕緊把麥維青推進門,她站在門口笑著對麥維青揮手:「我去幫你跟曹魏說一聲吧,你去不了了,別讓他大冷的天在那裡白等。」麥維青看著麥維紫跑向大門,霎時臉色煞白,她已經預感到了什麼,卻只能恨恨地扎煞著雙手。

阿爾巴頂不到麥維青,就去頂院子里的杏樹,杏花被頂得飄飄洒洒落了一地,然後一陣風把花瓣零零碎碎地帶向了遠處。

不用說,那天晚上陪曹魏看電影的變成了麥維紫,麥維紫回來得很晚,她一進門我們就發現她眼睛發亮,臉蛋發紅,嘴上的唇膏凌亂得像是被驢啃過。麥維紫對麥維青說:「我沒有告訴曹魏我是麥維紫,電影院很暗,他把我當成你,他抱了我,親了我,還摸我這裡這裡和這裡。」麥維紫把手放在博格達峰一樣挺立的胸部,然後是伊犁河谷一樣柔軟的腰部和帕米爾高原一樣飽滿的臀部。看來曹魏把她摸了個落花流水。

啪!麥維青打了麥維紫一耳光,極其響亮。「那是他把你當成了我。」麥維青說。

麥維紫問麥維青:「你信嗎?」

麥維青哭起來。

麥維紫說:「鬼才信連阿爾巴都不會弄錯的問題,曹魏會弄錯。」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車出了城之後,我感受到了一種蒼茫的味道。道路筆直地伸向遠處黑色起伏的巨大山脈,路兩邊整排的銀色沙棗樹正在開花,我搖下車窗,聞到風中飄蕩著沙棗花甜甜的迷醉的氣息。想著天黑下來母親可能會害怕,我想打電話告訴她不要一直坐在路邊的大石頭上等,賽里木湖邊的三台是古代絲綢之路的一個驛站,至今仍是過往車輛的休息點,如果是冬季,那裡的一切都被冰封著,什麼生活跡象都不會有。但這個季節應該有臨時的飯店,有簡易棚子搭成的奶茶館,附近也應該有零星放牧的哈薩克人和放馬的蒙古人。找個避風的地方坐著等我應該不難。

我摸出手機,想想又沒打,我還在生氣之中,還沒有心平靜氣地原諒母親。母親一向偏心姐姐們,她為她們操碎了心卻從來不操我一丁點的心。比如現在她就根本不擔心我一個人這麼晚了在如此路況複雜的山道上開車安不安全。車過蘆草溝再往前,就進入了果子溝,那條飄帶一樣的盤山公路,拐彎連著拐彎,就算是白天開也要有超高的駕駛技術和敏捷的反應才行。

「你看上去比她們穩重。」母親總是這樣說我。母親話里的意思其實是「你看上去比她們強壯」。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家裡的力氣活母親都叫我,從來不會叫孿生姐妹。不過也有個別時候母親說我穩重是出於真心實意。母親真心實意地認為我在愛情上比較穩重,不像姐姐們那樣爭先恐後。只是這穩重聽著多少包含了遲鈍的意思。我今年二十八歲了,連男朋友都沒有一個。母親見了羊毛衚衕的人就大聲嚷嚷,說不是她不關心我,實在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依我看太監也沒怎麼急。我二十六歲的時候母親才潦草地張羅著給我介紹了第一個相親對象,那人的腦袋圓得令人吃驚,嘴也大得出奇。如果和他親嘴,那簡直就像是和一條鯰魚在親嘴。接下來的第二個,不及我高,鼻翼兩邊布滿了雀斑,怎樣看那張臉都像是一枚鳥蛋。第三個長相還算平整,我們一起去伊犁河邊吃燒烤,他用間距很大的門牙咬下半個烤土豆一門心思地咀嚼,往下咽的時候,兩個眼珠子一起轉到左上角。我趕緊把水遞給他怕他就此噎死。前兩年老邱伯伯給我介紹他的侄子,他的侄子在江蘇工作,江蘇和伊犁是援建關係,小邱是作為人才來支援新疆建設的。支援的內容不包括大齡女青年,但小邱對伊犁傾注了無比的熱情,連帶著這一塊也想支援一下。於是我們在長輩的安排下見了面。前兩次見面天氣還不熱,小邱穿得衣冠楚楚,看不出什麼,我只觀察到他的臉比我白,下巴上好像沒有鬍子的蹤跡。第三次見面,天已經熱了,小邱穿著休閑的七分褲和短袖體恤,我發現他但凡暴露在外的部分都比我白嫩不說,還連汗毛都不長一根,由此及彼,我推測他的身體版圖基本屬於不毛之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排毒的。一個大男人,比女人還白還細皮嫩肉,這也太讓人受不了了。反正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讓這樣的人觸碰我的。

