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的職業 是販賣荷爾蒙
清晨、午後、凌晨、拂曉……只要你打開花椒直播，隨時都會顯示大批的女主播正在「直播中」，她們的生活似乎並沒有「工作時間」和「非工作時間」之分，每個主播都具備除了睡覺時間之外隨時都能打開攝像頭向全世界展現自己顧盼生姿和巧舌如簧的一身本領。
與此同時，在各大直播平台數以億記的註冊用戶們也正在享受著「君臨後宮」的滿足感——只要你來了，這些漂亮姑娘就會用盡渾身解數想要把你留住，屌絲和富豪在這裡享受了罕見的公平。
觀看人數像恰如她們的「明碼標價」一樣顯現在每張封面照片的右下方，由多到少順序排列。觀看人數越多，主播自然也就越火爆，上升的曝光度又會帶來更多的粉絲，多者愈多、少者愈少的「馬太效應」在向這個生態系統里的每個女主播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著。
在地價不太貴、但又周邊配套齊全的商業地段里，你或許曾與簽約網路女主播的、以「公會」自居的網路傳媒公司擦肩而過。這些簽約主播們居住的辦公樓二十四小時都不會得到片刻寧靜，只要一批主播睡了，另一批主播自然就該醒了，他們需要將直播的時間有計劃地交錯開來，適應不同人群的觀看習慣，保證公會無時不在盈利。粗硬厚實的網線隔著幾千、幾萬公里的距離「看得見摸不著」地將她們的雙手伸進了無數屌絲的錢包，也粉碎性地打破了她們和權貴階層的人際距離。
這裡每個女主播的活動範圍基本都局限於以家或者公司地址為圓心、以五百米延伸長度為半徑的圓周，輕易不出門，不大見光，現實生活交際圈比普通人狹窄得多，在「微信運動」里幾乎沒未出過倒數前三。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和幾個談不上什麼口感的小飯館兒里兜售的零食和外賣往往是這些姑娘並無多餘選擇的飲食方式。速食麵也是她們的居家必備，儘管她們吃這個的時候不多，這東西實在是味兒重油大，多油多鹽就會令人發胖，對於每天坐在電腦前面幾乎不太運動的女主播們而言一丁點兒多餘脂肪都會難以消耗。
在花椒直播，一位稱職的網路女主播每天至少會開兩次直播，每次最少三個小時左右，日日不斷，因為斷了最多三天大批粉絲就會去投奔新人，浮躁時代的人們已經不習慣「等待」了。同樣浮躁的是，一位觀眾為一位女主播多作停留的耐心通常也只能維持短短的幾秒鐘，一旦在這幾秒鐘之內女主播沒能抓住他的眼球，日後想在平台成千上萬個主播里得到他的再次留意無疑難上加難。
粉絲量只有十萬在花椒直播里尚屬新人，為了得到更多粉絲關注，一位出身東北主打「說學逗唱」的女主播昨天剛從早上七點直播到十點半，從十一點睡到晚上六點才醒，安眠藥是她的居家必備，作息根本無任何規律可言的時候生物鐘會陷入全面癱瘓。「新人就要刻苦熬夜，自己多買買面膜、遮瑕和眼霜，不然氣色不好。」她塗抹著手上的白色乳霜，對此倒是頗看得開，這是她不得不全盤接受的行業規矩。以此為例，每天在直播平台里搶佔清晨和後半夜直播時間的女主播們的固定粉絲大多尚不足十萬，她們是每時每刻都會面臨遊戲出局的新人和弱者，在黃金時間之外直播是她們能得到少量關注的惟一方式，她們需要第一批十萬粉絲的迅速穩定才能延長自己的直播生命。
吃外賣的時候她手裡的筷子和自來水筆總是交換著拿，已經習慣了在吃飯的時候同時琢磨今天該講點兒什麼段子，一個簡陋的田字格作業本就放在自己的盒飯邊上，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不大容易看懂的關鍵詞，這是她每天想到的話題和段子「縮寫」，一會兒開播的時候會把筆記本壓在鍵盤底下向外凸出一小塊兒，觀眾看不到這個位置。為了準備話題還要每天翻閱大量的微博熱點消息和公眾號爆款文章，以便使當天的直播話題最是「新潮」。想到了什麼就立刻把手裡的筷子換成自來水筆，寫完之後再換回剛才的筷子，手、腦、口，一刻不閑。
