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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暢:對於一粒棗而言,最重要的是它的核兒

欄目主編

鄭潤良

鄭潤良,廈門大學文學博士後,《中篇小說選刊》特約評論員,《神劍》「軍旅文學銳觀察」、《貴州民族報》「小說快評」專欄評論家,《青年文學》90後專欄主持。

導讀

一、創作年表

二、創作談:對於一粒棗而言,最重要的是它的核兒

三、作品評論

四、小說:狐

作者簡介

徐暢,江蘇人,現居上海,青年作家,第三屆?創意小說大賽全國冠軍,出版短篇集《我看見夏天在毀滅》,作品多見於《山花》《中國作家》《西湖》《小說月刊》等。作品在家庭與時代的背景之下,探討個人的價值與處境,捕捉人性深處微暗的火。

一、創作年表

《小說月刊》14年-17年,發表《南方》《珠穆朗瑪峰上的魔方》《粉紅色的子夜》《奶奶的戰爭》《書店》《買安全套的男人》等;

出版小說《漫天飛舞的信》

一個?小的說?零雜誌,發表《良宵》《火車開進所有的夜晚》《一聲不吭》等

《中國作家》2015年發表《誰動了我的電子琴》

出版短篇小說集《我看見夏天在毀滅》

《山花》2016年發表《靜默如山》

《文藝風賞》2016年發表《世界上所有的婚禮》

《西湖》2016年發表《燈火如螢》

《青春》2016年發表《狐》

《萌芽》2017年發表《不要溫和地走進那片荒野》

《山東文學》2017年發表《大河》《群山環繞》

二、創作談

對於一粒棗而言

最重要的是它的核兒

不知從什麼時候,雜誌和各種媒體都養成了小說配創作談的習慣。有一次吃飯,有一個作家朋友,說自己的小說還沒寫好,創作談已經想好了。我想,這位朋友說這樣的話,一方面是因為有趣,一方面也是一種解嘲。我沒有怎麼寫過創作談,估計最根本的原因是不自信。行業里有人說某某作家「創作談」比小說寫得好。要是那樣的話,作家還怎麼活?

我覺得寫小說,是虛擬一個時空、創造一個秘密,而創作談就是戳破時空,揭開謎底找到根據。一個是謊言、一個是誠實。這個自相矛盾的行為,可以統一在一些作家身上,但在一些作家身上就成了難題。我覺得在作家的創作談里,最誠實的就是余華。他會告訴你閱讀從哪裡開始,那些作品在自己的創作中留下了痕迹。他對作品任何的想像和困難,都在創作談里寫出來了。不過有些作家並不是,他們從不坦承,總是找一些滑頭的段子一帶而過,往往談到某個影響自己的作家時,含糊過去。他想自保,也是人為地給批評家和讀者製造一些難度。

嚴格來說,我的寫作起步很晚。有幾年時間都在做一些無意義的事。雖然也發表出版過一些作品,也拿過獎,但我覺得那時候的創作並不能算是起步,而是原地踏步,自己跟自己較勁。等邁過了自己那一個關口,才真的找到了方向和自己的敘事。有那麼幾年時間,我痛苦地想要擺脫自己是個文學青年的事實。

今年夏天,我讀的比較多的是王璞、陳永和、丁伯剛、尹學芸、張楚、弋舟等人的作品。他們的寫作從未脫離過時代和思考,都寫出了時代或是個人之「境」。春天時,讀得多的是周作人、廢名和格非。再往前的冬天,讀的是夏目簌石、契訶夫、庫切和托賓。可以看出,從前往後,我讀的越來越實際,越來越靠近現在。我啰嗦這些,並不是要列個表什麼的。因為我自己的寫作跟閱讀是密切相關的。

起初我擋不住自己手中的鍵盤,寫了很多亂離怪神、奇崛想像的作品。那些大部分都收錄在短篇集《我看見夏天在毀滅》里。現在我一眼都不想再看這本書。我覺得那樣的寫作可以寫出技藝花哨、故事驚奇的作品。但那不是抵達不到震撼人心、剖開一種癥候的作品。後來,我轉向了平淡,從家庭和時代的微妙關聯中、從個人的出離和回歸中,尋找主題。《燈火如螢》《靜默如山》《狐》以及未發表的《早班車》《太陽雨》等都是這個時期寫下的。然而過了一年多,我覺得這樣的寫作出了問題。就好像一個偉大的畫家,能在一副平凡的靜物中畫出對整個世界的表達。越是平淡日常的內容,越是需要時間的沉澱,對人生和時代的看破。從「看山是山」到「看山不是山」到最後的「看山還是山」,沒有經歷過長久的人生,從平淡出發,得出來的很可能不是滋味,而是寡……

