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映與周日早間 六十六年的系譜：八手三郎誕生 後篇

封面來源：《非公認戰隊秋葉原連者 通季》

第三部 東出函谷：1966~1970

第二十四章 八手三郎誕生 後篇

戰爭結束了活下來了，一堆洋大兵以佔領者的立場在小日本滿大街砸搶奸的那段混亂日子平山亨管不了，好歹算比戰爭時期平靜的生活中，下一步的考慮是繼續學業。高中上了成蹊，那時成蹊高中基本上在世人眼中就是去東京大學的跳板，平山姑且也被勸以東大為目標，這年一九四九年二十歲。

上了跳板也不意味著已經拿到進東大的門票，學業成績方面平山老實說在成蹊還算個差生，倒數的。家人沒給過多壓力，上回說過他爹在鐵路省工作過嘛，所以在成蹊大學有些能走後門的關係。對他爹來說大致的預想路線就是，東大什麼的沒想過，老老實實考成蹊大學然後爹能罩你一下。但是平山不但想試試東大，而且因為既然志向已經從玩飛機變成寫小說了，那路線就是文科方面，那邊就真沒有他爹的人脈了。於是考東大是瞞著家裡人去冒個險的，裝成沒這事，到臨考前一天晚上還在照常陪老爹一幫人打麻將，通宵的，天明後托個借口溜出來奔考場去了。最後真考上了，搞到全家人差點嚇出心臟病，真是個不得了的雞湯。雖然平山自己的心臟也被玩了一番，錄取名單上寫的不是平山亨，是平山享。對日本人來說這兩字除了長得像以外，發音也一樣，最後一核對果然真相是寫錯字，撞上了該扣薪水的臨時工。

這樣平山就成了個文青，在東大的專業是美學，在主校區，也就是本鄉。但是小說家的夢想也就破滅了，因為這地方高手太多，平山灰常受打擊。跟各種小夥伴的作品一對比，冷靜地考慮下，自己還是沒寫小說方面的才能。當小說家的志向上回說過起源於平山從小看書多了喜歡自己腦子裡想故事，那有木有同樣出發點的另一條道，有滴，自己從零開始創作的水準不夠，那在有設計圖的情況下具體表現出一個作品倒還能試試。所以平山的第三個志向是映畫監督，也就是導演。再重複一下，那還是電視劇之類的東西不在日常常識範圍內，映畫這種詞譯成影視沒什麼問題的時代。

這樣決定後，平山的畢業論文選題就是影視美學。掌握平山的生殺大權的教授是竹內敏雄，後來也算是成了日本美學界的名人，黑格爾的腦殘粉。竹內不看電影，也不覺得那玩意跟美學能有什麼關係，日本電影本身還年輕，至少比竹內年輕。於是平山的論文被打回來了要重寫，緊急更換成教授能看順眼的主題趕出一份來，然而論證時選的論據依然是幾個電影。結果平山乾脆決定延遲一年畢業，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映畫監督的志向也是剛改的，還不夠時間做好人生安排。東大這樣的名門，畢業生每年當然會被各種大企業緊盯著，平山就去參加過影視界關聯企業的校招，包括東映。但是看來學渣的好運似乎在考上東大時提前耗光了，沒一個錄用的，而情況是應屆生更有利，所以倒不如再多讀一年。

這一年間平山開始打臨工，更準確地說是去干助監督的實習。以後想做監督那就先做個助監督，慢慢練級，是當時業界的一般規律。助監督這詞要翻譯那就是副導演，其實這樣叫反而更容易造成一種誤解印象，監督是攝影現場的頭頭，那副的就是二號人物吧，再往下才是聽候調遣的劇組各種職員。根本沒這麼便宜的事，助監督就是給監督打雜的，如果是什麼厲害人物也不可能讓個打工學生有資格來幹了，一字之差天壤之別。確實助監督是最常見的監督預備軍，因為在攝影現場把流程和人脈都混熟了，但還是助監督的時候就意味著是打雜的。劇組裡攝影照明美術之類的職員，人家都是有專攻有手藝的人才，相比之下跑腿的助手真心算不上什麼。嚴格來說，平山身為新來的打工學生，連助監督都當不上，乾的是監督助手，一個劇組少說三個監督助手是正常事。這不是個語言問題，屬於行業內的用語問題，普通來說日本人講日語也不覺得助監督和監督助手有什麼區別，這事我們以後再詳細解釋，應該是在隔壁的東映御三家專題。

