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有魯迅的苦,朱安有朱安的痛
先讀
朱安也試圖改變自己,但似乎難以奏效。她看到越來越多的新式女性前來拜訪魯迅,魯迅喜笑顏開;看到有一天魯迅為許廣平剪頭髮,毫無避諱。她徹底絕望了:「我好比是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
檢書046
撰文閻海軍(檢書作者)
朱安的隱忍與絕望
魯迅是誰?幾乎盡人皆知。但如果問朱安是誰?相信大多數國人並不清楚。
朱安是魯迅的婦人。
朱安
「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為逝者諱,」大抵是朱安不被世人知曉的根本因由。關於魯迅的研究,新論跌出,經久不衰,已經作古的魯迅為很多活人造就了「飯碗」。朱安一直被漠視,為這個「普通人」寫一部傳記,得有兩大突破:一要突破人們心目中「普通人不值得書寫」的認知藩籬;二要突破對魯訊先生半個世紀的避諱。喬麗華創作的《朱安傳》的價值,也恰恰就在這個「突破」上建立了起來。
《朱安傳》
喬麗華
九州出版社 2017年版
朱安是一個「舊式」女性,不識字、纏足,不美麗、纖瘦。以28歲大齡嫁給小自己兩歲的魯迅(也有說大三歲的),新婚第二天,魯迅就和她分居了,再過幾天,魯迅就遠渡日本留學去了。朱安一生未被魯迅認可,更未獲得正視。從1906年結婚到1926年與許廣平私奔去上海同居,魯迅和朱安名義上生活了20年,這期間除去日本留學的3年,他們實實在在一起過日子的時間是17年。魯迅母親形容他們的婚姻是「不吵嘴,不打架,沒有感情,各過各的,不像夫妻」。魯迅自己戲言朱安:「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她,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朱安身上背負的凄慘,是中國封建社會女性共同的災難。和她一樣,有千千萬萬的婦女受盡了夫權、宗族、社會的壓迫。但朱安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巨擘——魯迅的老婆,她一生的遭際和人生意義就更耐人尋味了。
1918年,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小說《狂人日記》
面對魯迅的冷漠,朱安也有反抗。私下裡的抗爭外人不甚清楚,魯迅親友親眼所見的兩次反抗,倒是能看出朱安的用心之處,「一次是紹興,一次是北京」。兩次都是在家宴上,當著眾多親朋友好的面,朱安指稱「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會離開周家,我活著是周家的人,死了是周家的鬼,後半生我就是侍奉我的婆母(魯瑞)」。她這樣揭家醜,「算是將了魯迅一軍」。一不能離婚、二不能鬧騰,剩下的只能是隱忍。朱安的反抗至少能阻止魯迅休她。
反抗無望,朱安只能努力做好自己,沒有掙錢的能力,她極力伺候魯迅的衣食起居。與周作人反目後,魯迅帶著朱安居住在北京西三條衚衕里,朱安每天洗衣、做飯、打掃衛生……,朱安也試圖改變自己,但似乎難以奏效。她看到越來越多的新式女性前來拜訪魯迅,魯迅喜笑顏開;看到有一天魯迅為許廣平剪頭髮,毫無避諱。她徹底絕望了:「我好比是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