這時候明眼人就看出來了,這個年輕人肯定是遇到瓶頸了。然後這個年輕人又會像從前那樣幽默又不屑地說,我瓶還沒有呢,哪裡還有頸呢。

我想對任何一個初學者來說,寫作就像在往地底挖洞。這裡挖一塊、那裡挖一塊。有的人挖到了一塊金子,認定底下還有金子,結果金子底下還是泥土。有些人只是挖到了煤炭,煤炭底下仍然還是煤炭。很多放棄了寫作的人,大概都是到了那個時期,沒有找到適合自己屬性的金屬。

三、作品評價

小說《狐》寫出了中國人精神的某個日常鏡像。故事看似發生在較為偏僻的伊縣,其實卻貫串了我們的日常思維:對於難以索解的問題與沉痛的生活,我們總是習慣於把它引向神秘文化或「巫術」。相信很多人也都和我一樣,在閱讀時調動起了記憶的一部分。與小說中的「我」極其類似的是,我的姥爺也是一名捕獵愛好者,相傳他曾經打斷一隻白狐的腿,然後在某一天他自己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個瘸子。用人們的話就是遭到了狐仙的報復。我們是一個「亂神崇拜」的國家,很多動物都被我們認定為「通仙」,而狐尤甚。但小說卻遠遠不止於此。它真正想要表達的乃是人的命運。無論是「外公」「外婆」,還是表弟「小國」,人人都無法逃過那隻「神秘的大手」。這僅僅是我們的悲哀還是全體人類的宿命?

這是我第一次讀到徐暢的小說,敘事流暢,結構嚴謹,而最令人稱道的是作者的小說意識,包括對短篇小說這一文學類型的認知和理解。在這篇小說中,我欣喜地看到了契訶夫的靈魂在徐暢身上的復活。由此,再一次印證了我以前說過的一句話:中國小說的希望,將最終體現在90後作家的身上。

——邵風華

四、小說

(發表於《青春》)

雪田就是這樣一個沒有紅白事便不會熱鬧的小地方。由京滬高速往北,跨過長江,經洪澤湖,上了三二七省道,路邊佇起高大的鐵牌:伊縣歡迎您。由於長年失修,筆畫生鏽脫落。舅舅裹件棕夾克,站在「尹又心」底下,身邊停一輛車。

我跳下大巴,一頭鑽進的士。車身抖起後,計價器卻不轉。看來,舅舅跟他講好了價。醫生怎麼說的?我沒兜圈子。舅舅被這個突然的問題難住了,他砸吧嘴巴,說是沒睡好覺,開幾回葯都沒效。我拿去衛生院問小房,小房說,是安眠藥。他朝窗外一甩,彷彿幾粒藥丸就在手上。小孩才多大點?醫院就是害人。舅舅沒話了,盯著外面,好似跟路邊的冷杉較真。

車到伊小,正趕上放晚學。舅舅指向欣欣小賣部。我走過去,老虎機旁圍滿學生。我挑開竹簾,老闆縮在藤椅打毛線。小國坐在條凳上,盯著櫃檯上的方格桌布。布面擺了兩色紙團。他一手捏白子,一手拿黑子,正猶豫讓哪只手贏。我喚了他一聲,他眼裡掠過微暗的光,等呼喇跳下凳子,那道光又滅了。他退後兩步,左手握在右手裡,連表哥也沒叫。走到車邊,他躲開我們,挨進了前排。後視鏡里,他撥玩著手指,偶爾撞見我的目光,又生怯地埋下去。

拐上一截土路,四面揚起干土,地盤搖得要散架。車內有點躁人。司機擰開收音機,播的是縣城點歌節目。小國有點不安分。他趴到窗邊搖窗戶,的士打了個急彎,他發怒地捶打雙腿。聲音煩死了!他捂住耳朵。怎的?司機說。他一腳踩下離合,掛上三檔。車身顛簸劇烈。舅舅探頭去勸,孩子頭疼、孩子頭疼。司機愣了一愣,拉回二檔,卻不去管收音機。電台里正在播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

