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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不到我的讀者了,是我拋下了他們還是他們拋下了我?」

「如果一個人要寫他半個世紀前的生活,你一定認為那生活已經像歷史一樣遙遠與模糊,多半已經看不清了。不不不,你肯定沒有那樣的經歷。那經歷一直像『昨天』那樣緊隨著我,甩也甩不掉。」作家馮驥才在《無路可逃》的序言中這樣說道。

《無路可逃》是馮驥才回望五十年(1966-2015)系列作品的第一本,這一冊的時間範疇橫跨了文化大革命的十年(1966-1976),跟在其後的是《凌汛》(1977-1979)——「沒有這冰封般無路可逃的絕境,就沒有後來排山倒海般的凌汛」——以及《激流中》(1979-1989)、《擱淺》(1989-1994)與《漩渦》(1995-2015)。馮驥才希望,「五本書連起來是我五十年精神的歷史。」

目前這五本書中的《無路可逃》與《凌汛》已經出版,2017年第5期《收穫》刊登了第三部《激流中》的全文。這樣一來,馮驥才已完成了從1966到1989年這之間23年的自述,跨越半個世紀的記述任務已完成近一半。在某種意義上,這用文字鑄成的23年已然見證了一段完整的時代。

在這個時代剛開始時,二十五歲的馮驥才經歷了抄家陷害,差點兒「發瘋」,他茫然無措地遷居,倉促地與女友結婚,為自己工作的書畫社找到了印袖章的活計。在這個時代行將結束之時,馮驥才去中國美術館看了一個「荒誕」的當代藝術展覽回來,感覺到時代離開了自己。

「我覺得自己抓不住生活了,」他寫道,「我無法像昨天那樣深知正在激變的生活與社會。同時,我好像也找不到我的讀者了,讀者總是一代換了一代,是我拋下他們,還是他們拋下了我?我還是他們心靈的知音嗎?我還與他們擁有共同的審美嗎?雖然文學還在繼續,我還在寫,但是生活將要發生的一定有別於昨天。我感覺腳下的路變得模糊了,原先那條文學大河突然在一片陌生的原野上漫漶開來。」

這二十餘年裡,馮驥才的個人生活與創作屢次絕處逢生,中國文壇也經歷了一個破冰而出、變化發展的時期。從「無路可走」到「冰河開口」,再到「激流前進」,馮驥才參與過其中並最終站到了彼岸,「還好,我活到了今天,就像渡過一條危難四伏、布滿急流險灘的大江,最終能夠站到彼岸上,應該也是個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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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路可逃:

藏在自行車裡的文學

馮驥才的自述開始於1966年的夏天。那時,對政治不甚敏感的他感到「硝煙」逐漸瀰漫:報紙變成了戰場,報章的言辭激烈,批評之詞要把人打得「人仰馬翻」。有天他騎車上街,經過天津三十四中學時,突然遇到一隊穿綠衣、戴紅袖章的紅衛兵。「你是資產階級大背頭嗎?」紅衛兵沖他喝問,跟著一擁而上,用各種家用剪子、理髮剪子咔嚓咔嚓在他頭上一通亂剪。接著,他的家被抄了。

他慌亂地趕回家,可家哪兒還是家?耳邊一句「狗崽子回來了」,眼前已是一片狼藉。「地面上全是衣服、碎瓷器、撕開的書、破玻璃板和歪歪扭扭的盆盆罐罐。所有柜子和箱子不是被打開,而是被刀斧劈開的,書桌的一角硬被斧頭砍去,被打散的吊燈垂在屋頂中央,上邊掛著母親的一條長筒絲襪……」他看到了母親的背影,那頭髮被絞得男人一樣短,他叫聲母親,她回過頭來,「整張臉被一種治外傷用的紫藥水胡亂塗抹」,「眼睛在這刺目的紫色中瞪得圓圓的,黑眼珠奇亮,眼白奇白」。目睹這驚悚場面,馮驥才大叫一聲,「腦袋一蒙就不清楚了」。幸而隨後感覺被「拴在身上的牛筋拉了一下」,才清醒了過來。他聽到紅衛兵對他喊:「幹什麼?裝瘋嗎?」他並不曾裝瘋,那時是真的瘋了過去。事後,他將這種猛然蘇醒的感覺形容為「死後還陽」。