平山還是沒繞過拼爹這一關，在鐵路省干過的爹終究太厲害，最初的助監督實習位置也是爹給拉關係介紹的。平山開拓了眼界，基本上算是把業界跑個遍，大型電影公司和小型獨立製片廠都有，當時的業界三巨頭松竹、東寶、大映當然是全了，各自製作現場的作風差異和優缺點也就都心裡有數。日本的學校啊企業啊正常情況下都是以春季四月份為年度起始點，平山在東大讀了五年所以是一九五四年春畢業，畢業後去應聘東映。當時首選東映而不是三巨頭，老實說屬於少數派，因為東映第一還算是新公司、第二經營狀況不算好，以前說過一九五一年到一九五六年是東映從瀕死狀態大打翻身仗的五年。

平山想去東映的理由比較接近於心血來潮，就是對前一年初上映的電影《姬百合之塔》印象很深，那是東映的片。這片講的是二戰末期美帝攻佔沖繩時，島上女學生的故事，屬於感動路線為賣點的戰爭片，監督是出了名的左翼人物今井正。事件本身倒也不算史實上特別不得了有代表性的事，所以不是著名話題拍成電影來圈錢這種路線，當時的東映還是年輕有冒險精神的東映，應該說是反過來，這件事正是因為電影大賣座於是一舉出名了。一九五二年度日本電影界在商業方面最豐收的就是這片，注意因為是一九五三年初上映，還不到四月份所以還算一九五二年度。

平山去東映面試的前一天，老爹逝世了，死於胃癌，讓平山被東映錄用是他爹最後的禮物。話這麼說好像有點感動的意味，但對平山自身來說是件心情很矛盾的事。說昨天剛死了爹來博得同情，或是說爹在鐵路省干過來拉關係，兩方面都是平山不想乾的，所以面試時對爹的事半個字也不提。但水平不夠就是不夠，沒被錄用。結果還是來了個反轉，他爹在東映還真有不得了的老朋友，這熟人也是我們見慣了的熟人，東映的大川博總裁。鐵路省這關係逆天了，回憶很久以前講過的，東映怎麼來的、大川從哪來的，啊其實我今天第一次覺得當初拖沓那麼久把東映這企業的來歷說清白真是太好了。最後是大川知道了平山的身份和他爹逝世的事，決定特別給開後門，讓平山進來了。平山糾結死了，這劇情又鬱悶又高興，能讓進終究是好事，於是平山只好對大川總裁說，一定加油干，干其他人的三倍的量來報償。跟平山同一期進東映的人裡面，以後跟我們的主題東映兒童片關係大的有兩個，星期天早上九點鐘的象徵佐伯孚治監督、金屬英雄系列的頂樑柱小西通雄監督，這麼一看倒是平山後來不做監督轉行成企劃者了。

進東映後平山被分配到京都攝影所，這意味什麼現在應該都懂了，拍時代劇啊。這回平山又懵逼了，文藝青年當然是想著在東京攝影所拍現代劇的。但幸運的是被分配到松田組做監督助手，第十回中提到的松田定次監督，京都攝影所第一人就他了。是個行業就有潛規則，新人進來愣頭青輕易說話都得遭殃，說錯了你就杯具了，那說對了呢，你讓前輩面子往哪擺，還是藥丸。平山也這樣作死過，區區一個第四助手，一天在攝影現場直接向松田監督提出演出手法的建議，當時就被全劇組圍觀了。說幸運還因為松田組的首席助監督是松村昌治，松村是厚道人沒因此找平山的麻煩。後年他倆成了連襟，平山夫人的姐姐就是松村夫人。

以前反覆強調過東映三大傳統家藝，時代劇、刑事劇、兒童片，這裡開始就有東映時代劇的一堆系譜，我們的主題是東映兒童片當然還是跳過不扯了。總之平山在東映京攝開始了他的逐步練級之路，比如第十回提到的大作《赤穗浪士》就是平山從第四助手升為第三助手的第一作，松村乾的好事。這樣干助監督幹了大約九年半，參加的電影數量超過一百三十作。算來每作攝影周期不到一個月，這也是以前提過的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日本電影界巔峰黃金期，高度量產的需求下大體就是這麼個步調。到一九六三年終於熬出頭，秋天上映的《錢形平次 捕物控》是平山如願以償升為正規映畫監督的作品，這也是東映首次向錢形平次的題材伸手，第二十二回中提到東映拍的世界史上最長電視劇《錢形平次》的原點就是這個。

