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遊客扯大象尾巴」？是「事實」，還是「黑鍋」？

昨天，一個發生在泰國的悲劇事件，佔據了所有人目光。

一位年輕的中國導遊，在大象突然發狂之際，捨身救援遊客，最終不幸被大象襲擊身亡。

一名優秀的導遊，一位勇敢正直的中國青年，就這樣突然告別了我們，只留給父母和親人無盡的悲痛。

不幸遇難的何永傑家人來泰，喪子之痛無法抑制（視頻）

騰訊、鳳凰、觀察者網，以及包括泰國網在內的幾乎所有在泰中文媒體，都在關注這一突如其來的意外。

這一悲劇，衝出了泰國國界，迅速成為了中國與泰國關切和討論的熱點新聞。遊客、導遊、旅行社、網路上的「意見大V」以及無數網路上的看客們，都在對這一事件激烈地發表著自己的觀點。

然而，似乎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事件中最核心、最聳動、最遭噴的那一「關鍵細節」，其實並不是一個已經得到證實的真相。

那個細節便是：大象傷人，是因為「遊客扯了大象尾巴」

【扯象尾：未經證實便「廣而告之」的判決】

在網上，關於22日「大象傷人」事件流傳最廣的一個版本是：中國遊客扯大象尾巴——大象暴走襲擊遊客——重慶領隊救人被大象襲擊身亡。

這一說法來自何處？

簡而言之，「扯尾說」來自泰國肇事大象營內的象夫以及安保人員，是背負著事故責任嫌疑的泰國當事一方的一家之言。泰國媒體在報道中引用了這種說法，當這種說法被翻譯成中文後，在中文的網路世界上被廣為傳播。

而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個得到證實的說法。

（港台媒體對這一事件的報道配圖）

事發後，泰國警方迄今為止正式公布的消息是：關於「扯尾惹怒大象」的說法，尚沒有足夠的證據證實。而如果發現象夫和事發場地的經營者存在過失，將對其依法追究法律責任。

當地政府已經叫停「騎象項目」，警方也以「疏忽大意導致遊客死傷」的罪名指控泰國象夫和事發水果園業主。

一句話：「中國遊客扯象尾」之說，沒有確實的證據；反倒是泰國象營，遭到了警方的指控。

這個關鍵的「扯尾細節」，是否得到事件中關鍵的另一個群體——現場中國遊客的旁證呢？

並沒有。

事件發生的第一時間裡，無論是泰媒的報道，華媒的轉述，還是導遊群體的自發轉播，「中國遊客的現場目擊證詞」都不見蹤影。

事後，中國媒體聯繫中方旅行社，旅行社除了對不幸身亡的中國領隊表示哀悼外，也表示「現場情況並不清楚」。

在媒體公開的一份目擊者手寫事發經過中，自稱何永傑所帶旅遊團團員的田茂西介紹說：「我們七八個隊員在停車場和領隊聊天，突然有兩個遊客（不是我們國家的）騎的大象發瘋，衝下斜坡。」——其中，並沒有提到「扯尾」一事。

（中國目擊者手寫的證詞，未提到「扯尾」一事）

當天稍晚，一則旅遊大巴上的採訪視頻顯示，現場遊客並不承認「扯尾」情節的存在，而是表示「大象開始發狂襲擊遊客時，大象身邊並沒有遊客聚集拍照，也不存在扯大象尾巴的情況」。

