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少軍：劉蘭芝一定是女神——《孔雀東南飛》斷想
少軍按：
《孔雀東南飛》總共上了六節課。原本想著整理課堂錄音，把和學生的一些互動，以及課堂的臨時生成整理出來，但六節課整理下來，得好幾萬字。最近太忙了，我覺得我完不成這個任務，所以就雜七雜八、斷斷續續地談了一些我的感想。在這裡，我要強調的是，這是一篇冗長的個人雜談，並不是課堂實錄。
孔雀東南飛並序
這是挺長的一首詩了，350句，1700多字。課本注釋一裡面說，這是我國古代漢民族最長的敘事詩。這句話說得太準確了，因為以前沒有強調「漢民族」，只說它是我國古代最長的一首敘事詩。但現在我們知道，藏族有《格薩爾王傳》，比這個長得多了。古代還有一首比較長的敘事詩，我們在初中學了，叫《木蘭辭》，它和《孔雀東南飛》加起來，叫「樂府雙璧」。跟外國相比，我國的敘事詩是很不發達的，統共就沒有幾首。
「漢末建安中，廬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劉氏，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聞之，亦自縊於庭樹。時人傷之，為詩云爾。」
「建安」是漢獻帝的年號。開頭在序裡面這麼一說，就給這首詩，這個悲劇的故事，提供了一個時代上的背景。故事的男主人公焦仲卿是「廬江府小吏」，大概相當於現在一個很普通的小公務員。夫妻兩個為封建家長所逼迫，採取了比較激烈的反抗方式，一個舉身赴清池，一個自掛東南枝。這讓我想起小時候隱約聽到的一個故事，說鄰村深深相愛的兩個年輕人，因為父母的反對不能走到一起，便買了一大包瓜子，在水井旁相依相偎，一起嗑完這些瓜子後，便一起跳入井中。等到人們發現時，水井旁只剩下一堆瓜子皮。
從這一段小序可以看出，《孔雀東南飛》的主題還是愛情，悲劇的愛情。我們此前學習了《詩經》的部分篇章，知道裡面有美好的愛情，比如《關雎》和《蒹葭》，也有婚姻的悲劇，比如剛剛學過的《氓》。特別是在《氓》裡面，我們看到了一個無助的女子，她所有的辛苦換來的只是丈夫的漠視。這只是對人性的揭露和批判吧，而《孔雀東南飛》的意義，則是愛情遭遇了威權，它所直面的，卻是那個制度。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
開頭這一句，就是我們經常所說的「起興」。它最常見的解釋，就是朱熹曾經說過的這句話：「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它只是起個頭，和後面詩歌的內容關係並不是很大。《詩經》的每一首基本都要這樣開個頭，比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比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其實好多民歌也都是這樣開頭的，比如陝北民歌：「羊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難。」羊肚子手巾就是起興。
『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
開頭直接是劉蘭芝對丈夫焦仲卿的一段傾訴，從這一段傾訴里，我們看到這麼幾個方面的內容：
第一，她從小報了不少輔導班，接受的是素質教育。詩書禮樂，裁衣織素，這是全面發展的節奏啊！我這裡有一個自己的看法，就是我覺得劉蘭芝家庭情況一定是不錯的。在那個年代，普通人家的女孩兒，能學點針線活就不錯了。當然，對詩歌的理解不能太實誠，這幾句詩或許只是說，從小這麼辛苦地修鍊自己，長大後就嫁了個你呀。
第二，婚後，做小公務員的丈夫太忙於工作，劉蘭芝感到了孤獨。雖然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但她還是表示理解。
第三，她做了太多的家務活：「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要理解她有多辛苦，一定得明白「雞鳴」是什麼時候。這絕對不是雞叫了，天亮了，而是正在半夜。古人把一晝夜分為十二個時辰，分別用十二地支來表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這十二個時辰，還有另外的稱呼，分別是：夜半、雞鳴、平旦、日出、食時、隅中、日中、日昳、晡時、日入、黃昏、人定。夜半是晚上十一點到一點，而雞鳴就是後半夜一點到三點了。也就是說，劉蘭芝忙完了別的活，從深夜一點起，開始織布。這得有多辛苦啊！讀到這裡，我忽然想起老家的山曲里有段《擺嫁妝》，當娘的怕女兒嫁到婆家會受氣，囑託她要「遲遲個睡來早早個起」「早問公公吃什麼飯，晚問婆婆喝什麼湯」，催人淚下。
第四，即便劉蘭芝這麼辛苦，婆婆還是不滿意。
劉蘭芝終於做了決定，告訴你媽，把我打發走得了。