我的每次相親都以失敗告終,弄得我整個人周身瀰漫著一種失敗的氣息。母親不僅不安慰,還數落我挑三揀四:「那啥,你自己長得又笨又粗,還嫌別人不長汗毛不長鬍子。」

母親這話刺傷了我的心,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有點懷疑,有點沮喪,如果說我們家是一群羊,那我簡直就是一群羊里的一隻駱駝。我想不明白為什麼我會長成這樣。父親糊弄我說我生得晚,轉基因食品吃多了,把基因都吃變了,所以就長成了這樣。

父親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他宣稱自己在林場的某年某月某日看見過飛碟。「飛碟的形狀看上去有點像哈薩克人的氈房,頂是尖的。」由此我確定父親看見的就是哈薩克人的氈房。他喝醉的時候可以把凳子看成羊,把羊看成燙了捲髮的母親。夏天如果一隻蚊子叮在他胳膊上,他就一動不動生怕打擾了嗜血動物的美餐。我和父親上街,他會指著剛走過去穿牛屎黃裙子的女人說那是他們林場副場長阿迪力家的奶牛,他看見過那隻奶牛的一隻蹄尖是裂開的,而這個女人腳上的一隻皮鞋鞋尖也是裂開的。「她肯定是為了修她的蹄子才跑到城市裡來的。」父親的話讓我大笑不止。母親聽不出這些話有什麼好笑,她會用現實主義語言把父親臭罵一頓。

在一個稍微寬敞的地方我停下車,搖下車窗休息了一會。我穿著一件白襯衣,冷風吹得我發抖。我趕緊把衛衣套上,然後摸出手機給母親打電話。電話那邊很吵,似有音樂歌舞的聲音。我告訴母親我已經到二台了,母親說她被人拉著跳黑走馬呢,手機就要沒電了,為了節約電就少說兩句吧,等我到了三台再給她打。然後母親乾脆地掛斷了電話。

天哪,我沒有聽錯吧。這個瘋婆子,我不遠萬里地趕來接她,她卻在跳黑什麼馬。這簡直是在開玩笑吧!

我真想調轉車頭往回開。我看了看四周,發現我停車休息的地方剛好是一個岔路口,我認出往右的那條石子路,沿著西伯利亞紅松林一直往裡開,就是父親工作過的二台林場。父親在那裡工作了一輩子,直至退休。父親要離開林場前我們全家去玩過一次,那時麥維青和麥維紫的關係稍有緩和,全家人終於可以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自打麥維紫偷梁換柱約會曹魏後,我們家就再沒有和和氣氣坐在一起吃過飯。尤其麥維紫宣布和曹魏的婚訊時,麥維青撂下一句話:「我會死在你們婚禮上的。」這句話讓全家人驚恐不已,包括麥維紫,她知道麥維青真會那樣做,因為在某段絕望的時期,她也打算那樣做過。她們彼此了解對方,就像了解自己。

為了消滅這句話,麥維紫和曹魏不得不取消婚禮,但他們不會取消結婚,否則揚言要死的就會變成麥維紫。這是一個多麼令人頭疼的問題,曹魏不可能劈成兩個。麥維紫和麥維青也不可能合成一個。母親痛恨自己的生殖系統簡直就是一個魔術大師,一下子從子宮裡變出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兒,而她們原本應該是一個——直到生產的時候,母親都以為是一個。當友誼醫院的古麗熱古麗醫生抱出一個,驚呼還有一個的時候,母親當那是幽默的維吾爾醫生在跟自己開玩笑。因為事先沒有思想準備,手忙腳亂中大家沒有記下哪個是先出來的。所以麥維青和麥維紫沒法分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她們從來都只稱呼彼此的名字。我則稱呼她們姐姐們。