伴著甜膩的歌聲,車停在大修廠。舅舅掏出鈔票,摜了兩下駕駛座,司機又往裡開去一段。

下車後,小國跳下車,帶頭跑進院子。院門大敞,門楣上粘著干縮的白春聯。院角的廢鐵堆還在,有幾年時間,外公常去廠里撿邊角料。早該清理掉。舅舅不止一次說。

廚房裡,舅媽和外婆正在忙活。舅媽解開圍裙,熱乎地握住我的手。上中學時,我寄宿在舅舅家,每年回來,他們都很熱情,把我當自家人。外婆站在桌凳旁,離我一段距離,笑一笑,沒有更多親近。跟春節前比起來,她臉色陰沉,個頭也顯矮。

吃飯時,小國不知躲到哪裡。舅舅說不管他。舅媽白他一眼,端上米飯,填了幾樣菜,去外面找。外婆不會說客套話,桌上一下冷清了。她去盛番茄湯,給我們填米飯。過去她一貫埋頭家務,現在神情里有更多厭倦。我想起冬天裡,外婆伏在草席上,她向進出的親戚還禮。憑弔完畢後,她已經站不起來。舅媽走進來,說小國睡覺了。我瞥一眼手機,才七點,就算早睡,現在也太早。她看出我的疑慮,說要是晚睡,他會頭疼。我夾了幾口菜,舅媽接著說,小國在學校犯起頭疼病,不敢告訴老師,自己就往牆上撞。問他為什麼要這樣。他說,撞牆很舒服,撞著撞著,頭就不疼了。我說,那怎麼辦?舅媽說,醫院不能再去了,到其他地方看看。舅舅拖動凳子,挪了個位置,背對她。舅媽臉拉下來,沖舅舅說,自家孩子你不管,我還捨不得。關大姐哪裡說錯了,不試試你怎麼知道。舅舅撂下筷子,說關大姐神神叨叨的,也不是正常人。做乾貨生意,還到處說閑話。

看來,他倆為這事吵過好多次了。可至始至終,我也不知道舅媽說的其他地方是指哪裡,我更不知道這位關大姐是誰。

兩人吵紅了臉,都不說話了。外婆攆走他們似的說,都去睡吧,我要收拾了。

房間比較少,舅舅把我安排在表弟房裡。他睡實了,呼吸聲凝重。我悄悄躺在他一旁。關燈後,窗外鳴蟲聒噪,在城裡待久了,一時還適應不了。小國也不老實,睡覺踢被子,腿搭到我小腹上。我閉上眼,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房間里有人在說話。我睜開眼,光線昏暗,表弟坐在床頭自言自語。他低頭,正翻我的包。我拉亮電燈,光線嚇到了他,他捂住雙眼。我想玩你的電腦。他說。我爬過去,掏出平板電腦。他點開植物大戰殭屍。我說,玩一會,趕緊睡。他不說話,忙著種向日葵。臨睡時我問他,你剛才在說話嗎?沒有啊,他說。我反倒不覺得奇怪。

你知道爺爺在哪裡嗎?他突然問。他種好了一排豌豆。我搖搖頭。

爺爺在抽屜里呢。他說,他跳下床,走到寫字檯旁。殭屍吃掉他的豌豆,他也不管。他打開檯燈,抽開木屜,遞給我一張照片:外公扛著一桿老式獵槍,站在照片當中。他滿臉白鬍子,憨厚地笑著,肩上搭著兩隻灰兔。他的神情,讓人想起海明威在古巴時的模樣。

外公年輕時跟過陳慶先的部隊,二十歲當上排長。一九四七年的夏天,團里接到一份延安的通知,要選派一撥年輕幹部去南京學習,他是其中之一。當晚外公喝醉了,胡亂說起酒話。他踩實一張條凳,說自己能耐蓋天。底下的兵起鬨,問他有什麼能耐?他摔掉酒碗,指著剛繳的機槍,說要是他抱著那桿傢伙,營里沒有一個人敢動他。

當時,國軍直逼西河,戰事緊張。兩岸都是近村的發小。夜裡,有忌憚他的人報告營長,說二排長要通敵。外公身邊的親信,得到消息後,摸到外公床邊,說營長要找他。外公這才酒醒,知道壞了。他夜襲兵營,扛起那桿機槍,往北跑去十餘里。他伏在埡口,果然有追兵。連打掉兩個,沒人敢往上沖。大概,營長心疼自己的兵了。外公連夜跑回家,睡在柴房,兩天不敢見人。