這就讓焦仲卿很難過，直接去找媽媽。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他首先說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前途了，但幸運的是找了這麼好的一個媳婦，然後在母親面前發了誓，既然「結髮同枕席」，就要「黃泉共為友」，最後居然質問母親，她沒有一點過錯，為什麼讓你不滿意？
首先要為焦仲卿的這番話點贊，讓我們看到他深愛著劉蘭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劉蘭芝是幸運的，因為她畢竟獲得了一份真愛。其次，我們也覺得他不太會說話，他最後的質問一定是刺激到了這個強勢的母親。
「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從婆婆的話里，我們可以看到，她想休了劉蘭芝的原因是，劉蘭芝沒有禮節，不聽話，從而得罪了自己。為了出一口惡氣，居然不顧兒子的幸福，要把劉蘭芝趕出家門了。這讓我忽然想起了陸遊和唐婉，也是被強勢的母親拆散了姻緣。後來他們兩人在沈園偶遇，陸遊痛不欲生，寫下了那催人淚下的《釵頭鳳》。山盟雖在，錦書難托，兩個相愛的人因為母親的原因不能走到一起，唐婉憂鬱而死，陸遊八十多歲時還走在他們倆當年走過的橋上，看著橋下曾經倒映過他們倆影子的流水，悲不自勝，淚如雨下：「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孝是傳統美德，愚孝是封建糟粕。問題是，焦仲卿有辦法嗎？他還是做了最後的努力：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取！』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
他居然用到了威脅。從這裡看，焦仲卿是一個軟弱無主見的人嗎？顯然不是。但是，在那個時代，這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了。而這一下完全激怒了自己的母親。這個憤怒的老女人有個很嚇人的動作，就是槌床大怒，在兒子面前徹底潑婦了。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
焦仲卿哭著告訴劉蘭芝，都是我媽逼的，但我一定會迎回你，這樣讓你受委屈了，但你一定要聽我的話。
已經很明白了，劉蘭芝要被趕出家門了。但是焦仲卿的母親還在，他後面迎回劉蘭芝的可能性有多大？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綉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劉蘭芝基本上是打斷了焦仲卿的話，說別說那麼多了。而且她針對焦母打發她走的理由，做了一番解釋。我這麼孝順她，怎麼敢不聽話？我日夜作息這麼辛苦，還是被你們驅遣，說什麼再迎回來？然後她冷靜地處理了自己的嫁妝，準備把這些東西送給焦仲卿後面要娶的老婆。
古時候女孩子要一針一線地準備自己的嫁妝，我們能想見她們做這些針線活時滿臉幸福的樣子。這裡所說的「綉腰襦」，是一種齊腰的短祆，不知道劉蘭芝在上面走了多少針線，才葳蕤生光呢。這上面的每一針每一線，都是她對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箱簾六七十」，極言嫁妝之多，之豐富，之不易。
最後，劉蘭芝只給自己的丈夫提了一個要求：「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就是怎麼都可以，千萬不要忘了我。一個「莫」字讓人崩淚。
這裡所說的「初陽」，指的是冬至以後，立春以前那段時間。古人認為冬至是「一陽生」，十二月是「二陽長」，正月則是「三陽開泰」。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綉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
這是一段很奇怪的描寫。被婆家休了，她為什麼要這樣早起打扮呢，而且打扮得極為仔細，每個環節要做四五遍才安心。我們現在能想見劉蘭芝這時候的表情嗎？能揣摩到她的心理活動嗎？這都是我們可以放開想像的地方。我由此想到了《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想到杜十娘對李甲感到絕望之後的那一番打扮。當一個女人被漠視，被拋棄，被擺弄，她維護自己尊嚴的唯一方式，或許就是自己給自己一個儀式。
她打扮完畢以後，走了幾步，儀態萬方，美麗絕倫。當年王昭君第一次在漢元帝面前露相，幾步走，「顧影徘徊，聳動左右，帝見大驚」，這簡直是一種示威。劉蘭芝也以這種方式表明，儘管被人拋棄，自己還是看得起自己的。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