我的姐姐們是如此地難以平衡。為了不刺激到麥維青,在母親大人的周密策划下曹魏帶著麥維紫悄悄地做賊一樣去南方旅行了一圈。麥維青因為婚禮的取消,也就沒有了死在婚禮上的前提條件。但全家人無論怎麼勸她都不起作用。在曹魏和麥維紫出去旅行的那段時間,她整天站在地圖前看那些小圓點。「他們應該到這裡了。」她用筆在那裡畫一個X。「他們應該在這裡停留一天。」她用筆再畫一個X。一個月後,曹魏和麥維紫返回羊毛衚衕的時候,一張中國地圖已經被麥維青畫得遍地是X了。

因為擔心麥維青會一直深陷仇恨不能自拔,母親打算像斯德克老漢那樣賣掉羊毛衚衕的房子搬到別處去住。但麥維青堅決不同意。父親不置可否,我則站在麥維青一邊。我捨不得擺滿了夜來香、天竺葵、玻璃海棠和藍色鼠尾草的廊檐,還有帶刺的薔薇樹籬,我把它們全部歸納到我名下,每天澆水、修剪,樂此不疲。麥維青對花草不聞不問,那段時間她最願意乾的事情是待在廚房裡做飯,她不怕麻煩地做回族人的涼皮子、面肺子,做維吾爾族的拉條子、薄皮包子,她也做錫伯族人的南瓜餃子,甚至做了母親大人愛吃的椒蒿魚。麥維青做魚,她把魚頭剁掉,使那魚看上去像個鬼。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

麥維青以前可是從不喜歡進廚房的。她其實也不是喜歡上了進廚房,而是喜歡上了廚房的那扇窗子,這扇窗子怎麼看都像是當初的蘇聯人為克格勃特意設計了監視人用的。從那裡剛好可以看見曹魏家院子的全景。麥維青每天站在窗前一邊做飯一邊觀察後面院子里的一舉一動。她看見麥維紫和曹魏出雙入對,氣得胸部鼓得高高的,彷彿她的乳房裡鼓滿了毒汁,它們飽脹著,把她撐得又好看又惡毒。

那段時間我們每天吃著麥維青充滿仇恨做出來的飯菜,弄得不是胃疼就是肚子痛,有時候還會牙痛,舌頭生瘡,口腔潰瘍。麥維青在飯菜里加了過多嫉妒的胡椒粉,仇恨的辣椒面,酸不唧唧的洋柿子醬,蒸出來的饅頭也散發著發酵的失望之情。我們吃了這些飯菜之後不知不覺也沾染了這種壞情緒,全家人時不時地吵架生悶氣。有幾次我把吃剩的飯菜倒給羊毛衚衕的流浪狗吃,流浪狗吃得狂吠不止見人就咬。有一回麥維青做了一盤由生洋蔥和辣椒以及西紅柿香菜組合成的涼拌老虎菜,父親吃後不停地跑廁所,他說這簡直是在吃仇恨,辣著進去,辣著出來。

我們家廚房的味道順著風就飄到了曹魏家的院子里,我確信他們一定從中聞出了什麼,這內容複雜的氣味足以讓曹魏荷爾蒙減退,讓麥維紫內分泌失調。麥維紫結婚後一直不懷孕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們一家去林場玩的時候,麥維青已經和魏寧結婚,但她和麥維紫依舊處於互不說話的狀態。麥維紫拉著曹魏去騎馬,麥維青拉著我去撿蘑菇,她沒有讓魏寧跟著我們全家一起去林場。魏寧是個軍人,寬肩闊背,站姿挺拔得像一棵白楊樹,長得也比曹魏帥。魏寧在昭蘇邊境上帶兵。不知是部隊紀律嚴明還是別的原因,我們很少能見到他。很多時候他都處於一種不存在的狀態。

那天我和麥維青在樹林邊緣看見了阿爾巴,這隻山羊翹著鬍子看了一眼麥維青,繼續低頭吃它的草。阿爾巴顯然老了,毛沒有以前那麼雪白,頭上疙里疙瘩鼓出來的硬包也沒有以前那麼猙獰,就連身上的騷臭味也沒有以前濃了,而且明顯的,它的記憶力衰退嚴重,已然忘記了爛蘋果的仇恨。林場拴著的一條大黑狗扯著鏈子遠遠地朝阿爾巴狂吠個不停,看得出這兩個傢伙一定有過節。麥維青跑去拿了一塊羊骨頭扔給大黑狗,然後解開狗鏈。接下來,大黑狗把阿爾巴追得滿山亂跑,一頭摔下山崖。