到了冬天,兵敗的消息傳進村子,他徹夜未眠。來年開春,部隊又回卷了,一路南下,打到運河。外公端起機槍,對著一棵老榆,打光最後一排子彈。

「文革」時,外公因「拐槍投敵」被打成反革命。他套上草繩圈,被一群孩子拉著,在鎮上遊了四趟街。往後運動一來,人們要找個人去遊街,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外公。

此後,他變得寡言,害怕說話惹事。他躲到河灘上開石頭,直到大修廠翻新,招他當了鉗工,他才偶爾出現在大小牌局上。我長到六歲時,他在廠里已經幹了十多年。

那幾年,外公常領我去上工。我在機器邊撿廢鐵,囤上一口袋,能拿去換錢買冰棍。到了晚上,我和他睡在涼席上。往往到了半夜,我憋尿醒來,外公不見了,我迷糊著又睡去,等到天亮,外公正站在院外洗漱。

有些夜晚,門外響起敲門聲,來人用腳踹門,等不急了,便往院里扔磚頭。啪一聲,我驚醒了。外公摸黑穿好衣服,握住我的小腿,說他朋友來了。我赤腳跟在後面。院門開了,手電筒照得人眼暈。來人一律蹬水靴,背著大竹簍。我問外公去哪裡,他說,一會就回來。他帶上門後,囑咐我去睡覺。聽到鎖門聲,我安心睡去。醒來後,外公回來了,穿著平日工裝,正在吃早飯。

暑假快結束時,我扛著長竹竿,去後院打槐花。路過一間瓦砌的偏房,我聞到一股熱烈的腥氣。那種肉質腐壞、悶得過久的氣息。透過窗縫,我看到中央端著兩口大水缸,缸口用塑料布遮住。我丟掉竹竿,找到外公房裡的鑰匙。打開倉庫,腥味撲面,還有微弱的響動。看到缸里數不清的小東西,我震驚地跑了出來。那時,我終於知道,外公一直過著兩面的生活。

如果不是表弟久病不愈,舅媽可能不會想到那層事。早上,舅媽坐在院里,小聲叫住我。她小聲說家裡出了怪事。夜裡老鼠尖叫,像要密謀起義一樣。有時大雨之後,霉斑長滿一整牆,到處都是蚯蚓。有一回,圍牆底下蜷著一堆干蛇皮,腳踝粗。最詭異的是一天清晨,一隻禿毛的鷹落在屋頂,一塊一塊地啄瓦,碎瓦遛遛往地上砸。

正到精彩處,走進一位婦女。身著寬鬆的碎花布,髮髻踞在腦後。紮上的銀簪,像從古裝劇借來的。舅媽抽出板凳,迎上去,邊招呼著,這是關大姐。關大姐不拘禮,坐下後,顧自掏出捲煙。舅媽沖裡屋喊舅舅,吩咐他去借輛車。

二十分鐘後,舅舅開來一輛銀灰小麵包。舅媽把關大姐請上車。狹小空間里,關大姐挪到舒服的位置,說這營生跟開店差不多,就看顧客多少。舅媽也認這個理。車動了,關大姐又說,上回是我侄女,閨女剛滿月。白天愛瞌睡,一到夜裡就哭鬧。哭急了,眼仁就往上翻。關大姐淡淡地掃舅舅一眼,說去過一趟,回來就睡安穩了。

開去二十里,路邊有一排墳頭,晃一眼就過去了。穿過一片田野,視野盡頭拱出一排水電站,往後是一座村子,跟雪田沒有多大不同。經過村口的柳樹,關大姐說:再往裡。舅媽哎呦一聲,攤開手掌,說還空著手呢?關大姐揮手說,老年人不講究這個。

小麵包在塘邊斜停住。這是間朝東的瓦房,院子里圈了兩隻四季鵝。屋檐下擺著三隻小腳香爐,香灰盛得滿滿。關大姐憑空喊:嬸子在嗎?沒等到回答,老鵝的破鑼嗓子倒先叫。木門開了,走出位老太太,戴著發箍,下巴上有顆肉痣。普普通通,要說有什麼特點,那就是瘦,又干又瘦,一陣風就能抬走。關大姐來引薦,這是王奶奶。她又補充道,這就是王奶奶。舅舅用眼神試探舅媽。舅媽到底是做生意的,說客套話都熱情,奶奶,身體還硬朗吧。說著抻手去攙,王奶奶也熟練地接了去。兩人慣性的動作,看去似有忘年的交情。