而第二天，中國媒體播放的對中國遊客的正式採訪視頻中，目擊事發現場的中國遊客明確否認「扯尾」一說的真實性。

（中國媒體對遊客的採訪）

看來，除了泰國象夫、泰國象園保安、泰國象園負責人——之外，沒有任何人指出大象的暴走是「遊客作死」所導致的。

那麼，這句「責任嫌疑者的一家之言」，為何得到了如此廣泛的傳播？

顯然，泰媒簡單化的「單向報道」，中國導遊組織情緒化的「大力採信」，讓象夫的說法成為了流傳最廣的說法，並在傳播和放大的過程當中被簡化成了讀者們所以為的「事實」。

沒有被確信的「事實」，還是事實嗎？

【未經證實的「一家之言」，為何傳播如此之廣？】

復盤一下整個事件的傳播路徑吧：

追本溯源，唯一可以確認的事實只有：大象暴走，遊客受傷，領隊身亡。

那麼，究竟有沒有人扯大象尾巴呢？我們可以告訴大家的是——

不知道。

在事實得到泰國警方的官方調查結果之前，這個真相，的確是一個無從確認的「羅生門」。

奇怪的是，一個無法被確認的言論，為何會被大肆傳播？

個中緣由，各方心態，其實不難想見。

先說泰國方面。

意外發生之後，清算事故責任，泰國象園自然首當其衝。因此，泰國象園、象夫率先提出「扯尾」一說，無論是否符合真相，都能將視線轉移，把「責任事故」轉化為「顧客作死」。

在泰國，像這樣的「責任轉移」十分常見——電梯墜樓，怪你中國遊客超載；海底溺亡，怪你中國遊客摘氧氣面罩；地板斷裂墜樓，怪你中國遊客跳得太猛；哪怕是兇殺案，兇手也不忘指責中國受害人「同性猥褻在先」……

總之，錯的永遠是中國遊客，而不是泰國電梯、泰國地板、泰國器材、泰國導遊、以及——泰國大象。

泰國大象很溫順，不會主動攻擊人的啊！——每個狗咬人事件中的狗主人，都會這樣說。

（被警方傳喚的象園負責人）

泰國媒體，在事發之後，一定會本能地採信泰方當事人的說法。即便泰國記者並不確信，也會優先轉述泰國受訪者的「口供」。中國一方的證詞？泰媒很難聯繫上，聯繫上也很難聽得懂。於是泰媒報道，往往就是「一方之言」，中國媒體遠在天邊，也只能翻譯轉載泰國的一方之言。

如是口口相傳，最後往往打臉反轉。

（泰國象園明確指責「中國女遊客」是罪魁禍首）

事件的傳播過程中，還有一個人群的反應，十分微妙。

那，就是旅遊業者。

（網上導遊群體對遊客的抨擊）

事件發生後，在所有的中文傳播者當中，唯一堅持採信，並廣泛傳播「扯象尾論」的群體，便是導遊和導遊行會。網上流傳的各種微信截圖，無不是導遊們在悼念英勇救人不幸身亡的同行，並痛斥「客人」們的惡行釀禍。

在泰國警方和中國使領館都做出了「中立表態」之際，唯有重慶市導遊協會公開嚴厲抨擊遊客：「強烈譴責不守規矩、惹起禍端的不文明行為」。

（網上導遊群體對遊客的抨擊）

導遊們為何如此確信「扯象尾」的存在？

在泰這些年，我們時常有這樣的感觸——全泰國罵中國遊客罵得最凶的，不是泰國媒體，也不是泰國讀者，而是華人（包括泰籍華裔和中國籍）導遊朋友。

（網上導遊群體對遊客的抨擊）

老實講，導遊朋友對遊客們的複雜情感，我們十分能夠理解。接觸得多，難免齬齷也多，導遊朋友們熱愛遊客，愛崗敬業，敢於在生死關頭用自己的生命去置換遊客的安全，這一點值得我們的記取和讚譽。即便對遊客有些牢騷，也值得理解。

但是，如果為了提高導遊的職業地位，為了維護旅遊行業的正常運行，甚至是為了對「被救了卻不敢站出來講話」的中國遊客表達不滿，便貿然採用和傳播「扯象尾」的論斷，是不是對事實真相的追究，並無益處呢？

（網上導遊群體對遊客的抨擊）

把這場事件的節奏和基調塑造成「遊客害死了導遊」，急切地帶節奏、撕遊客，甚至憤憤不平地埋怨遊客的冷血。

一味聚焦於這些職業性的憤懣，而對旅遊項目本身的風險避而不談，對最有可能的「事故責任者」視而不見。這樣，真的OK？

這，對於悲劇本身的反思，是一種強化，還是一種淡化呢？

這，真的是死去的英雄何永傑所希望看到的嗎？

（事發後，旅遊從業者對遊客態度發泄不滿）

最後，說說遊客。

其實，正常人面對大象那樣的龐然大物，不要說扯，就算摸一下都需要很大的勇氣。「扯大象尾巴」導致大象暴走，乍一看上去，似乎不太經得起推敲。

那麼，是否遊客所說的「大象沒有被扯尾」，就一定是事實真相呢？

萬一真扯了呢？

在各方各執一詞，現場又沒有監控和視頻資料的情況下，說遊客「扯尾」子虛烏有，同樣是武斷偏頗的。儘管老編對一個遊客是否有徒手扯大象尾巴的膽量表示懷疑，但是……在猛虎區打開車門的人，不也有嗎？誰敢打這個包票說，泰國象夫的言論，就一定不可能是事實呢？