地域幽默基因帶給了她不錯的關注度，直播兩個月已經有了近十萬固定粉絲。她走的不是女神主播路線，長相也談不上多誘人，粉絲里倒是沒有想要「追求」她或者與她發生多餘關係的，大多只是單純基於欣賞她的才藝願意為她打賞，也願意主動向身邊朋友介紹她的直播間。在她看來這些粉絲對她格外友善——「上周直播的時候講了一個笑話，講著講著就講忘了，一下子腦子就懵了，突然怎麼也接不上了，他們還願意主動打賞安慰我。」
女主播們幾乎從不出門，除了必須要做的家務和怎麼也割捨不斷的追番追劇和想割捨也不能割捨的皮膚護理之外，另一項重要時間分配就是去其他「大神」主播的直播間當觀眾、拉關係，新人都曾夢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和她們一樣「年入千萬」。「最近一直在跟幾個大主播拉關係」，大主播若是願意在每晚九點到十二點這段黃金時間的直播當中跟她們連個麥便是再好不過，不出三小時就能瘋狂暴漲十萬粉絲——當然，這要看大主播們喜不喜歡她們，或者是看她們能給大主播們拿出多誘人的回報。
對金錢的愛慕並不可恥，但是任誰都知道這只是罕見個例，這種幸運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幾率無異於是中了大樂透。更多的主播，還只是在意外地發現了網路直播的收益大幅高過自己平日的普通工作所得並出於對金錢的追逐而樂此不疲，「一天就能帶來從前一個月甚至是幾個月的收入」，這是主播們在一方屏幕面前為之通宵達旦的源動力。
但錢，在直播圈裡的大多數女主播面前，常常不得不和男觀眾對她們的愛慕和對自身虛榮心的追求時刻都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那些被男粉絲們爭相打賞的女主播們不外乎是得到了這些男人的寵愛，當然這些男人的經濟條件是不同的，其中不乏身家億萬的富一代和富二代，也不乏每月只有三千元錢收入但卻願意將其中的兩千五百元錢全部貢獻給女主播只求一笑的普通男人。
女主播們通常會和自己想要套牢的「土豪」粉絲建立私下的聯繫方式，增進互動甚至是約好何時見面。至於後一類，或許也能加得上一個以主播本人照片為頭像的微信，但這實際上是不是女主播本人在回復消息卻不盡然，她們有時會請一個自己信得過的人擔任「運營人」，負責和那些出手並不那麼闊綽的粉絲們互動，這只是他們日常工作的一項。
尤其荒誕的是，這個運營人十有八九是個男的，甚至還有可能就是這個女主播的男朋友。
當然，這些女主播是不會輕易在直播里公開通知男觀眾們她有男人的，這太蠢了。只要這些「單身女主播」對他們「親密一下冷落三天」、「不遠不近」，這些男人就會在感到絕望時候又萌生希望，「希望」會支持他們繼續為女主播花錢，「絕望」則叫他們自知分寸。
在花椒直播上，以唱歌和舞蹈為主要才藝的女主播在這方面更容易有所收益，只要臉蛋兒精緻、身材有致加上自身舞蹈功底過硬，一兩年之內積攢幾十萬上百萬粉絲並不困難，這其中只要有個位數的土豪粉絲簇擁就足以使自己日日入賬頗豐。
雖然富豪權貴在直播界的比例十分有限，但由於花椒直播的用戶基數相當龐大，導致這一群體的整體數量也蔚為可觀。消費程度越高，用戶等級也就相應的越高，用戶等級越高，女主播們越會在他們進入自己直播間時為之眼前一亮。
富豪粉絲大概每月會固定為自己喜歡的女主播刷上幾十萬元的禮物，不過業內的人都知道這些富豪並不是那麼專情，他們隨時都會更換「新寵」。某位以紈絝而馳名的富二代在玩兒直播的三年里至少在多個直播平台睡過幾十個女主播之多，尤為傳奇的是大概在兩年以前他曾用近三百萬元換來了和一位女主播的短暫相處，女主播在一年之後為他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嬰兒，指望著能夠母憑子貴登堂入室，但結果卻是她得到一筆巨款之後再也沒能見到自己孩子一面。短短在幾個月的沉寂以後，他頻繁地出現在了另一位女主播的直播間，無半點懸念地又成為了第一「金主」。