《無路可逃》馮驥才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年8月

家抄了,書也都燒了。馮驥才日後的妻子、當時的女友顧同昭過來找他,只隔著窗子悄悄說了一句「葛朗台死了」,意思是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台》燒掉了。馮驥才將很多書存於女友家裡,因此顧家有許多世界名著,像是《簡·愛》《戰爭與和平》《十日談》等等。這些書一本本燒並不容易,紅衛兵就叫顧家全家人把書呈扇狀打開,二十五本一排,燒了整整一個上午。

顧同昭來找他,是希望他能儘快知道燒書的事。「她知道這些書在我心裡的分量,但她不知道此刻世界上一切東西在我心裡都無足輕重了,只有看到她才神定心安。」馮驥才回憶道。經歷一番混亂、不安、驚悚的抄家和燒書之後,他們結婚了。「她需要保護,需要力量,」在抄家之前,他們從未想過成家之事。

馮驥才與顧同昭

他們悄悄地結婚,像「做地下工作一樣」。只是當他們踏上這艘婚姻之船後,才發現生活狀況的「單薄與無助」。馮驥才與顧同昭夫婦二人同屬一個工作單位,在書畫社從事古畫臨摹。文革來了,古畫成了「四舊」,書畫社所有的畫、臨本和範本全堆在街上燒了。臨摹古畫也被廢止了,結婚後兩個人工資加起來七元兩角五分。「單位二十二人全部都站在經濟的谷底,像一群無奈地站在乾涸的河床上的禽鳥,」馮驥才如此寫道。

事已至此,人得隨時尋找自救的時機。馮驥才注意到街上人們佩戴的紅袖章,突然想到可以幫人印袖章上的字樣,於是被廢止業務的書畫社就改行做了絲印作坊。隨著紅衛兵門派越來越多,袖章的名號也越來越多,比如「風雷激」、「雲水怒」、「從頭越」等等各門各派。書畫社保持「中立」,不管誰來,一概承接。

袖章生意做得不錯,馮驥才卻差點被打成「當權派」。「我怎麼是當權派?」馮驥才四處打聽「當權派」的標準,卻茫然無措。後來聽說北京天安門專門有幹部處理這個問題,他便和妻子乘火車趕去北京。到了天安門廣場,找到了「華北地區聯絡處」的臨時辦事帳篷。慌亂之下,馮驥才把事先準備好的話全忘了,最後只能問幹部一句,「我到底算不算當權派?」幹部說:「你算不算當權派應該是本單位革命群眾所了算。」從幹部的帳篷里出來,他心涼透底。

如果熬不過去,黑夜就是永久的。「你說,將來我們這代人死了,後代人能知道我們的處境嗎?我們的痛苦、絕望、無奈,我們心裡真實的想法,他們會從哪裡知道呢?」他的朋友、中學教師劉奇膺在一個雪夜上門來找他,瞪著布滿血絲的眼睛問道。「只有文學。」馮驥才忽然明白了。「我感覺只要筆一動,一大堆命運千奇百怪的人物就會擁上來。他們不需要我去著力地刻畫,他們是這個怪誕時代的烈火燒造出來的。」他從妻子家裡的二姨——一個陷入婚姻騙局,又飽受文革摧殘的女人開始寫起,發現自己從沒寫過小說,卻毫不吃力。他的文學觀也形成了:「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文學寫作,是一種情感的宣洩與直述心臆,沒有任何約束與顧忌,也沒有任何功利,它無法發表,當然也就沒有讀者……」

但是他的寫作必須是地下的。他小心翼翼地把寫在小紙塊上,藏在牆縫裡、地磚里、煤堆後面,後來還是覺得不安,就不斷地取出來再藏。後來他還想到一個絕招,將原稿毀滅,先把最重要的內容用最小的字體縮寫在薄紙上,再把薄紙層層疊起,捲成捲兒,裹上油紙、細線捆好;他拔掉自行車的車鞍,把紙捲兒一個個地塞在自行車的車管里。可是這樣一來,他最害怕的就是丟車了。幸好,馮驥才有著自己的「政治智慧」與「政治運氣」,才得以一次次化險為夷。

1976年,地震來了,他的家又毀了。這十年,始於無家可歸,終於無家可歸。

「我用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將震垮的房屋清理掉。那時真感到無家可歸了。」(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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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汛:乍暖還寒時候,有稿費有傷痕