泰國象園可能會為了害怕擔責而甩鍋，導遊協會也許會根據自身的立場而選擇輿論對手——難道遊客就不會為了避免擔責，避免賠償，甚至只是避免餘下的行程受到影響，而眾口一詞地迴避真相？

（遇難導遊何永傑舊照）

一切，都不一定。

各人有各人的算計，各人有各人的立場，事實真相尚未還原，一切定調、抨擊、洗白、控訴、帶節奏、定罪名……都是不合時宜的。

唯一能夠確認的，只是一個年輕的生命，一名英雄的導遊，從此離開了我們。

【生命的逝去，為我們留下什麼】

大象發狂殺死了一名導遊，一名導遊為救人而失去了年輕的生命——這是真相被還原之前，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實。

真相雖然缺位，我們卻仍能從既有的事實中，尋找哀悼與反思的餘地。

先說大象。

無數泰國人都曾說，大象是溫順的，憨厚的，訓練有素的，熱愛與人類互動並且對自己的「主人」擁有忠貞不二之深厚感情的「靈性動物」。即便偶發意外，也是大象受了「外界刺激」，到了「發情季節」，才造成的小概率事件。整個產業，不應該為一兩起「事出有因」的意外而背上道德的枷鎖。

說實話，我們實在不能確定這種表述的真實性。

（2015年聯合國人員在泰被大象踩死）

2015年，清邁大象用象牙刺死象夫，將背上三名遊客甩落；2016年2月，蘇梅島英國遊客被大象踩死；同年，大城府大象暴走，日本遊客和象夫重傷；2017年，泰國著名的「影星名象」易卡喜將自己的主人殺死……

（家養大象襲擊車輛）

（蘇格蘭遊客2016年在泰被大象殺死）

（印度大象襲擊市民）

這樣的新聞列表，可以一直排列下去。

這還不包括那些不涉及旅遊業，沒有被曝光的大象傷人事件。

中國導演卧底拍攝的《黑象》，在泰國被禁播；西方動物保護組織對泰國大象表演的長期詬病，在泰國本土一直被視為「聖母白蓮花」式的矯揉造作。

我們自己呢？雖然沒有親眼看到過大象的發狂，但是卻在無數次大象表演的現場，看到過訓象員手裡的閃著寒光的「象鉤」。

在看到諸如「大象流淚跪拜去世主人」的新聞時，我們也很難不聯想到曾經轟動一時的「虎廟醜聞」。

（訓象師訓練小象）

我們沒法採訪大象，不知道大象的感受。但我們知道，跳圈、作畫、馱行，都不是大象心甘情願的本能，而是嚴酷訓練的產物。看多了各種幕後的報道，我們在觀看動物園的大象表演時，真的已經感受不到半點愉悅。

來泰旅遊，該不該去騎大象？接待中國遊客時，該不該鼓勵她們去體驗大象的項目？

這些，只能由大家，自行去判斷。

有時，生命的逝去，不單單只是一場意外。

為了救人，而不幸身亡的中國導遊何永傑，是一位英雄。在最美好的年華，在一次本該充滿歡樂的行程里，他一去不返，徒留親人與愛人的無限傷悲。

所有的泰國同胞，都感動他的英勇的抉擇，自發的募捐也，已經在整個泰華圈如火如荼地進行當中。

整個泰國旅遊行業，應該永遠記住他的名字；

中國和泰國的相關部門，應該授予他應得的嘉獎與名譽。

（遇難導遊何永傑）

被他所拯救的遊客，更不能置身事外，要承認和銘記他的犧牲，更要提供所一切關於真相的證據。

畢竟，遊客們失去的，只是一次行程；他失去的，是整個人生。

應該為這場悲劇負責的人，無論他是誰，都要為逝去的英雄給出應有的交代。

答案，只存活在真相里。對真相的追尋，對悲劇背後所隱藏的必然的質問，遠比導遊與遊客之間的撕逼，要來的更有意義。

畢竟，害死小何的，不一定是遊客，任何人如果用小何的死去發泄對遊客的不滿，將沒有任何意義——你的憤怒不會讓正義得到伸張，只會讓那些原本可能最應該負責的人，被莫名其妙地忽略與洗白。

逝者已去，逝者永垂。

尋找背後真相，警惕武斷的宣洩，找到隱藏的癥結，讓這樣的悲劇永不再次重演。

這，才應該是我們對英雄的逝者，最有價值的悼念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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