但是實際上，日本電影界最繁榮的時期平山都在做助監督了，平山一成為正式監督電影界的繁榮期也結束了。這裡跟我們以前長期敘述過的大量內容都聯繫起來，從五十年代電視的潛力有點苗頭時大川總裁就開始動心思，五十年代末東映主導設立日本教育電視台也就是現在的朝日電視台，以及開子公司作電視製片廠，然後六十年代電視普及的時代正式到來，對電影業形成巨型衝擊產量驟減，東映京攝也開始大規模改制和裁員，就算沒被立刻裁掉也比過去十年突然悠閑了。平山最初接觸電視業界也是松田監督帶去的，演員高岡政次郎為了讓松田監督來拍電視劇而專門設立個製片廠，叫東伸電視影視，於是松田把松村和平山都帶去玩，反正他們變得挺閑。一九六四年平山跟著松田參加兩個東伸的電視劇《那之後的武藏》和《水戶黃門》，東京放送電視台的那個壽星劇《水戶黃門》最初的一部就是這個，水戶黃門題材松田在東映早拍過一疊了，這回拍電視劇版演員也用東映版的。

平山來這邊劇組，正常來說還是繼續給師父師兄做助監督啦，但結果除此之外腳本也參加了，順便這兩個片的腳本有後來第一期假面騎士系列的重要成員鈴木生朗。東伸這種小製片廠嘛缺錢也缺人，所以現成的像平山這樣的人就用上了，而且還廉價。本來讓平山來寫腳本有各種問題，第一他就沒寫過腳本，第二他對電視劇跟電影的區別所造成的潛規則一竅不通，第三平山一個東映的正規職工跑去參加別的小製片廠的工作賺外快，這事要傳開了以後就別想在公司好好混了。第三條是最常見最直接的問題，這不是什麼條款問題這就是個潛規則，松田監督這種已經功成名就的已經什麼要顧忌的，平山就不一樣了這時還賭不起啊。但這些對東伸和東京放送都不是問題，因為，這些問題讓他的腳本稿酬更廉價了，反正你又不是賣點。沒寫過，但在攝影現場有這麼多年經驗，對大體規矩總還是心裡有數的；對電視方面的區別不是很懂，哎呀教一下就行啦，因為電視對電影就像地攤貨對櫃檯貨；礙於身份不方便在外打工，這條最簡單了，給我用筆名啊。

平山想的筆名叫八手三郎，有點雙關語的意思。來源就直接牽扯到讀音問題了，玩的梗饒了點彎，有職業日常的氣息。

首先是經常被催進度，這時怎麼回答上司啊，正在做呢正在做呢。而平山他們在京攝天天拍時代劇，一幫人說話都帶點那個味了，這種日常對話也容易用文言的語氣說出來。相當於漢語文言常用的陳述句末尾帶個也字，日語文言有候文，陳述句尾常帶個候字。用這種語氣來應付催促就成了在做候，候這個字的讀音，變一下就能寫成三郎，在做候放一起變一下，就能寫成八手三郎。

另一種是準備出新作啦，炒熱氣氛鼓勵幹勁時怎麼說，比如一起干吧、試試看吧。表達做、干這之類的意思，還是跟前一種一樣，發音變一下能寫成八手。然後看吧的發音，變一下又能寫成三郎。不過看吧的發音和候的讀音並不同，變換後也不同，只是兩種音都能寫成三郎，對日語有點基礎都知道日語的漢字不像漢語里讀音的固定性很高的。

上面的第二種梗是後來才衍生出來的，顯然這不是個助監督常說的話，其實是後來平山成為企劃者後的常用語，平山起八手三郎這名字時來源是第一種。然而八手三郎後來還有第三種讀音，而且用得還更普遍些，非公認戰隊也用的這個。造成這種事的原因就是八手兩個字了，三郎一看上去就很有日本人名的感覺，八手就不同了，沒這個姓啊。對平山來說，是把變換的發音寫成漢字，能有八手這個寫法，對別的不認得的人來說，順序反過來，是眼睛看到八手兩個字然後去想怎麼念出來。既然沒這個姓，也就沒有約定俗成的念法了，這樣最容易普及的念法就會是最簡單最容易出口的念法。然而最簡單的那個不是平山自己採用的那個，於是錯的用多了它總能成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