魯迅的「人生進步」和對朱安的「反感深化」
魯迅既然態度堅決地不認可朱安,那當初他為什麼要答應這門親事呢?這個問題必須梳理魯迅的出身和成長,以及後期的進步。1899年,魯迅與朱安訂婚。魯家原本小康之家,這一時期,魯迅爺爺周福清給兒子行賄鄉試,敗露後被關在大牢里,已落入破落境地。所以魯家為魯迅擇偶不挑不撿,選了已過20歲且比魯迅大兩歲的朱安。從朱家的角度看,儘管周家破落了,但畢竟是去做元配夫人,覺得不失體面。1899年訂婚,直到1906年結婚,婚事拖了七年。魯迅在日本不想回來,魯瑞騙說自己病危,魯迅才趕來被迫完婚。
1902年,剪了辮子的魯迅
對這樁婚事,周作人記述媒人所言「人極漂亮能幹,有王鳳姐之風」,實則「極為矮小,頗有發育不全的樣子」,「上了本家極要好的妯娌的當」。周建人也有類似態度,可見周家人都覺得上當受騙了。
反過來,朱家也覺得上當了,認為既然母親魯瑞同意婚事,則魯迅當然也沒問題,可是此後魯迅又表示反對,朱安嫁過去受冷遇,有了受騙的感覺。朱安的侄子朱吉人記述「姑母和魯迅的婚事,是老太太(魯瑞)騙的,害得雙方都不高興」。
魯迅一開始並不是那麼偉大的,至少在1899年訂婚或者1906年結婚的時候,魯迅只是一個破落家族的少爺而已。他和朱安的結合基本是「門當戶對」。魯迅生在一個舊時代向新時代過渡的「革命」年代,他後來的成長和進步,促使他不僅要參與革命,更要引領革命風潮,而領母命成婚的他卻要面對一個「一成不變」的舊式女性,這是悲劇的根源。從訂婚、結婚時的家道破落,到後來魯迅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旗手,魯迅的成長和發展是呈上升趨勢的,魯迅的這種「人生進步」對應的是朱安的原地踏步:她四門不出,無交際;不識字,兩耳不聞窗外事。隨著時間推移,最後只能變成「反感深化」。這種「反感深化」絕對和他的「人生上升」有著密切關聯,且是循序漸進演化而成的。隨著思想意識對舊式女人的反感愈深,魯迅最終突破輿論和道德的包圍,帶著許廣平奔向了上海灘。
魯迅和許廣平
反過來,如果當初朱安嫁給一個普通人家的普通人,或者再降落一下台階,選擇一個更落魄的人家,或許朱安和另一半整天圍繞柴米油鹽醬醋茶過活,倒是幸福的。這種假設沒法成立,朱安只能是朱安。魯迅和朱安的婚姻,魯迅有魯迅的苦,朱安有朱安的痛,他們的苦痛只能歸罪於時代,歸罪於社會。
遺物保存與「我也是魯迅的遺物」
魯迅一生,實則是窮死的,他的死與經濟壓迫有關。在《死》中,魯迅呼號,只有死了才能免於經濟苦惱。許壽裳在《魯迅傳》里感嘆:「他大病中之所以不請D醫開方,大病後之所以不轉地療養,……多半是為了這經濟的壓迫。」
儘管經濟壓力大,但魯迅對母親和朱安的供養一直很積極。他唯有拼盡全力寫作、上課賺錢,尤其生命的最後十年,全靠稿費維繫一大家子的生計。
史料闕如,年代久遠,朱安研究的細節是難以還原的。朱安的生命故事,抖落起來,滿是家務事,家務事是清官也難斷清楚的。
魯迅去世後,魯瑞和朱安的生活陷入了困難。再後來,魯瑞去世,日寇肆虐、物價暴漲,朱安的生活更加困難。為了苟且活命,她度過了一生最艱難的歲月,晚景異常凄慘。圍繞生計,朱安和許廣平的信件交往大致還原了一幅清晰的「家務糾葛」,儘管存世的信件只是他們交往的鳳毛麟角,誰是誰非根本不可能理清楚,但透過已有的信息,我們還是能從中看到人性的複雜和保存魯迅遺物的不易。
在西三條居住時的朱安