受傷的阿爾巴不得不被宰掉。

「要是早點把阿爾巴宰了就好了,那樣嫁給曹魏的就會是我而不是麥維紫。」麥維青說。她都和魏寧結婚了,還對阿爾巴耿耿於懷,這也太沒意思了。

麥維青那天心情惡劣,走路的時候一腳踩到了一泡剛拉出來的稀牛屎上,麥維青一邊在草地上蹭著鞋子一邊大聲抱怨牛不該隨地拉屎。我讓麥維青小聲點,但麥維青不想小聲,她從一泡牛屎開始,追根究底一直抱怨到牛主人身上去。我不想和麥維青爭論,她是姐姐,而且以她的蠻不講理,十個我也爭論不過。

但是在父親腦幹出血昏迷不醒、是否送ICU搶救的問題上,我和麥維青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我知道父親腦幹出血量比較大,就算是搶救回來了,很可能也是一個只能躺在床上的半植物人。但我做不到看著父親死。麥維青則認為沒有必要搶救了,就這樣讓父親死去未嘗不是順從天命。麥維青是個獸醫,對那些看上去沒有多大希望的牛羊,她總是能夠乾脆果斷地放棄它們。摔壞了腿的馬,她讓牧民直接拉到屠宰場去。「一匹不能奔跑了的馬,活著也跟一頭豬沒有什麼區別。」聽聽,這是一個多狠心腸的獸醫。

當獸醫得知我沒有聽從她的話,給父親做了氣管切開,上了呼吸機,她大罵我是個不長腦子的苕子,是個被驢踢了腦袋的蠢豬,我則回敬她活該被麥維紫搶走了曹魏,「我要是曹魏我也不會選你」。我的這句話讓麥維青哭了好幾天,父親死都沒見她怎麼哭過。

在父親的問題上,麥維紫和麥維青一致,但基於她們的敵對關係,麥維紫沒有公開站在麥維青一邊,但也沒有站在我一邊,她模稜兩可,態度模糊。而母親,這個就知道錢錢錢的財迷老婆子,想起來就讓我怒火中燒,她在孿生姐妹的暗示下麻利地在出院單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名字怎麼看都像一隻豎著尾巴的毒蠍子。母親這樣做簡直就是等同於謀害親夫。不是嗎,她夥同孿生姐妹瞞著我把父親從醫院接出來,六天之後父親就死了。如果留在醫院,父親是不會死的。

想到這些我的心疼起來,眼淚開始往下流。我趴在方向盤上哭了一陣,平穩了一下情緒後,啟動汽車繼續往前開。一路都是上坡,拐彎越來越急,我得不停地打方向。終於到了松樹墩,這裡是公路的最高海拔,接下來就是長長的大下坡,剎車將被踩得發燙,冒出白骨精一樣的青煙。我想起白天到達這裡的情景,賽里木湖突然鋪展在眼前的巨大無邊的藍,會讓人懷疑自己旅行到了天上,而現在是黑夜降臨之際,一襲黑罩袍從山頂罩下來,我左邊的賽里木湖變得墨汁一樣濃黑,右邊的山峰則狼牙一樣交錯猙獰。我是第一次在晚上獨自一人開車經過這裡,心裡不免有些發慌。

沿著黑黝黝的湖岸開了一段,我突然看見車燈照亮的前方有個影子魔鬼一樣地亂舞,我嚇得跳起來,差點把車開到路下面去。傳說賽里木湖有水怪出沒,水怪可以吃掉一頭駱駝,湖邊一堆堆的白骨就是水怪留下的。我壯著膽子往前開,開近了,不是水怪,是一個穿警服的人站在路邊手舞足蹈示意我停車。見鬼,這樣的地方,大半夜的,也有警察查車?弄不好是一個假扮警察的殺人犯也說不定。我猶豫了一下,一踩油門,加快速度把此人甩在了黑暗中。

開出兩里地,想想不對,剛才在松樹墩,看見過一輛警車停在路邊,我以為司機開盤山公路開得頭暈,停車休息一會。看來是車出了問題。如此洪荒的地方,我如果不去搭救,他說不定會被水怪吃掉。