在「文革」里依靠印紅袖章為生的日子裡,馮驥才已經開始了地下寫作。地震摧毀了他的家,他從廢墟里挖出寫了兩年多的《拳海》書稿,寄給了人民文學出版社。幸運而意外的是,馮驥才很快就接到了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韋君宜的邀請,從事「借調式寫作」。

除了修改他和李定興合著的《義和團》稿件,馮驥才有許多時間用來結識其他作家,跟天南海北的作家熱鬧地聊天、抽煙、喝茶,也親眼目睹了許多作家的稿件實在修改不出,只能打道回府的凄涼下場——改稿改不出來,並非作家水平有限,而是時政風雲莫測。「正面人物今天是造反派,反面人物是走資派,明天政治風雲突變,反面人物變造反派,正面人物換成老幹部。」這些作家裡有一位整天愁眉苦臉,臉色愈發暗淡,煙也愈發地凶,最終死在了鐵嶺。「文學也能害死一個人,這算什麼文學?」馮驥才問道。

在這段時間,文化界醞釀著重大變動。其中之一,便是「文革」時燒掉的經典著作又回來了。等到發售的那一天,馮驥才和宿舍樓里的幾個作家,「把抽煙的錢都從口袋裡掏出來」,跑到東四北大街和朝內大街相交路口的哪家新華書店去買書。書店九點開業,早上八點的時候,門口已經排了一百多人的長龍。

也正在這個階段,在人文社修改許久的《義和拳》終於要出版了。更令人艷羨的是,他們拿到了人文社恢復稿費制度後的「第一筆稿費」,實在是一筆「巨款」——三千三百元。在去隆福寺的中國銀行領錢時,馮驥才看到,「櫃檯里的銀行辦事員們——胳膊上大都套著套袖——站起來看我,好像遇到一個幸運的怪物。」

1978年,劉心武的小說《班主任》發表了,故事以中學生的生活風波為引子,提出人性與溫情如何復甦的問題。這篇小說帶來了極大的社會震動,後被稱為「傷痕文學」的代表作,也讓馮驥才當時所在的人文社「後樓像遭到地震一樣」。 馮驥才想起了自己地下寫作時期存下的「殘稿」,翻箱倒櫃卻再也沒找到,於是動筆重寫,寫出了一篇名為《創傷》的小說。此時盧新華的《傷痕》已經發表,馮驥才這篇的題材與標題都有類似之處,便更名為了《鋪花的歧路》。

《凌汛》

馮驥才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4年1月

就是這篇小說,惹出了不少事端。 馮驥才甚至聽說了自己「倒霉了」、被定為「反革命」之類的傳言。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馮驥才與《冬》的作者孫顒、《生活的路》的作者竹林三人共同參加了人文社舉辦的中長篇小說作者座談會,參會的作家還有茅盾、王蒙、陸文夫、諶容等人。韋君宜請馮驥才上台講述了《鋪花的歧路》的內容、人物與構思。這篇小說當時還未發表,在場諸位對其內容原委並不清楚。聽完馮驥才和孫顒、竹林的發言,茅盾的評價是「三篇小說都寫得好」,還對馮驥才的《鋪花的歧路》結尾提出了修改意見,馮驥才感覺「堅硬的冰面在頭頂上裂開」。座談會之後,《鋪花的歧路》在《收穫》上發表,同期出版的還有從維熙的《大牆下的紅玉蘭》和張抗抗的《愛的權利》。在此之後,更多的「傷痕小說」匯入了文革後的文學洪流。「自由從來不是別人的恩賜,而是自己的奮爭。」回憶文壇乍暖還寒的「凌汛」時期,馮驥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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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流中:

曾驚濤駭浪的文學大潮消失得無影無蹤

寫畢《鋪花的歧路》,馮驥才收到了來自全國各地的無數信件——有的人很窮,信封是自己用紙糊的;有的讀者不知道他的地址,信封上只寫著「天津馮驥才 收」。馮驥才愈發感受到文學之責任重大,愈加勤奮地寫作、抽煙,不知另一場劫難正悄然來臨。

1979年的一個冬夜,他突然覺得對所有東西都沒有感覺了,「好像機器停擺了」,如此反覆多次,最後出現了心慌疼痛、額前流汗的徵兆。去看醫生,得知是因精神高度緊張加上抽煙過多,他患上了心臟神經官能症和植物性神經功能紊亂。好不容易等來了「凌汛」,卻又生病了,這令他心灰意冷,「我想這可能是一種宿命,一生叫厄運壓著。別人受苦時,我也受苦;別人好了,我卻要換一種苦來受。」隨後,他只好擱筆調養。