跨進石門檻,肩上稍感一點涼。半空盤著檀香,是房樑上細繩懸下的。靠里牆擺一張長桌,兩頭抵牆,上面不敬佛像,只有一盞香爐,形似小鼎。香前放了水果,軟蔫、沒有光澤。

王奶奶拖來條凳,坐定後,卻不問話。關大姐坐到一端,說奶奶給看看,孩子頭疼。王奶奶看看我,眼裡有陣銳利的鋒芒。舅媽說,孩子,八歲了,鬧頭疼。王奶奶說,我以為是這位大侄子呢?聽她這麼說,我反倒不自在了。孩子不大。她說,她通體打量舅媽。沒等出口,舅媽擦著手背,說孩子要得晚。舅舅像聽到什麼忌諱,側過身去。

舅媽說的是真的。舅舅小時候玩炮仗,炸壞了一枚睾丸,快四十歲才要上孩子。小國出生那一年,我讀初一。清早我正穿衣服,舅舅推出摩托車,將舅媽扶上去。撂下一句話,就發動離開了。晚上放學後,我看到外公站在門口,雙手捧著糖。凡是走過的人都要發。外公珍惜這個遲到的男孩,為他買奶嘴和鎮上最好的奶粉。睡覺時,將他貼在肚皮上,一晚上也不翻身。

王奶奶問了家庭情況、房屋朝向,還有小國的生辰。王奶奶還是沒說出緣由。她的問話不沾實質,更像是履行登記手續。舅舅靠在牆上,撥弄車鑰匙。舅媽也失去進門時的熱情。關大姐安慰說,王奶奶要弄清楚情況,對症下藥。是呢。舅媽嗓子有些渴了。王奶奶不問話了,屋裡一陣罕有的冷場。這時,王奶奶仍拉家常地問一句,家裡沒什麼事兒吧?舅舅說,沒什麼大事,平常人家過日子。關大姐說,不是呢,奶奶是問紅白大事。舅媽警覺起來,說有長輩老了。王奶奶說,誰?舅媽說,他爺爺。王奶奶摸著下巴上的肉痣,說怕是被嚇著了。

舅媽說,有可能。小國見人生怯怯的。在家裡也愛躲著人。關大姐說,這可怎麼辦?王奶奶說,這個得問問。好似她要去問另外一個人。舅媽看關大姐,關大姐也搖頭。王奶奶說,你們留個電話,先回去。

沒想到事情剛有眉目,王奶奶就要趕我們走。舅媽想探問更多,王奶奶臉色沉下去。關大姐諳得其中門道,勸我們改日再來。

我們只好往外走,舅舅發動車子。我坐下後,才發現舅媽沒來。關大姐掏出一包紅梅,遞給舅舅,舅舅不抽。關大姐拔一根銜了。舅媽撥開車門,坐上來。

車走得遠了,關大姐說,給了多少?舅媽說,一張整的。舅舅掉頭來,說多了吧?關大姐不接舅舅的話,說收了就好,收了你的錢,說明事情還有救。

回程的路上,我們怎麼也說不明白,小國的頭疼病跟外公的死有什麼關聯?

年初,接到舅舅報喪的電話時,我與何玲正在閘北公園散步。我怎麼也想不起外公的模樣,唯一記得的,是小時候他給我做彈弓的情形。外公做彈弓手法熟練,每次只需砸彎鋼條,箍上鬆緊帶,就能成型。

晚上做好了彈弓,外公便帶我去找樹林。他開著一輛舊摩托,駛過縣郊的養鵝場,遠邊看到大片的樹木,再下行二十里,樹林才得以茂密。深夜冷風下的樹林,像一頭吐納深吸的生靈。

外公常說,九月是獵鳥的好季節,最熱的時候過去了,寒冷的冬天還得等三個月。獵人們通常在秋冬兩季出門,從九月份打到來年清明。春夏之間,鳥要尋窩築巢,等雛鳥出窩長成已是八月份。秋天開始時,他們先找楊樹林,往後天冷了,楊樹落了,再找桑樹林,桑樹落了,再找松樹林,到了冬天,他們在蘆葦盪和竹林里才能找到鳥。