我調轉車頭往回開,車燈下遠遠看見警察站在公路中間,兩手舉槍,瞄準我做射擊狀。

我可不想被擊斃。

我停下車,搖下五分之一車窗。警察收起槍,朝我一個立正、敬禮,「中華人民共和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伊犁哈薩克自治州公安局二分局駐二台派出所所長蘇力坦,警號XXXXX」。號稱蘇力坦的警察大聲地一口氣說完了這麼多詞,看來這個在高山上生活的哈薩克警察肺活量不小。我的車燈探照燈一樣照著他,他滿身的塵土都在發光,這使我沒法看清楚他的臉。

「上來吧。」我對他喊。風一下子就把我的聲音吹出了十里地。等他坐進車裡,我立刻聞到了他身上帶著高山夜晚從天而降的冷的味道,以及父親身上熟悉的哈薩克人的味道。

「良心還沒有泯滅嘛,知道回來撿我。」蘇力坦說。

「知道我回來撿你還持槍瞄我。」我怒氣沖沖。

「不那樣你會停車嗎?」

「我不是調頭回來了嗎?」

「不是沒開槍嗎我?」

「和開槍也差不多了。」

「槍里沒上子彈我。」

「我咋知道你沒上子彈。」

我們一直吵到三台。

我在三台的古驛站附近停下車,摸出手機打母親電話,母親的手機處於關機狀態。

蘇力坦也摸出手機打電話,對方顯然也是關機。

「你這個時候跑這鬼地方來做什麼?」蘇力坦問。

「你呢?」我反問。

「趕來搜救一個可憐的老太太我。」

蘇力坦說話喜歡和所有的哈薩克人那樣主語倒置,他總是把「我」這個詞放在句子的尾巴上,聽上去怪怪的。這種句式也是父親常用的。

蘇力坦告訴我三小時前派出所接到一個老太太的求助電話,老太太說自己退休後成了個老廢物,女兒們嫌她消耗糧食和布匹,哄騙她說帶她去旅行,結果她們把她塞進車子繞了一大圈,然後將她丟在荒野里自己開上車子跑得無影無蹤了。

「沒見過這麼滅絕人性的女兒我。」蘇力坦說。

我捂住臉不敢抬起頭來。哦,母親大人,這也太荒謬太滑稽了吧。這麼天大的玩笑你也敢開,我該怎樣替你收場才好。

我和蘇力坦把三台為數不多的幾座房子全敲開問了一遍,這些臨時的飯館奶茶館沒有任何人在天黑前看見過有個孤零零的老婆子坐在大石頭上吹風。我向他們打聽附近有沒有什麼地方今天晚上在聚眾跳黑走馬。他們說黑走馬啊,那是哈薩克舞,應該是在哈薩克人的氈房裡吧。開春之後哈薩克人和他們的羊群陸續上山,氈房分散在隆起的山脈間,白天放眼就能看見,但是晚上,世界黑得像是被熊吞到了肚子里,想要找到那些氈房簡直是不可能的事。他們建議我等月亮出來了再說,天山的月亮大如玉盤亮如白晝,一根針丟了都能找到,別說是人。

等月亮出來顯然是個明智之舉。但蘇力坦有些著急,他擔心這樣月黑風高的晚上,一個可能患有痴呆症、多疑症、妄想症的孤身老太太,處境肯定危險。沒辦法,我告訴他真相後這個學識豐富的哈薩克警察就堅定地認為我母親有諸如此類的問題,至少有這樣的傾向。我越解釋他越認為我沒人性。他指責我這個做女兒的既不著急,也不擔心,還對母親抱怨連天,充滿嫌棄,作為警察他是滿懷正義的,必要的時候他有可能起訴我虐待老人。我被蘇力坦教育了一頓,哭笑不得。他也太不了解我母親了。母親慣用的伎倆就是假裝得可憐巴巴的,關鍵時候其實狡黠得很。就拿父親腦梗搶救的事來說,醫生宣布父親基本沒希望度過危險期,但不搶救,很快就會死去。母親悲傷萬分但又不同意送父親進ICU,因為ICU有一部分進口葯極其昂貴且不能報銷。母親退休前在單位是做財務的,不用電腦也能把賬算得清清楚楚。她在腦子裡飛快地計算了一下,就大致得出了能報銷和不能報銷的錢數。這個數字會導致我們家的收支明細表變成紅色標記的負數。母親不想負數,她找了個既能保住面子又讓人無法反對的理由不把父親送進ICU,她說人之將死,如果在身體上這裡切一個口子,那裡插一根管子,到了陰間也會傷痕纍纍,繼續受罪。她是絕不允許麥場長體無完膚地去陰間的。

