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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兒們間那些事

下到底樓亭子間,撥了兩通電話,無人接聽。雨一直落著,涼風拂來,似有了秋意。獨自靜坐著,無心上樓,往事遂一一漫上心頭。

近年來,給老家每周都打電話,但這一年多,我大多是和母親說。父親聽力減退了,和他通話吃力。我大聲說著,他有時還會聽岔。

一次,和父親說了一半,他突然說,我和你不說了,你和你媽說吧。握著手機,我能感受到他的氣惱,他是在氣自己不中用吧。我頓時有些傷感。

記得父親揍過我兩次。

幼時的夜晚,我拿著秫秸稈瓤子,在炕頭的煤油燈上點燃,吹熄火,掄起胳膊畫圈,看紅紅的瓤子划出的光圈。父親發話了,阻攔我。我正得意著,一截燃完,又點上一截。父親再次警告,我竟頂了他一句。「啪」,他一巴掌扇來。我眼角撞到放油燈的磚台上,出了血。母親慌了,送我去診所包紮,邊責備父親。父親呢,似乎很鎮定,依舊在訓斥:「三句好話,不頂一馬棒!」

初中時,我正叛逆著。不知因什麼,和父親爭執起來。他說要打我,原本也只是嚇唬。可我不討饒,挺著身子叫他打。他氣極了,脫下鞋子,用鞋底在我屁股上猛抽。我不躲閃,懷著一絲恨意和悲壯,瞪著眼和他對抗。打著時,他還說:「我看你的皮又鬆了!」我最討厭他這句話。

除了這兩次挨打,我和父親之間,似乎沒有大的衝突。當然,因為一些過錯,我也曾寫過幾次保證書,在耶穌聖心像前被罰跪。

父親對我的管教,基本是放羊式的,沒什麼要求,也不訂什麼目標和計劃,隨你自己長。對我的學習,他更是如此。偶爾,他也有一些提醒:家裡來親友了,要有眼色,主動問候盛飯;給長輩拿遞東西,要用雙手……

對我信仰的指引,他稍嚴格些。幼時在家,他必要我和他一起做早禱、晚禱,有神父來做彌撒,定要我參加。他曾要我把十四段《苦路經》,全背下來。

上中學時,有一段時間,我很討厭父親。

當時,我結交了不少「狐朋狗友」,他們經常來我家。我們在一起吹牛聊天,或者很鄭重地談論生活、人生、命運……父親呢,不時地要坐在我們中間,加入談話的行列,且要道出他的一些見解。

我憋著氣,覺得父親有些多餘,覺得他總說些虛無縹緲的高頭理論,覺得他說話不美氣,覺得他一個大人,摻和在我們這些小青年中間,讓我沒面子。但他似乎毫無察覺,依然如故。當著同學朋友的面,我又不好發作。

為此,母親也曾數落過父親:「人家孩子們在一起說話,你坐在那裡幹啥呢。」父親聽了,顯得有些落寞,但也不辯解,只是參與的情形越來越少。

2017年8月,和親友陪父母、阿姨去戶縣聖母山朝聖

後來我想,父親為什麼要這樣?是他缺少和人分享自己對人生思考的機會,還是他想從我們身上獲得一點活力,抑或他想了解我在和一些啥人交往,甚或他企圖用自己的生活認知引導我們?總之,我不得而知。

我的高中生活,父親已極少過問,我一直獨自亂摸瞎撞。我也極少主動和父親交流,我不認為他能為我提供什麼有益的建議和幫助,甚至,我有時會覺得他有些窩囊和無能。

去大學報到時,父親提出送我,我感覺有些突然,想拒絕又有些不忍,便默允了。其時,他也只是和我一個發小,一起送我去七八里外的小火車站,再由我獨自去咸陽上學。

一路上,發小幫我提著行李,我們交談著。父親呢,偶爾插一兩句,更多的是隨著我們默默走著,抽他的老旱煙。

到了羅古村車站,在月台上等車時,發小給我買了一串葡萄,還讓給父親吃。他推不過掐了兩顆,蹲在邊上,還是沉默著抽他的旱煙。火車開動了,冷清的站台上,站著他倆。那是我第一次和父親相對默然揮手。

父親曾到我就讀的咸陽師專來過一趟。那是春節後,第二學期開學不久。我不知道,他是怎麼獨自摸過來的。

上晚自習時,同宿舍晚來的兄弟告訴我,你父親來了。我很吃驚,也頓時明白過來。他這次來,必是和我談論關於我的婚約之事。

父親說:「是不是你給女方寫信了,要撕毀婚約?」我硬著頭皮,說:「是的。」「你自己想好了?」「是的。」聽了我的想法之後,他沉默良久,說:「既然你這麼決定了,我也不再說什麼。你就好好念書,照顧好自己。」

