鬍子華:伯希和與被考古的亞洲
鬍子華:伯希和與被考古的亞洲
《伯希和傳》,[法] 弗朗德蘭,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7年版
1735年,林奈出版了《自然系統》,其展示的分類系統很快演變成一個全球分類計劃。林奈自居伊甸園裡的亞當,替上帝管理花園。他的門徒們則出現在世界各地收集植物和昆蟲,以使花園變得完整。與「上帝的花園」幾乎同步,這些冒險先鋒同時也致力於完善「人間的博物館」。到19世紀末,亞洲已成為這幅拼圖裡迫不及待需要補全的部分。
1906年,當伯希和踏入新疆時,他已然是一個遲到者。早在1894年,俄國人奧勃魯切夫就在樓蘭古城附近的河道中發掘了不少文物,並率先抵達了千佛洞;瑞典人斯文·赫定於1901年發現了樓蘭古城,就此成為新疆常客;1900-1901年,斯坦因先後發現了丹丹烏里克和尼雅遺址;1904-1905年,德國人勒柯克將吐魯番伯孜克里克千佛洞的壁畫切割殆盡……這些探險發現在西方學界引起巨大轟動,而法國是缺席者。急於迎頭趕上的伯希和,同樣不負眾望,先在庫車發現了婆羅米文的古文書,又在敦煌掠走了足足十大車、六千餘卷精華寫本,其代價僅僅是五百兩銀子。
伯希和在敦煌藏經洞挑選經卷
當然,並非只有中國的土地在接受逐寸的考察,而是整個亞洲在經歷被考古。研究(考古)亞洲,這正是法國1900年在西貢設立遠東學院的目的,其成員阿爾弗雷德·福歇1901年已在越南南部開掘占城遺址;1902-1931年,時任印度考古總監的約翰·馬歇爾持續在印度展開大範圍的考古;1911-1914年,T.E.勞倫斯在卡爾凱美什遺址參加發掘工作;1923年,作家馬爾羅遠涉重洋,在印度支那的密林中鑿下了由7塊巨石拼成的古代浮雕,試圖運出柬埔寨去賣,並因此下獄……事實上,這是不勝枚舉的。
二戰後,在法國駐新加坡總領事館的一次酒會上,馬爾羅聲稱探險家作為一個種類正瀕臨滅絕,並由此緬懷一個「沉睡的亞洲」。其間,那位總領事補充到:「亞洲只是在我們成其主人時才神奇起來」。與馬爾羅不同,伯希和似乎並不欣賞單純的探險家,出色如斯文·赫定亦被視為「無知的旅遊者」,但他可能會熱情呼應這位領事的絕妙好辭。1900年1月30日,安南皇帝被迫同意伯希和染指皇室卷宗檔案。在清點越南皇室和內閣圖書館時,伯希和發現 「書籍歸類混亂、書名殘缺不全」,其描述變得很嚴酷,顯然認為原住民沒有能力照看好自己的財物,而只有歐洲人有能力激活一個沉睡的亞洲。這一理由後來也被用於為敦煌劫經辯護,取走是免於被毀壞。
1907年,斯坦因拍攝的莫高窟第16窟
伯希和的不少學術研究都帶有強烈的殖民色彩,如其翻譯《真臘風土記》是用以讓法國根據1884年簽訂的《中法新約》獲取中國曾經的特權,並為法國要求暹羅將吳哥和西部省份歸還柬埔寨提供歷史依據。一如丹尼斯·塞諾在《懷念伯希和》中評介的那樣:「他把一生都獻給了學術,然而他首先是一個地道的法國人。」
馬爾羅曾在《反回憶錄》中有所詰問:「在印度支那的法國人是大革命的後代……當上主人後,他們就染上主人意識了嗎?」其實,大革命期間不少革命領袖亦謀求擴張征服,如丹東就主張兼并比利時。漫遊者夏多布里昂一直對法國放棄美洲感到惋惜,一面強調民族平等,一面卻又想使某些民族歸順於法國。就連寫下《舊制度與大革命》的托克維爾,19世紀最偉大的自由主義思想家,也都是法國帝國擴張的支持者。在二戰後舉行的有關殖民問題的國際會議上,也正是伯希和這位大革命的後裔強烈反對解放殖民地。
同理,伯希和雖痴迷於其考古發現,卻未必樂於承認這些古文明的成就,或者承認它只屬於一個已斷裂的過去。有趣的是,正是伯希和最欣賞的中國學者陳垣,將北平圖書館藏的八千餘軸敦煌經卷考訂編目後,於1931年出版,名為《敦煌劫餘錄》,以此作為中國回聲之一種。(文/鬍子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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