母親的理由讓我驚訝得下巴都差點掉下來,我多麼清楚母親大人其實壓根就不信這一套,母親是個堅定的無神論外加唯物主義者。我們還住在羊毛衚衕的時候,有段時間房門不知什麼原因經常在我們眼皮底下莫名其妙地自動打開,我驚呼這門像鬼,母親把我一頓臭罵,她說人死了埋在地下被蟲子吃得一乾二淨,人肉最後都變成了蟲子身上的肉,難道那些肉嘟嘟的蟲子就是鬼嗎?母親的說法讓我見了蟲子就大駭,就毛骨悚然。

母親不僅不信鬼,也不信神,麥維紫結婚多年不懷孕,曹魏母親不惜坐火車跑遍了全國各大名寺燒香拜佛,母親譏稱她是「米爛了」。「米爛了」是評劇《小二黑結婚》里裝神弄鬼的三仙姑,這個外號用在曹魏母親身上多少有點損。母親還把曹魏母親從靈隱寺請回來的送子觀音咚地扔進垃圾桶,在母親看來曹魏母親這些迷信的做法是對她女兒的羞辱。而在曹魏母親看來,對菩薩不敬,下一世是要入畜牲道的。母親嘲笑曹魏母親:「沒有下輩子,有的話請指給我看呀。」曹魏母親回敬母親:「我不能指給你看明天的太陽,並不等於明天的太陽不存在。」兩個老婆子吵起架來都蠻有水平的。

母親自認為沒有冤枉曹魏母親,曹魏母親確有幾次流露出抱怨,她含蓄地嘆息,說如果娶的是麥維青,她可能早抱上孫子了。在我看來也未必,麥維青和麥維紫外部結構相同,那麼她們的內部結構,相同的概率其實也是蠻大的。後來的事實證明的確如此。麥維青結婚後也一直沒有懷孕,並因為不懷孕的問題最終和魏寧離婚。不過我多少有點懷疑麥維青的不懷孕是有意而為之。麥維青在曹魏死後毫不糾結地和魏寧離了婚,然後把自己穿戴得像個喪夫的寡婦。她瘦了很多,面部線條顯出硬朗的陰影,眼睛裡也不再有光亮,還出了一次嚴重的醫療事故——曹魏死的那個春天,二牧場的牲畜發生了疫病,畜牧局派麥維青下去控制疫情,她心神恍惚地給那些病懨懨的羊配藥,結果葯的劑量用得太大,配成了牛的劑量,導致許多羊悲慘地死去。大家以為她是因為離婚倍受打擊,其實倍受打擊的人應該是麥維紫才對,但麥維紫好像並沒有怎麼倍受打擊,她照常上班,照常睡覺,照常逛街,照常在漢人街的小吃攤上大吃她喜愛的涼皮子,並且放很多辣椒,辣得嘴唇像俄羅斯紅腸一樣。倒是麥維青,曹魏死後因為醫療事故她被下調到了二牧場的獸醫站,被貶之後的麥維青生活得苦不堪言,她每天拉著臉往牛的屁股上打針,捏著鼻子掰開馬嘴看馬的舌頭,有一次被馬踩了一蹄子,剛好踩到腳背上,骨頭被踩裂縫了,麥維青單腳跳了好幾個月才恢復到正常行走的狀態。

那段時間麥維青可真夠倒霉的。

我自然不會拆穿麥維青的假裝不孕,一方面怕她罵我,一方面是同情她。我也沒有拆穿母親的陰間說,我得給她顧面子。但我暗地裡和母親使著勁。我簽字把父親送進了ICU,雖然我清楚地知道回天無力,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在我面前死去而什麼也不做。父親是一個樂觀又堅強的人,幾天之後出乎醫生意料父親度過了危險期,但一切沒有變得好起來,只是維持著一種不生不死的狀態。親愛的父親大多數時間都在沉睡,偶爾會睜開眼睛,無神地瞪著一個地方長時間地看,那是一個遙遠的我所不知道的地方。這讓我無比心疼又無可奈何。