眼下的林場,樹冠連成一片,望不到盡頭。外公卸下背上的重傢伙,攤開帆布,推開槍尾的艙門,填進子彈。子彈是鋁頭,玉米仁大小。接著有些難度了,他抱起槍,從中段掰出一片把手,掰到盡頭,連摁三下,每次都比前次更用力。他壓實把手,瞄了一眼準星。我拉開彈弓,跟在身後。外公說,鳥跟人一樣,都愛扎堆,找到一個,就能找到一群。樹冠越大、樹葉越厚,落的鳥也會越多。往深處走,我看到楊樹底下,有一層糞跡,很新鮮,大概是新落的。我架起彈弓,外公攔住我。他拿出手電筒,照著樹榦,緩緩上移,圓光移到樹梢,兩隻灰麻雀並排蹲著。噗。很輕,像吐一口水。一隻鳥落下來,墜進葉叢里。附近的鳥稍稍挪了身子。連開數槍,樹梢上的鳥落光了。每隻都是穿膛死。

打光兩棵楊樹,外公指向五米外的樹梢,梢頭枝椏上,蹲著一排鳥。它們的腦袋縮進羽毛,像一排放穩的軟柿子。外公繞樹走了一圈,找到合適角度,只開一槍,梢上的鳥紛紛墜下來。

這樣的夜晚,他能打一百多隻鳥。麻雀多,咕咕鳥少。這樣一大片楊樹林足夠打到天明。

外婆叫醒我時,小國上學去了。我們坐在廚房,喝早晨吃剩的米粥。外婆從地里回來,襯衫浸透了。做了力氣活,她臉上有了生氣,面頰也泛出熱暈。她說家裡只有兩個人。舅舅和舅媽都去店裡了?我問。她說不是,一早有人打電話,沒說幾句,兩人就走了。我看到院里落灰的摩托也開走了,看來事情緊急。

喝完粥,外婆帶我進了菜園。園子里搭著木架,大把的豇豆拖掛下來,絲瓜藤盤到電線杆上。我跟在外婆身後,她摘了小番茄,輕放進我的竹籃。走到黃瓜架下,她掐住一段瓜藤,瓜葉的陰影遮住她的額頭。她驀地轉過來,說要不是壞了良心,你外公還能多活幾年。我沒聽明白。她說,你外公臨終時,胳膊後背一陣陣地疼,他說有東西在咬他。我找遍了床鋪也沒找到。他害了那麼多性命,總會有報應吧。外婆不像是感嘆,而是在下判斷。我知道,外婆說的不止是外公打鳥的事。

一九九九年,伊縣大興繳槍運動,在一名民警踢開大門之前,外公獵鳥的範圍已遍布周邊六縣三市。外公每晚打鳥,一次,他無意在林里發現了兔子窩,當晚他打了一口袋布谷鳥回來,肩上還搭著兩隻灰兔,小國給我的照片就是那個時候拍的。往後,外公打鳥回來,常會帶著一些野味。有時候是雉雞刺蝟,有時候是豬獾,每次都不一樣,要是帶回一條草蛇,全家人都不敢去碰。外公將它釘在案板上,摳出七寸處的苦膽,捏到嘴裡吞下去。接著,趁蛇身回縮的勁兒,一把拽下整張蛇皮。

最殘忍的一次是拖回一隻黃鼠狼。外公踩住它的腦袋,割斷了頸處的動脈。放完血後,他剖開腹部,內臟流出來。他掏出一坨烏青的髒東西。繁瑣的工作才開始:他挑開後腿上的皮,沿內側往股溝處切,在交叉處開出一條環線,接下來的事,要更加仔細。他兩指夾住刀尖,指肚朝上探進皮膚,指尖推開油脂,刀尖一路上行,破至喉管。他放下刀,撕開腹部,將爪子、骨關節擠出毛皮,脫衣服一樣,揭下整張毛皮。到尾巴處,他摳住開口,往後端撕扯。他咬住尾端,借力腹部,一弓身,一條白錚錚的尾骨抽出來。這樣的皮子,颳去脂肪、沾鋸末搓洗後,稍加風乾能賣到二百塊。而黃鼠狼本身不值得看,粉白的,蜷在泥地上,像一灘流掉的胚胎。

帶上菜園的木門,堂屋裡傳來電話響。出於往日接電話的慌張,外婆小跑進了屋。我趕到時,座機開了免提。過去,她不會打電話,這是舅舅交她的做法。電話那頭只有緩慢的呼吸,說話人像在猶豫要講的話。外婆說,是你舅舅。