我沒想到,小時候訂的「娃娃親」就這麼了了,我闖的大禍就這麼了了,父親來一趟就為了聽我這番話,他就這樣輕易放過了我。突然,我覺得因著我們都是男人,父親真正理解我。我一下子輕鬆了許多,也對他充滿了感激。

要知道,那時的我,在親友和鄰里中可是眾矢之的。我是人們眼中的「陳世美」,甚至是我自己眼中的「高加林」,我成了一隻過街的老鼠。

2017年8月,和堂弟張鵬輝陪父親逛周至樓觀台

畢業後,我決定南下看看,父親沒有阻攔。當我拿著簽好的協議回家、在村外碰到父親時,我當著堂叔的面說:「我已經把自己賣到了南方……」父親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了。我想,自己當時的笑容,也必是僵硬的。

父親也許認為,我碰壁後會自己回頭,卻沒料到,我真的飛了。我雖然想著,一定要待在外面,當意識到從此真的要漂泊異鄉,竟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父親也有這種不真實的感覺吧,但他一定告訴自己,這是真的。因為這時,他的兒子還遠遠沒有學會在他面前撒謊或開玩笑。

父親到我工作的這個江南小鎮來過兩次。

第一次,我去杭州火車站接他。在出口左等右找,後來我才發現,他和小妹在遠處的牆角下蹲著。我跑過去嚷道:「不是說好在出口碰面么?」小妹委屈地說:「咱爸讓在這邊等呢。」我向父親抱怨起來。他尷尬地笑著:「那裡人太擁擠了,我怕你找不到……」看到他那做錯了事的孩子般的模樣,我猛地意識到,如果我提前到,豈不是就在出口接到他們了!心中一下子充滿了內疚。

第二次,父親送外甥女過來讀書。我和父親在小鎮上閑轉,進了一家商場。我想給父親買一件襯衫、一雙涼鞋。他不想買,我執意要買。我讓他反覆試涼鞋時,他突然有些煩了,把涼鞋使勁往地上一丟。我心裡一驚,也有點不痛快了。回家路上,父親說了一句:「一天到晚就知道亂花錢。」我提著衣物,賠笑著:「你以後想叫我給你買東西,我也不會買了。」過了一會兒,我又扯起其他來,他起先還憋著氣,漸漸地,才和我搭起了話。

這兩次過來,有了與父親獨處的機會。我陪他聊天、抽煙、喝茶……這時,他大多顯得被動,常常是我用話語引導著,聽他聊些家族裡的陳年舊事。

這期間,我給父親搓過幾次澡,這算是記憶中難得的幾次和他親密接觸。

花灑下,在兒子面前赤身露體,他有些不大自然。我搓著他的後背,同時扯些自認為他感興趣的話題。他漸漸放鬆了,慢慢顯出一種享受來。他的皮膚鬆弛,已現出一些褐色的斑點。瞄著那一道道清晰的肋骨,小腿上那一條條曲張的靜脈,我暗暗想著,他的皮膚是怎樣一天天地失去了水分和彈性。

我又想到了父親的牙。是我慫恿他,拔了最後一顆上牙,我想攛掇他戴一口假牙。醫生和我同謀,父親也終於決定狠狠花我一筆錢。後來,他終究捨不得花錢,加上牙齦凹凸,最終把自己做的那副廉價假牙丟掉了。

每次回家前,我在電話里問父親,需要給他帶些什麼。他總說,什麼都不用帶,家裡啥都有,只要人平安回家就好。

我呢,常給他帶一些香煙、茶葉,他抱怨我又亂花錢,臉上還是堆著喜悅。那些東西,他往往散發給街坊鄰居。也有幾次,他把茶葉放得過了期。

西寶高速公路上的武功(原「南穀米」)服務區

我回家時,父親大多會接我,近幾年尤其是。

從西寶高速的「南穀米」服務區下車,常常會看到大姐和小妹等在那裡。我問:「咱爸呢?」她們說:「在高速路橋洞那裡等著呢。」

走到橋洞處,果然看見了父親。他露出喜悅的神情,似乎還在想法克制,因而顯得不大自然。有幾次,我甚至有上去擁抱他的衝動,卻始終沒這麼做。

我叫著他,他說:「回來了。」我說:「嗯。」他說:「路上好著么?」我說:「一切都好著呢。」他說:「感謝天主!那就好啊。」

大姐和小妹用自行車馱著行李前面走了,我和父親在後面走著。我給他遞煙、點火,問他這問他那。他有點激動,除了回應我,似乎又不知說些什麼。

有一年回家,東鄰家族中的二爺說,這幾年,你回來走的時候,看著你坐上車走遠了,你爸回過頭來,眼淚「唰」地就落下來了。我聽了心中一驚。我與父親相處的時日,從沒見他流過淚。有一兩次,我走的時候,他只是送我到門口,不像別的親友,一直站在我家旁邊的公路上,揮著手看我遠去。