當母親得知父親可能在醫院不死不活延續兩到三年甚至更久,每年光護理費就是一個龐大的數字,而護理費同樣是不能報銷的時候,母親立刻哼哼唧唧哭起窮來,她把存摺翻開遞到我面前讓我看,說家裡的錢都被麥場長吃肉吃掉了。誰都知道麥場長是個肉食動物,一頓沒肉都活不下去。如果麥場長不是這麼愛吃肉,家裡多少還是可以省下點錢來的。

想到父親躺在那裡,永遠也不可能坐起來吃肉了,我就悲從中來。見我陰鬱著臉,母親立刻變得委婉起來,母親說這也不能怪麥場長,麥場長常年生活在高寒地帶,不吃肉怎麼能禦寒。再則,山上根本沒有蔬菜可吃,麥場長的腸胃已經無法習慣蔬菜了,每次回家一吃蔬菜就不停放屁,弄得家裡空氣嚴重污染。

我是不會中母親圈套的。我提出既然存摺上沒有錢,那其實我們完全可以把羊毛衚衕的房子賣了。我們現在住在高樓里,羊毛衚衕的房子空著也是浪費。

母親猝不及防,口頭上答應賣房子,回頭卻想出了新花招,她告訴我房產證找不到了。等我費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補辦了房產證,她又說戶口本丟了。等我戶口本也補辦好了,她沒轍了,她說她想回羊毛衚衕再看看那座老房子,在那裡住了那麼多年,她心裡是如何如何地不舍。「賣房子就像賣掉自己的一段人生。」母親期期艾艾地說著令人感傷的句子,但我毫不心軟,我冷眼看著母親在老房子里走來走去,因為沒有人住,花園裡長滿了雜草,薔薇樹籬瘋長到一人多高,葡萄藤蛇一樣趴在地上爬伸得到處都是。的確是滿目凄涼。後來母親進了客廳,索性靠著冰涼的壁爐哭起來。她說她捨不得這些物件被別人使用,誰知道新房主會不會愛惜它們?我覺得母親真是虛偽極了,當初我們搬去電梯樓房,她還想把這裡的房子租掉呢。母親是個現實主義者,她才不想讓房子白白空在那裡不產生利潤。最後沒有租的原因是麥維青反對,她才是真正捨不得這所房子的人。而母親在搬離羊毛衚衕的時候簡直可以說是歡天喜地,她嚷嚷著自己早就住夠了這個亂糟糟的鄉下一樣的破地方,那群鵝整天叫得吵死人不說,衚衕的路面也坑坑窪窪似乎從來就沒有平整過,再漂亮的人走上去也像瘸子一樣高高低低。加之一颳風羊毛衚衕就塵土飛揚樹葉亂飄,每個人都得眯著眼走路,不清楚的人還以為那是在微笑呢。母親痛恨自己竟然在這樣一個地方將就著生活了大半輩子。

母親突然爆發的對羊毛衚衕的留戀相當可疑。從老房子回來後她就悲傷過度,宣稱自己血壓升高,心臟亂跳,失眠,便秘,牙疼。見我不為所動,她把悲傷升級到不吃不喝,最後低血糖,頭暈,差點昏倒在地。

「父親已經這樣了,難道你要把母親也送進醫院嗎?」麥維青和麥維紫一起責怪我。在這件事情上她們絕對是和母親串通一氣的。

房子最後沒有賣成,不是我妥協,為了父親我是不會妥協的。主要原因是賣房的一些法律程序比較複雜,父親處於植物人狀態,不可能坐起來在賣房協議上籤下自己的名字。如果要賣房,律師說必須等父親死後,作為遺產才能賣。