他說話急躁、沒有頭緒。他大概問的是外公生前的事,具體是什麼,也沒說清。電話絲絲響,還有幾聲鵝叫。另一頭換了個人:大嬸子,你好啊。外婆聽不出聲音,只是應付。聽了幾句,排除了關大姐,我才確認是王奶奶。說起來,王奶奶和外婆年紀相仿,兩人談起話來,像在嘮家常。王奶奶也問了外公的情況。外婆說,年前死的,過去在廠里上班。電話里,舅媽客氣地要過電話。媽,我問你件事。舅媽說。電話里呼呼風聲,她好似在找背靜的地方。走了一會,他爺是不是沾過不幹凈的東西?外婆被問住了,我也不明白舅媽講什麼。舅媽有些著急了,外婆說沒有,應該沒有。

掛了電話,外婆去廚房洗黃瓜。我跟著去水龍頭邊洗手。外婆正打算切塊涼拌,她豎著菜刀,想起了什麼。她問我記不記得,小時候常跟外公出去。我說記得。她說外公有天早上背你回來,帶回一隻瘸腿狐狸。沒等我回答,外婆扔下刀,走出廚房。我跟上去,她在電話機旁等我。她不會撥電話。

舅媽接了電話,外婆慌著說出口。舅媽反倒顯得鎮定:那好,我知道了。她略顯冷淡的答覆,讓我們都有些失望。

外婆坐在電話邊,等鈴聲響起,可是到了晌午,電話也沒響。

坐在外婆身邊,我想起與外公一道出行的那些夜晚。每個晚上,我的主要工作是到樹下撿鳥。往往到了後半夜,我就支持不住。外公背著我,邊拖口袋,邊打鳥。在一個秋天的晚上,樹梢搖曳出巨響,好似有貓科動物在頭頂奔走。打完一片樹林,我肚子疼,蹲到樹下。外公站在遠處抽煙。我喊他給我拿紙。他說,抓把樹葉就擦了。我抬頭看看,說這是棵松樹。他扔過我一團草紙。正接著,身後一陣草動,嗦嗦往外公方向竄。外公抓起口袋,別到樹後,那聲響動連到樹林盡頭。我提起褲子,跟上去。外公劈開草,濕泥上落下幾處腳掌,淺淺的。跟著足跡,繞過一排桑樹,草叢裡出現一條獸徑,獸徑通往遠處的河岸。外公領著我,靠近河邊。我們蹲在倒下的斷枝後面。淺灘上伏著一隻青狐,正在舔水。這樣的夜晚,每個感官都變得靈敏了。外公單膝跪下,端起槍,臉貼在槍把上。他調整呼吸,等待風速變緩。黑夜裡,準備開槍的男人大概就是這樣。

大風刮起來,青狐受驚地跳起。在那麼一剎那,外公扣動扳機,提槍跑上去。他知道打偏了。青狐穿過蘆葦,跳上岸,重又消失在樹林里。泥地上有血跡,外公拔出皮帶里的短柄刀,追進了樹林深處。望不到盡頭的楊樹,像血盆大口張開著。

找到外公時,外公站在榆樹旁。他只是低頭看著,不急著動手。草叢裡,摔倒的狐狸成了一灘死物,它後腿哆嗦,前爪在撓土。那一點前進的力量沒能絲毫帶動它。

回來路上,口袋掛搭在摩托后座上。那毛茸茸的軟物在口袋裡撞來撞去。我知道天亮後,外公會像剝黃鼠狼那樣,殺死它。剝下毛皮,拿去鎮上賣。我慶幸明天就可以回家,不會再目睹一團模糊的血肉。經過漫著霧氣的水電站,我沉沉睡著了。我夢見一家人坐在飯桌前,一隻狐狸在盤子里跳舞。

他們回來時,已經吃晚飯了。舅媽悶聲不響,她腳邊放著黑塑料袋,圓鼓鼓的,不知裝什麼。趁著外婆去小國屋裡,舅媽問我,跟她出去玩嗎?她提起塑料袋,和舅舅往門外走。

我跟上後,舅媽說起了事情的經過。在她混亂、斷斷續續的措辭里,我聽到一個遙遠的傳說:很多年前,雪田有家獵戶,專打狐狸,謀得皮毛,幾年下來,買了地、置了房。沒想到,獵人死後,家人一個個離奇死亡,只有小兒子在山東做買賣,倖免留了那一支。多年後,小兒子回家鄉遷墳,掘開土後,棺材已經讓狐狸掏空了。

舅媽站住了說,是家裡進東西了,王奶奶說,不能趕,要送。

走到水塘邊,我明白送的意思。舅媽解開塑料袋,取出一沓黃紙片,搭出紙棚。點著後,舅媽又往前走。我和舅舅跟在後面,來到拐彎處,舅媽又點起一堆。走上公路,我回頭去看,幾處微弱的亮光幾近被黑夜裹進去。