在這裡，我們又發現了一個問題。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就是假設你被婆婆驅遣，你會以什麼樣的方式和她告別？劉蘭芝「上堂拜阿母」，說明她一定是一個有禮節的人，那前面焦母所說的「此婦無禮節」，就只能是故意找茬了，而且說明她確實沒有別的茬可找了，才找到這個。這裡沒禮節的，正是焦母自己，把人逼到這份上了，而且人家已經給你跪下去了，你還「怒不止」，這不正是一個蠻橫無禮的老潑婦的真實寫照嗎。
「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轉身來與小姑子做別，劉蘭芝哭了。這裡有個問題需要解決，焦仲卿說他和劉蘭芝「共事二三年」，說明劉蘭芝嫁到焦家的時間不是很長，在短短的兩三年時間裡，小姑子不可能一下子張得那麼高。這又是誇張吧，極言時間過得快。還沒有好好地相聚，卻又要以這樣的方式告別。她給小姑子的囑託，有兩個。一是好好照顧老人，二是不要忘記我。詩中沒有寫小姑子的反應，我們猜想她已經哭得不成樣子了，這是一個經常陪她玩耍的好姐姐呀。
關於七月初七的乞巧節，那是女孩子專屬的節日，而且作為中國傳統的情人節，這些年又被大家所重視了。我想在這裡發出呼籲，不知道有沒有人響應，我們應該重視傳統文化，恢復一些傳統的節日，特別是這裡提到的「下九」，在漢代，這可是婦女專屬的節日。更讓人嚮往的事，這樣的節日每個月過一次，就是在農曆的每月十九，婦女們要歡聚「嬉戲」。我覺得古人因為所求不多，他們比現在的人更注重生活質量，我們剛剛學了王羲之的蘭亭序，知道每到三月上巳，大人小孩要聚在河邊一起玩耍，這都是被作為制度定下來的。
劉蘭芝如果在焦家兩三年的時間，起碼過了二十幾個「下九」，是不是經常帶著小姑子去玩耍，是不是也留下了一些美好的回憶，這些都需要靠我們的想像去填補。
而現在，這一切都化為泡影，「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劉蘭芝究竟是怎麼走出這個家門的？這一步邁得該有多沉重啊。為了理解她的心情，我在這裡再舉個例子吧，比如學習，你已經很努力了，結果卻沒有讓更多的人滿意，特別是當別人為此否定了你，認為你不行的時候，你的心裡應該是很難過的。我們來到這個世上，好好學習，認真做人，但往往就不能如別人的願。這種來自外界的否定是很讓人難受的一件事，而劉蘭芝遇到的問題是，她不僅被否定，而且被驅逐，被拋棄。所以跨出門的這幾步走，如果要拍成電影鏡頭，我們應該以怎樣的方式來表現劉蘭芝的內心？她帶著怎樣的表情？她的步伐有多遲緩？多沉重？應該響起怎樣的背景音樂？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
劉蘭芝不是一個人走的，她的丈夫來送她了。兩個人一個騎著馬，一個坐著車，走在這條漫長的路上，詩歌的節奏在這裡變得舒緩下來了。我們也有時間可以去踹摸和想像焦仲卿和劉蘭芝此時的心情，而這首詩在這裡就只給了我們五個字：隱隱何甸甸。隱隱和甸甸都是模擬車走的聲響。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會寫這種聲響呢？空氣都要窒息了，馬蹄的嗒嗒聲，車子的咯吱咯吱聲，這時候會被放大，而真正被這聲音放大的，恰巧是兩個傷心人此時此刻的心情。
在那個「大道口」，焦仲卿下了馬，鑽進了劉蘭芝的車子，貼著她的耳朵說了幾句話，你說你放心，我會迎你回來！對天發誓，我絕對不會負你！
這是這首詩里最溫情的一個情景了吧。《氓》裡面的那個女人沒有得到真愛，杜十娘被心愛的人轉手賣掉，和她們相比，劉蘭芝是幸運的。因為起碼有個愛著自己的人，讓她對這個世界不會太過絕望。但真愛的被摧毀，被撕裂，往往上演的，就是人間慘劇。
還有，既然焦仲卿這麼堅定，那他一定是有主意了。但我怎麼也想不明白，他以什麼樣的方式迎劉蘭芝回家？他怎麼擺平他的母親？這些都是沒有答案的，我們能替焦仲卿指出一條出路嗎？范蠡與西施泛舟五湖，不知所蹤，是不是一條好的出路啊。連《水滸傳》的電視劇里，都給燕青和李師師準備了一艘小船。
「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從這裡可以看出，劉蘭芝對他們倆的前途還不是完全絕望，並對丈夫做了囑託，就是要像磐石一樣厚大堅實。但同時她又擔心自家哥哥橫加干涉。
這裡最能打動人的是兩人分別時的情景：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勞勞」有遙遠的意思，這裡指從遠處招手，我們要把它理解成因為捨不得分別而一直招手，因此勞勞二字就有悵然若失，或者是憂愁傷感、不忍分別的意思。李白有一首詩，叫做《勞勞亭》：「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可見歷史上曾經有個亭子，叫勞勞亭，那裡一定經常上演著分別的故事。
「依依」兩字經常可以看到。《詩·小雅·採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是它最早的出處了。依依楊柳青青草，它們在風中輕柔搖擺的樣子很容易注入離人的傷感。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