這都什麼狗屁法律。

蘇力坦如果知道我母親的種種所為,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在這裡義正詞嚴地跟我講大道理。我嫌他像個太平洋警察一樣管得可真夠寬的,但此時此地,如果我不想一個人驚恐地待在黑暗中,就必須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可是我發現跟著他其實比獨自一人更恐怖,他說起發生在賽里木湖邊的一樁兇殺案,並熱情地帶我去實地查看。那是湖邊的一座空房子,黑咕隆咚,如魔鬼開設的旅店般一聲不吭地立在那裡等著我們走進去。蘇力坦摸黑找到死者的位置,並站在那個位置上向我演示死者當時的姿勢——肩膀斜靠窗框,反背著手,面朝湖水,臉上是做夢一樣的表情。死者很可能在那裡站立了幾個月,日日被大風吹著,吹成了乾屍。經過的車輛並沒有發現什麼不對勁,沒有人會覺得一個站在窗口看風景的人有什麼好奇怪的。大家都以為那是一個在賽里木湖短暫停留的旅行者。蘇力坦途徑此地時只看了一眼站在窗口的人,就覺出了不對勁,直覺告訴他那個人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沒有生命體征的人。他停下車向那個人招手,吹口哨,扔牛糞,扔石子,那人均無反應。蘇力坦於是上樓,近距離地看見此人背部插著一把刀。

為了破案,蘇力坦曾獨自在這座空房子里睡過一晚上,冷得受不了的時候,他就用地上的羊糞點火取暖。

我打開手機電筒,看見腳下的確是一層地毯一樣柔軟的羊糞蛋子。這沒什麼好奇怪的,空房子是勘探隊廢棄多年的簡易樓房,據傳賽里木湖湖底有石油,勘探隊在這裡忙了好一陣子,什麼也沒有忙出來,最後留下一座被風吹得歪歪斜斜的空房子走了。勘探隊走後空房子成了來往羊群的臨時羊圈。有幾次我坐車途徑此地去烏魯木齊,看見空房子每一扇裸露的窗口都有羊頭伸出,這些羊頭正無限迷醉地欣賞著西天落日。那緩慢的落日,在寂靜的山峰之上長久地停頓著,彷彿永不會落下去。

蘇力坦遺憾兩年過去了這個案子至今沒破。當時刑偵大隊的人推測兇手很有可能逃往了人口密集的內地城市,但蘇力坦不這樣認為,他懷疑兇手十有八九就隱藏在這連綿起伏的天山深處。對一個想要逃避恢恢法網的人來說,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裡更理想呢?蘇力坦曾抓獲過一個殺警越獄犯,此人從拜什墩監獄逃出來,混跡哈薩克人中放羊。因為在山上生活了十幾年,皮膚被高海拔的紫外線曬得黑紅,再加上留了大鬍子,穿著光板羊皮襖,說一口阿勒泰部落標準的哈薩話,還會用哈薩克人傳統的方式馴養鷹,就連哈薩克人都以為他是正宗的哈薩克。但蘇力坦識破了他。

「你是怎麼識破的?」我相當好奇。

「憑感覺。」這個長相潦草的黑臉警察頗為得意。

我撇撇嘴。他以為自己是長著觸角的蟲子?光靠感覺就能知道天下不下雨,食物在哪個方向,要交配的對象躺在哪片葉子上叉著腿睡覺?我在心裡嘰咕著但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

出了空房子,我趕緊鑽進車裡。蘇力坦站在車外抽煙,煙頭被大風吹得鬼火一樣一明一滅。此時東邊天空已經泛出白光,很快,一輪將圓的月亮,巨靈一樣,從茫茫中升起。大地上的一切依次從黑暗中顯形出來,山是山的形狀,水是水的樣子,平靜而巨大的賽里木湖明晃晃的,看上去像是月球表面的一部分。置身其間,我一時恍惚,忘記了自己為著什麼來到這裡。

(中篇節選)

責任編輯:吳佳燕

《長江文藝》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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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2017年第12期目錄

小說坊

中篇

老鼠尾 |曹軍慶

天鵝來到英塔木|楊方

短篇

活佛|張新科

耳光|趙宏興

救心丸|蘆芙葒

立春|胡躍飛

大故宮

風雨江山 |祝勇

口述史

我與湖北文學半個世紀的淵源|陳美蘭孟德民

筆記本

文明的起落|孫西克

自由談

相逢在湖北|趙瑜

非虛構書寫時代的荒誕|劉青松

紀錄片中的現實|劉玄夫

詩空間

取道浮光(6首)|臧棣

遊蹤(6首)|謝克強

破碎之道(9首)|顏彥

新推薦

平衡 |王梆

三官殿

從敘事到媒介的當代水墨|雷祺發

刊中刊

尋找許先生|彭永鋒

翠柳街

萬物榮枯召細雪 |丁東亞

《長江文藝》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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