隨後幾年,處於對病情隱憂之中的馮驥才,進行了各種創作短篇小說的試驗,寫出了諸如《老夫老妻》《逛娘娘宮》等作品,卻沒有受到文壇的關注。因為時代變了。

「隨著作協的恢復,准官方的作協在文壇上的權威漸漸顯示出來,」馮驥才說,按照此時的風向,他也應該加入改革文學之中,就像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那樣。可是他對此存有疑問:「文學因個人而存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文學理想和審美追求……還有什麼禁錮嗎?或者禁錮著文學的本身嗎?」1982年的春天,馮驥才與作家李陀談到了一個話題,說的是在所有禁區都被突破之後,還有一個禁區,那就是形式的禁區——如果文學一直被僵化的「現實主義」死死捆住,那麼就需要解放形式。

以此為題,馮驥才寫了一篇題為「中國文學需要現代派」的文章。同年9月,馮驥才的這篇文章同李陀、劉心武討論「現代主義」的文章一起發表在了《上海文學》上,引起了作協的重視。作協刊物《文藝報》組織了一場關於現代主義與現代派的「研討會」,邀請了王蒙、從維熙等作家。「聽說大馮他們倒霉了。」從維熙在會議上捅破了窗戶紙,叫在場者哭笑不得。王蒙剛要發言,麥克風壞了,換了一個進口的,他機智地說:「還是來點新東西好。」眾人會意。

在這之後,馮驥才回憶說,「一道擋住文學前進的銅牆鐵壁就這樣推開了」。1983-1984年間,一些作家的面貌逐漸清晰起來,比如陸文夫寫了《美食家》、鄧友梅寫了《煙壺》、張賢亮寫了《綠化樹》。馮驥才也在尋找屬於自己的「現代小說」——一種西方現代派之外的現代小說,或者說深植於家鄉天津的小說,「市井的傳奇、民間的段子,聊齋和《西遊記》荒誕的筆法、博爾赫斯和馬爾克斯的魔幻、武俠小說和章回小說的招數,由我信手拈來。」馮驥才要寫「四不像」、「大雜燴」的現代小說,這就是後來的《怪世奇談》系列:《神鞭》《三寸金蓮》和《陰陽八卦》。

《三寸金蓮》

馮驥才 著

新星出版社 2005年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三寸金蓮》。這部小說以女人纏足為題材,以壓抑密不透風的筆觸,引來了讀者「噁心、變態」的評價,也有人直言作者就是「蓮癖」。而對馮驥才來說,正是《三村金蓮》讓他找到了自己小說的「命門」:就像《聊齋》和《西遊記》一樣,我們應該在自己民族文學的傳統中尋找現代與中國式荒誕,而並非模仿西方的純然荒誕,「想像可以肆無忌憚,但生活血肉必須是真材實料,必須合乎人情事理」。

與《怪世奇談》 同時進行的還有一個大型口述寫作計劃,即記錄普通人「十年動亂」生活故事的《一百個人的十年》。那時的中國基本還沒有口述史寫作,馮驥才也是受到了美國作家斯特茲·特克爾(Studs Terkel)《美國夢尋》的啟發。進入八十年代末,馮驥才發現,他的寫作走向了自我,「我不關心文壇了,文壇也不像八十年代中期那麼純粹了」。

一個時代結束了。1988年,他去中國美術館參加首屆中國現代藝術展開幕式,看了一圈「荒誕不經」的展覽。之後返回天津家中,已是年夜飯的時間,在飯桌上他對妻子說:「我覺得一切都在變了。」在另外一篇名為《一個時代結束了》的文章里,他的想法寫得更加明白:「新時期文學這個概念在我們心中愈來愈淡薄。那個曾經驚濤駭浪的文學大潮,那景象、勁勢、氣概、精髓,都已經無影無蹤,魂兒都沒了,連這種感覺也找不到了。何必硬說後新時期,應當明白地說,這一時代結束了,化為一種凝固的、定形的、該蓋棺論定的歷史形態了。」

文章參考:《無路可逃》(馮驥才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8月版) 、 《凌汛》(馮驥才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1月版)以及 《激流中》(《收穫》2017年第5期)。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董子琪,編輯:黃月、傅適野,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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