魯迅去世後,許廣平和周海嬰寡母孤兒相依,生活多艱。一開始許廣平積極向朱安寄錢,但後來淪陷區擴大,京滬之間的郵路中斷,她對朱安的匯寄自然也無從談起了。朱安生活沒了著落,登報公開要賣魯迅遺物,許廣平看到消息,甚是著急。她一心想保存魯迅所有遺物,完成魯迅全集的出版。她一面寫信勸朱安不要變賣魯迅遺物,一面登報警告不準賣魯迅遺物。這種作法有對二先生周作人的隱射。有研究認為,朱安變賣魯迅遺物的主意可能出自周作人。
沒有子嗣、沒有賺錢的能力,在一切生活用度都要靠金錢負擔的城市裡,保全魯迅的遺物固然要緊,但保全自己的性命更重要。朱安賣魯迅遺物的作法似乎無可厚非。
後來,許廣平派唐弢等人赴京談判,朱安一看是上海來人,臉色驟變:「你們總說魯迅遺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魯迅的遺物,你們也要保存保存我。」唐弢向朱安描述了許廣平在上海被憲兵逮捕,以及海嬰生病等情況,朱安很快轉變了態度。朱安自己沒有小孩,她心底間對周海嬰充滿愛意。她經常寫信希望許廣平帶周海嬰來北京,親眼一看,但由於種種原因,朱安一輩子也沒見到周海嬰。周海嬰在《我與魯迅七十年》中寫道:「我從來沒見過朱安,所以也談不上什麼印象。不過從她與母親往來的信件看,她對我還是很關愛的……我知道在她心裡,把我當做香火繼承人一樣看待。」
魯迅、許廣平、周海嬰合影
最後的歲月
在許廣平動員下,朱安聽從勸告,用心保護了魯迅的遺物。在魯迅好友們張羅下,一些社會賢達時不時會送來捐助,朱安「寧自苦,不願苟取」,委婉拒絕,以保全魯迅的名聲。許廣平設法周濟朱安,並抽身在北京看望了一次朱安,許廣平返回上海,朱安寫信:「你走後,我心裡很難受,要跟你說的話很多,但當時一句也想不起來,承你美意,叫我買點吃食補補身體,我現在正在照你的話辦。」在最後的歲月里,朱安在書信中常常表達對許廣平的感激之情。許廣平的關照或許是孤苦伶仃的朱安晚年收穫到的來自人間唯一的溫暖。
最後歲月,朱安多次向許廣平表達了自己死後運到上海「與大先生合葬」的要求。這是許廣平無法接受的事情,中間傳話的人只能哄哄了事。朱安死後,葬於北京保福寺一帶。她「活著是周家人,死了是周家鬼」的願望落空。她一生未被周家接納,至死依然。
周家合影,後排左起周建人、魯迅、周作人,前排左起:羽太芳子(周建人妻子)、周母魯瑞、羽太信子(周作人妻子,懷抱的嬰兒是周作人長子周豐一)
《朱安傳》的問世,並不會貶損魯迅的偉大,恰恰相反,更有助於還原一個真實豐滿的魯迅。與朱安沒有愛情,但將其視作「母親贈送的禮物」,一生都在堅持供養,這是魯迅溫順善良的一面。胡適同樣是舊式包辦婚姻,同樣與老婆難有共同語言,但胡適能遷就。魯迅與胡適對待包辦婚姻的態度截然不同。為了最初的被動選擇,魯迅煎熬了整整20年。放棄和將就之間,他最終選擇了供養。這對朱安極其不幸,但魯迅別無選擇。這是魯迅稜角分明、冷峻決絕的一面,這也是魯迅內在的矛盾。
有研究者指出,魯迅的沉鬱壓抑,大抵與他充滿悲劇的婚姻有關。心緒久不能疏滯,自然造就了他決絕激憤的性格。他的英年早逝,是不是也與他內在矛盾造成的長期內心撕裂有關呢?
我們樂見每個人都可以有更多自由的選擇,但是,肉身之間,總有「他者」的影子,對於選擇產生的困苦,相信我們所有人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文/閻海軍;編輯/鬍子華;原題《魯迅的「人生進步」和對朱安的「反感深化」》;圖片來自網路。)
TAG:燭下檢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