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亦霆：明英宗一日游
張亦霆：明英宗一日游
《明通鑑》（全八冊），[清] 夏燮 撰，中華書局 2013年版
數年前，與友自山西返京，司機新手，迷失於高速公路，遂被當地帶路黨以100元價格帶上溝梁，轉入懷來境國道。西行不遠，見路邊幾株丑樹，圈出豬圈那麼大一片灰土空地，立一小碑上書：土木堡之變明英宗被俘處。其時黃昏薄至，那地方一晃而過，詭異中夾著窮酸，就像在一條走錯的路上站起來又蹲了下去。
568年前的土木之變，明英宗也是走了條錯路。1449年7月，蒙古衛拉特部三路入寇，首領也先（額森）攻大同，明軍在陽高大敗。消息傳到北京這一天，22歲的英宗下詔親征，發兵五十萬，隨駕文武勛貴眾多，公侯伯都督戶部兵部工部刑部尚書內閣學士都御史通政使太常太僕給事中大理寺欽天監正，高級戰將多達20名，不過，戰地統帥卻是一位太監，英宗的啟蒙老師王振，英宗管他叫「王先生」，公侯勛戚咸呼「翁父」。真是比親眷還要親。「翁父王先生」就是那個砸了明太祖「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鐵碑的人，「明四奄」之首。王先生何以這麼厲害，鬼才知道。反正就是不明覺厲，就像我們大明本來便是一個不明覺厲的世界，但偏偏卻叫做「明」，這裡的奧妙你又能猜出幾分？
《劍橋中國明代史》說，「這將是明朝最大的一次軍事慘敗」。除了英宗，這些人全都沒有回來。
明英宗朱祁鎮
8月4日，大軍在莊嚴的、反覆回放的運動員進行曲中由居庸關入場……對了，這根本不是打仗，而是兒童節開運動會，掌握軍權的皇帝和王振根本沒有軍事常識。兵部尚書鄺埜說，此兵內犯，一邊將足以制之。陛下奈何不自重！ 沒用。一路大雨泥濘，前方敗報迭至，軍隊只帶了一個月的口糧，大臣都在勸阻親征，惹怒了王振，罰兵部尚書和內閣學士在草里跪了一天。8月16日，大軍路過陽高戰場，看到伏屍滿野，人人危懼。走到大同，連王振的死黨也不敢往前了，只好按原定路線返回，入紫荊關往蔚州去。王振是蔚州人氏，他本來想帶著皇帝衣錦好還鄉，讓土鱉們看看，但這時他擔心的是五十萬大軍一過，村裡的莊稼怕要踩扁，所以他決定還是走宣化。內閣學士曹鼐說，這會暴露在敵人的進攻路線上。王振不聽。英宗表示，王先生棒棒的。
8月20日開始撤，27日走到宣化，蒙古騎兵二萬前鋒追上來，消滅了兩支明軍後衛部隊，31日中午，明軍駐土木，距有城牆的懷來鎮二十里。王振要等他的幾十車行李細軟，堅執不肯進入懷來，罵兵部尚書「腐儒安知兵事？妄言者死！」
傍晚，五十萬大軍被兩萬蒙古騎兵包圍在荒野里，斷了水源，人馬渴乏，掘井深二丈不得水，9月1 日清晨移營，行伍已亂，「寇以勁騎四面蹂躪入，（明）軍士裸袒蹈藉死者蔽塞川野，宦豎及宿衛士，矢被體如蝟。上與親軍突圍不得出，下馬據地坐，敵兵擁之去」（《明通鑒》）。
土木堡之戰示意圖
《明通鑒》說這一仗死傷數十萬，《劍橋中國明代史》稱喪失一半兵力，《草原帝國》的數字是十萬。作為「明朝最大的一次軍事慘敗」，不只在傷亡數字，而是大半個政府都給消滅了，隨行的五十位部長副部長全死於亂軍中，包括四朝勛貴英國公張輔，和直接導致這場災難的王振先生，這個弄權者似乎是被自己人趁亂幹掉的。皇帝本人當了一年零十九天肉票，動不動就被挾持到大同宣化北京城下搞個大展覽，漫天要價，結果到處吃閉門羹，日常生活是像袋土豆一樣坐在車上看草原，跟在烏濟葉特人的牛羊馬群大篷車後頭吃土。灌了一年馬奶，他胖了，哦對，他已經不是皇帝了，而且越來越不值錢了，在遙遠的北京，他被宣布退休，新皇帝是他惟一的異母弟弟，人家還不太想讓他回去……一切都被改變了，那個源頭就是土木堡。《劍橋明代史》中就此事給出了關於「變」的定義，「（某某之）變這個詞指的是中國歷史中一些事件的某種重要轉折」，「皇帝淪為俘虜，導致行政與軍事組織全面整頓」，甚至，「明朝在15世紀餘下的時期中的相對穩定，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土木之變的震動……」。
英宗睿皇帝朱祁鎮，宣宗之子，仁宗之孫，明朝第六任、也是第八任皇帝，中間的第七是他的異母弟景泰帝祁鈺。《劍橋史》說，明朝中葉，中國一直被一些不中用的年輕人所統治。英宗8歲登基，他是這批不中用的年輕人里第一個亮相的也是最年輕的一位。明朝只有五位皇帝活過了四十歲，他們是洪武元璋、永樂朱棣、洪熙高熾、嘉靖厚驄和萬曆翊鈞。英宗和他父親一樣，只活了三十七歲。不過，英宗是一個擁有三次變形的天子，土木之變中崩塌的只是那個驕橫少年，他還有個下半場，以及還有加時賽，因為一年的馬奶不會白喝。1450年他回到北京，被軟禁在南城的一個冷宮裡，直到七年後的「奪門之變」，他又一次成了英宗。這個戲劇張力和人物內心刻劃，沒有《暴風雨》的作者前來執筆就白瞎了。
再後來，覺得土木那地方還有點像等待戈多的小劇場，英宗離開以後，再也沒戲上演，一直破破的，訕訕的，如果他的履歷表中沒有這個破地方的出現，他很可能僅僅只是個壞人。（文/張亦霆）
更多文章，歡迎關注檢書公眾號（jianshu917），與您共享閱讀的方法、視野、趣味和想像力。
TAG:燭下檢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