「這叫『消費升級』，你懂不懂？而且我也不是光在這裡花啊，我在直播上光是認識的不少朋友和同行都跟我做了近千萬的生意了，這裡面有錢人挺多的，混出名兒了也能擴大自己的交際圈。」
在直播里每個舞蹈主播每天至少要連續表演三個小時的舞蹈，在這個間隙里不管哪位觀眾刷了五百元以上的禮物她們都務必帶著重重地氣喘聲甜甜地回應著「謝謝！謝謝寶寶！」，身心兼用。三個小時的全身舞蹈體力運動量換作是普通姑娘根本吃不消，每次結束直播時從雙足到腳踝都是酸楚僵硬的，而溫水泡腳是她們惟一能夠做到的養護方式了。
好在只要多付出些辛苦便可得到回報，而今不少財力不菲的女主播都有了自己的運營團隊，每次開直播之前都會先和他們聯繫，他們平時主要負責以她們的名義來維護她的種種線上產品，並在各種平台上不定期地用文字向男粉絲們撒嬌賣萌，分工明確；有的還搭打理女主播名下的網店，兜售不少她們在直播間里穿過的二手舊款，既有男人買也有姑娘買，只不過用處不同罷了——「姑娘買回去穿穿很值的，我只穿過幾次，跟新的一樣。」
頭部直播里人氣火爆的女主播們大都來自一、二線和省會城市，這裡更容易接近時尚潮流，也更能滿足自己日漸膨脹的消費慾望。吃飯、睡覺、準備直播和直播會用去她們一天絕大部分時間，老主播們常年累月的坐在電腦前加上不規律的生活方式，面部皮膚早衰、頸肩過度疲勞、眼睛乾澀、甚至是久坐而來的痔瘡，都是這些主播所要面對的問題。而女主播由於或多或少帶些「以色侍人」的成分，以至於工作壽命會比男主播們更短，這是一碗犧牲生命質量的「青春飯」，每個人、包括這些女主播對這個問題都沒有過於樂觀的否認過。「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主播會比姑娘貶值十倍」，女人天然隨著時間而使外在價值持續貶值，這是任何人力都無以改變的。
時間一到，她們或者寄希望於自己身邊某個身家殷實的男觀眾像是古代富家公子在青樓里贖出自己心愛的姑娘一樣帶走自己，再也不回這個需要她每天「倚門賣笑」的直播間並且養她終老，這是最好的；或者是自己帶著積蓄躋身商海從零打拚，若是自身資質夠硬且時遇頗濟倒也還好，倘若哪日不慎覆舟，自己在青春年華里的幾年打拚便徹底付之東流。
「二十四小時開直播，不管是吃飯、睡覺、刷牙、洗臉、大小便……全都直播給你看，要不是涉黃就會封號她都能給你直播洗澡和跟她老公上床。」
「天佑火的時候她直播喊麥，現在買了個VaVa同款帽衫兒改玩兒嘻哈了，除了幾個字換上英語的之外什麼什麼都是一樣的。」
「在野外直播吃蟲子。」
「半夜在直播里玩兒靈異。」
「那個小婊子又被她家榜一打賞了幾十萬。」
「她那個榜一是不是腦子不太正常？」
……
幾個剛剛結束四五個小時直播的女主播們在清早剛剛開門的包子店裡嘰嘰喳喳地講著昨晚看到的種種奇遇，或者帶著譏笑，或是帶著艷羨，或是帶著故作不屑的深深嫉妒。
「我們都穿睡衣穿工作裝的，她們出來吃個早點都要穿著一身奢侈品，也不知道是要穿給誰看。」她們的頻繁出入常常令住在附近日夜辛勤卻只能勉強維持用度的女白領們側目，心裡既有揮之不去的不甘又有難言的嘆息和無奈。只有女主播們自己知道，只有這短短的幾十分鐘她們才能穿著花費十幾萬買來的一身新款LV招搖過市，不出幾日，這身衣服就會淪為權貴圈裡不入時的舊款。即便如此，也剎不住車一樣地買買買，不光是為了能在人前「顯貴」，也為了日後能在年華逝去粉絲亦如雪崩般驟降之前更穩地躋身於「名流圈兒」和「權貴圈兒」。
桌子上，那根或是紅或是綠、或是藍或是黃的網線，正在等待著將她們的音容笑貌與溝壑慾望全部變換成密集、複雜、富有時代感的數字信號傳輸到每個人的手機屏幕上，在現代科技里，這個新興行業如一座巨型斗獸場，映照了這個浮躁、娛樂、輕型化時代的癲狂和沸騰。
顧奈，一個人類情感研究員。
出版作品《誰不是學著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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