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更：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夢微之》

朗誦：《中國詩詞大會》擂主

與機器人打交道的北大才女陳更

配樂：《NOCUTRNE/小夜曲》姜小青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白居易《夢微之》

你在時，事事都要說與你聽

微之，是元稹的字，那個聽聞白居易貶官之時，「垂死病中驚坐起」的白居易的生死之交。

微之這兩個字，大概是白居易詩中，出現最多的兩個字。

台灣散文家張曉風老師在《半局》中懷念一位友人時曾說：

「真的，人與人之間有時候竟可以淡得十年不見，十年既見卻又可以淡得相對無一語，即使相對應答又可以淡得沒有一件可以稱之為事情的事情，奇怪的是淡到如此無干無涉，卻又可以是相知相重、生死不舍的朋友。」

元稹和白居易便是這樣一對朋友，他們並沒有共同經營一項事業，更不是鄰居，他們給彼此的書信，似乎也的確是「沒有一件可以稱之為事情的事情」。

我們常常在白居易給別人的詩中看到至少一些有內容的事。

譬如嘆劉禹錫，「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嘆他受委屈了，才華橫溢卻受苦多年；

譬如寄楊萬州，「胡麻餅樣學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爐。寄與飢饞楊大使，嘗看得似輔興無」，是誇讚一番這餅香著呢，你看看好不好吃；

譬如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給他講新釀的酒有多可愛，邀他雪天來喝。

這些寄人的詩里，都說了實事。但元稹是特別的，面對元稹的白居易是特別的。

每一個生活場景，白居易都會想起他。但提起筆時，卻又除了寓情於景，互訴衷腸，再容不下別的事了。

下雨了，給他寄詩：

不堪紅葉青苔地，又是涼風暮雨天。

——《秋雨中贈元九》

過年了，給他寄詩：

共惜盛時辭闕下，同嗟除夜在江南。

——《除夜寄微之》

過上巳節，給他寄詩：

忽憶同為校書日，每年同醉是今朝。

——《三月三日懷微之》

吃不飽了，給他寄詩：

畬田澀米不耕鋤，旱地荒園少菜蔬。

——《即事寄微之》

山石榴花開了，給他寄詩：

憶君不見坐銷落，日西風起紅紛紛。

——《山石榴寄元九》

徹夜讀他的詩了，給他寄詩：

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

——《舟中讀元九詩》

和朋友在一起時也思念他，給他寄詩：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心中計量著別後他趕到了哪裡，給他寄詩：

計君食宿程，已過商山北。

——《初與元九別後忽夢見之，及寤而書適至，兼寄〈桐花詩〉悵然感懷因以此寄》

路過他寫過詩的地方了，殷殷地找他的詩，再給他寄詩：

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

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

——《藍橋驛見元九詩》

聽聞他用衣袖抹去牆上積年的塵灰只為看一眼自己的筆跡，給他寄詩：

拙詩在壁無人愛，鳥污苔侵文字殘。

唯有多情元侍御，繡衣不惜拂塵看。

——《駱口驛舊題詩》

有時候寄出去了，還覺得話未說盡，便寫下一首《餘思未盡，加為六韻，重寄微之》；更有時他乾脆覺得這些短詩寫得不過癮，於是有了《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全詩整整一千字，以「狂吟一千字，因使寄微之」結尾。

白居易這樣時時刻刻想著元稹，連他自己都在《憶元九》中自嘲，

「近來文卷里，半是憶君詩」。

所有這些在外人看來都略顯無聊但數量驚人的閑話，在那個大唐已家道中落的時候，在那個宦官當道奸逆橫行的世道，對一對同甘苦、共命運，懷有共同理想的好朋友來說意味著什麼，旁人未必能理解。

你知道他不會煩你的絮叨，你知道你的每一個字他都會細細看過然後小心珍藏，因此才會總想和他說話，總想和他分享平日里的一點一滴。

兩人都在濁世中潔身自好，也因此於世難容，仕途多舛，正如白居易在《山中與元九書，因題書後》中所說，

「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

他們倆，一為籠中鳥，一為檻內猿，嚮往同一片清明的天空，大有難兄難弟、物傷其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愫。

每當對方寄來一封書信，大概不管說的是什麼，都能從中感到不再孤獨。這些書信中絮絮叨叨可有可無的閑話，這些遊絲軟絮般的點滴回憶，這種海內存知己的踏實，在三十年的光陰中積攢起來，早成了一份過命的交情，一份生命中舉足輕重不可或缺的存在，能垂死病中驚坐起，能為彼此不顧性命以死上書。