對我信仰生活,父親一直很關注。電話里,幾乎每一次都會提及。

早些年,父親常會問我,主日、瞻禮日有沒有去教堂參與彌撒。聽說我去了,他顯得很高興,又問我妻子和孩子有沒有去。我有時不忍心騙他,便找來各種理由搪塞。漸漸地,他覺察出什麼來,便不再多問了,只是提醒我,在家裡要勤快寬容,多立些好表樣。我聽著,能隱隱感到他話語背後的遺憾。

這些年,父親為我能為教會做點事感到高興。

聽說我有時和一些外來務工教友分享讀經心得,他說好。聽說我業餘為教堂校對堂區通訊,他說好。聽說我給幾個修士指導寫作,他更是歡喜。

薛固西崆峒村,我魂牽夢縈的故鄉

小時候,父親曾有過讓我進修道院的念頭。當時,我們家族唯一的神父——我叔祖父還在台灣,而我三叔父那時也剛進修道院。父親希望我這一輩,也有人接這個班。後來,只是因為母親不捨得我,他只得作罷。

再後來,我外出讀書、工作,一度遠離了教會。父親很是憂慮,但他不強求,只是有機會便提醒我。現在,我像聖經新約里離家的浪子,漂泊掙扎了許久後,在漸漸走回頭悔改的路,他的喜悅是可想而知的。

我不知道父親的生日,早些年不在意,後來在意了,卻弄不清楚。在外混了二十年,在鄉人親友眼裡,我的生活早已進入小康。我有時也想,為父親過個壽。

問父親的生日,他不願意告訴我,說,咱莊稼漢人,還過什麼壽呀。後來我問得緊了,他說忘記了。我讓大姐查父親的身份證,母親說那上面的日子不對。問母親是啥日子,她也說不清。

是父親真的忘了,還是不願意告訴我們?應該是他怕我們鬧騰吧。我有一次說,不管是哪個日子,我暑期回去了,定個日子給你過吧。他趕緊拒絕,說,真的沒有必要,你有那個錢,還不如幫助窮人,或捐給教會。

有一段時間,我常給父親寫信。他沒上過學,但多年讀經下來,字雖不會寫,卻大多認識。母親說,接到我的信,父親很興奮。他戴上老花鏡,立即拆開讀起來。有時,還要把那些舊信拿出來一一再讀,看著真是煩人。

有一回,我曾說,每星期給父親寫封信,卻沒堅持幾個月便停筆了。我也曾把自己發表的文章,複印後寄給他。他讀過後,連同那些信,一起收藏起來。

一年多前,我出了本小說集,寄給父親一本。電話里和他聊起來,他笑著說,你一天閑了就寫這些東西呀。我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寫的有關老家那些虛虛實實的故事,有些可能觸動了他吧。

2017年8月,陪父母在渭河北岸賞荷

這幾年,電話里,我和父親偶爾也會開玩笑。

有一次打電話回去,母親去看外婆,家裡來了客人,得父親自己動手招待。我問他做的啥飯,他說做了韭葉面。我說:「怪不得我聞到了香味。」他突然說:「那我現在就給你撈一碗吧。」我一愣,連說好好好,隨即大笑起來。父親呢,也在那邊爽朗地笑著……

雨越下越大。江南真到了梅雨季節,可惜父親吃不上這裡的新鮮楊梅。

我第三次撥電話,終於母親接了。問她怎麼先前沒人接,她說剛才在門前曬麥子,這次才聽見了電話鈴響。問父親,她說正在後院擠羊奶呢。

和母親說了一通,我讓她喊父親接電話。我聽見母親在喊,父親搭話說,你說了就行了吧。母親說,娃這麼遠打過來,叫你呢。

父親接了電話,我笑著問候過,又說:「爸,我一定要和你說說話,不然怕你有意見,要說嫌我耳朵聾了,都不和我說話了,只和你媽說……」父親笑了,說:「我不會有意見的,自己耳朵聾了,咋能怨別人呢。你要人家說話,別人吃力呀。再說了,你和你媽說過了,我就知道你來過電話了,也就行了……」

聽著父親的聲音,想著母親先前悄悄嘆息說,我看你爸今年一下子不行了,腰彎得厲害了……我的鼻子一下子酸起來。

父親是我的養父,今年虛歲八十二。

我出生一百天,被抱進這個家門。在這人世間,我們成了父子。我們爺兒們相處二十多年,又分別了二十年,就這樣相互牽掛著,繼續走著塵世的日子。

(本文刊發於《文學港》2017年第10期)

作者簡介:張寒,70後,陝西武功人,鄉村初中高級教師。浙江省作協會員,浙江省散文學會會員。作品散見於《十月》《青年文學》《散文》《散文選刊》《延河》《文學港》等。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跟你商量個事兒》。現居浙江慈溪。武功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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