公路上,來往車輛頻繁,有不禮貌的還在閃車燈。這一次,舅媽倒空塑料袋,幾刀黃紙片和紙紮的小花轎。還有花轎?我問。舅媽雙手擋著風,王奶奶說送的,是個姑娘。

火焰漲起來,我們站到一旁。舅媽說,關大姐囑咐,要說話。舅舅搓著手掌,像在烤火,又像在緊張。他提著塑料袋,說了句開頭,自己反倒笑了。舅媽俯下身,閉上眼小聲念叨,對不起啊,家裡人不知道是您,現在知道錯了,向您賠不是。舅舅挑了挑,火星頓地跳出來。舅媽勸導那堆火,送您到這裡,趕緊走吧,不要再傷害家裡的孩子了。小國要得晚,只有這麼一個。您走吧,還能趕上好人家。

她猛地睜開眼,拳頭攥得緊緊的。不要再害人了,趕緊滾!你再鬧,我就找和尚把你拿了,叫你永不翻身。舅媽將臉埋進手掌里。沒多久,火光滅成一陣煙。煙散後,只剩一灘紙灰。

舅舅扶著舅媽,往回走。路上車輛稀少起來,樹梢也看不清。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看樣子,夜裡要下雨。

走了一段路,舅媽掙脫開舅舅。我要跟上去,舅舅攔住我。舅媽跑回那片灰燼,站住了。她小心跪下,碰了幾下地面。

回到家,小國和外婆都睡了。我走進小國房裡,坐到床邊。我聽到被窩裡有人說話,老哥,你回來啦。我掀開被子,小國蜷著身體,在玩平板電腦。跟遊戲世界相比,剛才發生的事,彷彿來自遠古。種上幾排,殭屍蜂擁上來,正在防守時刻,有人敲窗戶。我撩開窗帘,舅舅朝我招手。

跟他走進裡屋,舅媽坐在茶几前,我挨著舅舅坐下。茶几上有幾張過期晚報,裹著一枚露出紅邊的蘋果。舅舅說,有件事找你幫忙。我笑笑說,這還客氣?舅媽拿出蘋果,說這是王奶奶給的。我接到手裡,果皮皺縮、沒有水分,掂量著,分量輕盈。舅媽說,你拿給小國,王奶奶說,這是供果,吃了就能好。

我拿著不知被香爐熏了多久的蘋果,走回屋裡。小國玩得正起勁,我問,你想吃水果嗎?小國搖搖頭。我不知如何解釋。我又問,蘋果呢?他收集陽光,不吃不吃。我把蘋果放到書桌上,明天早上上學,他興許就拿去吃了。

第二天醒來,桌上蘋果還在。我跟外婆吃了早午飯。晚些時候,公司人事打來電話,通知我明天交報表。請的三天假也要結束了。我簡單收拾一下, 趕下午兩點的大巴。外婆要挽留我,我說這趟就是看小國,他沒事就行。

外婆將我送到公路上,那裡有往車站的公交。昨晚的一攤灰跡已經模糊了。站了一會,公交來了。外婆忽然拉我胳膊,說有事要說。外婆拉我背對著公路。她抹著褲腿,小聲低語。我問怎麼了,她拍了下腦門,時間太長,我記混了。你外公帶回那隻狐狸……好像沒有死。還養了一陣子。她又說,養了有兩個星期,有回晚上,我坐在廚房,狐狸竄到鍋台上,從窗戶跳走了。我追到後院,也沒見到影子。屋裡就剩一隻空鐵籠。

我點點頭,慌忙坐上公交。患得患失中,車到了縣城。下車後,我攔了輛的士,趕到伊小。我找到小國的教室。他正趴在桌上睡覺。

小國揉著眼睛,跟我下了樓。站在水杉樹下,他問我幹什麼,我說,你頭還疼嗎?他說,疼得厲害。我摸摸他的頭。他說,我總想不起爺爺的樣子,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我說,要想一個人的摸樣,就要先想跟他有關的一件事。小國緊閉眼睛,用力想了一會。我說,看到了嗎?他說,看到了。我問,看到了什麼?他說,看見爺爺在打槍。我說,那就好。我拿出口袋裡的蘋果,蘋果捂得溫熱。出門時,我就一直揣著。小國拿過去,啃了一口,說:蘋果真難吃。

他隨手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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