所以，當檻猿已死，籠鳥還在，叫人怎能不悲傷？

再不會有人用衣袖拂灰，只為看一看我的筆跡了；

走遍天涯海角，也不會再有你題的詩；

我已寫了厚厚一摞信，卻無處可寄了。

所以，元稹離世九年了，69歲的白居易還是總夢見他。

你去後，我只是暫住人間

「我寄人間雪滿頭。」元稹走了，白居易只覺，自己在人間只是暫寄了，只沒想到，一晃，已經九年過去了。

這個他親如自己的一部分的人，已經離世九年了。

他總是在夢裡幻想著元稹還在，在夢裡幻想著，自己還是完整的。一覺醒來，才覺悲傷無處安放。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故人闊別九年了，忽然又能一起把臂同游，是多大的狂喜，可晨起發現是一場虛無幻影。飽經風霜的古稀之人，該沒有什麼能觸動他了吧，還是不禁被招惹得滔滔一哭。你會以為這句「淚莫收」是詩人的誇張嗎？我卻想為這位老人辯解，這眼淚是真實的。

總有一種失去，是時間也無法治癒的，你以為好好封藏了起來，卻還是牽一髮而動全身，輕輕一碰就痛徹心扉。這時候元稹已去世九年，更遠之後，元稹去世十一年時，劉禹錫也走了。白居易寫詩悼念，都心心念念著元稹，「賢豪雖歿精靈在，應共微之地下游」「夜台暮齒期非遠，但問前頭相見無」。

你應該，會遇見他吧？

年事已高的白居易，在那頭的故人，想必不少，可他只問了微之，可見元稹在他心中的分量之重。所以，老人一夜頻夢，醒來淚欲縱橫，此言不虛。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我在漳浦日益衰老了，整日里病魂常似鞦韆索，你遠葬在咸陽，墓地上隔年的草已度過了八個秋天。這個愛寫信的白居易，寫這一句時，心裡或許也在想，你再也不用因貶官而四處漂泊了，你終於安定了下來，而我再也不用考慮該把給你的信寄到哪裡，也不必擔心山高路遠，書信難至了。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你在地下化為泥土，我暫住人間，也早已白頭。「泥銷骨」這一句其實很殘忍，我們很少會去這樣正視故去親人的消亡，我們寧願安慰自己他們在另一個世界一切安好，尤其在詩里，詩人總會用美而朦朧的方式處理。

因此我曾經不理解白居易為何這樣寫。後來才漸漸明白，或許活到他那個年紀，肉身凡胎都已經看得很淡了，又或許對於至親之人，人反而會冷靜下來，不躲不避，要知道他何去何從，要直面現實，容不得半點遮掩——他沒有了，他的肉身已沒有了。即使這樣的正視會讓人痛苦，但是也表達出一種鄭重與肅穆。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你看，白居易即使在心底承認了元稹已泥銷骨，但依然相信他的靈魂還在。他輕輕地喚他，輕輕地詢問他，這幾年，阿衛韓郎也都接連地去了，黃泉渺茫昏暗，你們團圓了嗎？你有伴兒了嗎？

有這樣深厚的一段友誼，他們都是幸福的。這悲哀的悼亡背後，也有莫大的幸福。

人生難得牽掛，難得知己，他們讓世界更有意義，讓我們自己更有意義，正如白居易給元稹的另一首詩《別元九後詠所懷》中所說：

相知豈在多，但問同不同。

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節選自陳更《幾生修得到梅花》

東方出版社2017年7月出版

蒙曼作序

康震、酈波、吳志攀聯名推薦

讀書是最愉快的事。人的一生，要讀先賢之書，也要讀後輩之書。讀先賢書，傳承智慧；讀後輩書，激發情志。陳更的這本書，不大，但很有情志，值得一讀。

——康震（北京師範大學教授）

陳更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女孩子，她筆下的詩人與詩歌，都帶著她本人的強烈印記，不是知識堆積，而是她讀詩看人的真體會，讓人不僅讀到了詩，也讀到了這位年輕女博士的往事心曲。

——蒙曼（中央民族大學副教授）

讀詩，是要用心的，是要帶上靈魂的。這本90後工科博士生的讀詩小集，讓我們終於找到詩詞的靈魂。

——酈波（南京師範大學教授）

內容簡介

本書不是感性評述，不是學術鑒賞，是一個工科文藝女青年的讀詩手記、日常心路。靈氣、悟性與真誠洋溢於字裡行間。

翻開它，你可以看到詩里最美的畫面，詩外悠遠的語境，體會詩詞溫柔而強大的力量，繼而懂得，詩詞如何讓人心不死。

幾生修得到梅花，或許不必幾生，只靜靜地，用心地，讀幾首詩，就能接近更美好的自己。

作者簡介

陳更，1992年生，北京大學智能康復機器人專業在讀博士生。

參加兩季中央電視台《中國詩詞大會》，奪得三期擂主，獲評人氣選手。

屢次獲得「國家獎學金」、「菲尼克斯獎學金」、北京大學「忠孝振興獎學金」、「光華獎學金」等榮譽。被選為共青團中央主辦的「第二屆中華學子青春國學薈」形象代言人，全國婦聯家庭和兒童工作部「『書香飄萬家』親子閱讀活動推廣大使」。

作品曾發表於《光明日報》等媒體。

會造機器人的女博士

和你一起，重覓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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