劉蘭芝一個人回了娘家。古代女孩子出嫁以後，想要回娘家，一定先要徵得婆家的同意，然後娘家派人來接，才能回去。如果是一個人回去，什麼也不用說，大家都明白，她一定是被人家休了，被驅遣了。所以劉蘭芝的母親看見女兒獨自回來，情緒就崩潰了，做了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大拊掌」。然後問她，你犯了什麼過錯呀，被人家趕回來了？當女兒說自己沒有什麼過錯時，劉媽媽「大悲摧」，痛斷肝腸。
女兒受了委屈，媽媽心裡更難受啊。
「還家十餘日，縣令遣媒來。雲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
「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丁寧，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
回家才十幾天時間，就有人來提親說媒，而且是本縣縣令。他家三少爺十七八歲，一表人才，能說會道。
劉蘭芝含著熱淚告訴母親，她和丈夫之間有個約定，並發誓不離開。
在這裡插入縣令提親這件事，很能說明劉蘭芝是個優秀的女人。現在可以把有關這方面的信息做個總結了。詩一開始就說她從小受過良好的教育：「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中間還寫了她的一番打扮：「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由此可見她是一個知書達理，儀態萬方的女人。
所以說，回家沒幾天，便有官二代提親，還被她母女兩人拒絕了。
「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
提親被人拒絕是一個特別傷面子的事情，何況他是本縣縣令！所以，怎麼拒絕，又不傷面子，是一件很艱難的事情。劉媽媽先說自家孩子不行，剛出嫁就被人休了。再分析道理，連一個小公務員的妻子都當不了，怎麼能配得上你們家的公子了啊。然後給他指出出路，就是廣問訊，多打聽，爭取給孩子找個好老婆。最後萬一找不到了，咱們再說。
劉媽媽這一番話太厲害了！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雲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阿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拒絕了縣令，太守又打發媒人來了，他們家的公子更厲害，「嬌逸未有婚」。
現在我們明白了，劉蘭芝在本地也是女神一樣的存在啊。一般人都不敢來提親了。
「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雲？』」
劉蘭芝的哥哥出場了。
我們想，一個女孩子，有個哥哥，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但劉兄明顯不是一個好哥哥，特別是他最後一句話問，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呢？你要長期住在我們家嗎？
「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劉蘭芝回答母親的話是「含淚答」，回答哥哥的話，則是「仰頭答」，從這「仰頭」兩字我們可以看出，倔強如劉蘭芝者，決定要離開這個家了。
現在的劉蘭芝，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無家可歸的可憐人了。先是被婆婆趕出門，再是被哥哥趕出門，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她的家了。
「媒人下床去。諾諾復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歷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鏤鞍。齎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鬱郁登郡門。」
劉蘭芝答應了婚事，太守大人欣喜若狂，劉蘭芝是女神無疑。
詩中對於迎親場面的描寫，越是豪華熱鬧，就越是增加了故事的悲劇意義。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執綾羅。朝成綉夾裙，晚成單羅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在太守府中歡天喜帝的時候，劉蘭芝卻走向那個陰沉沉的黃昏，獨自流淚。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
前面家裡出現了那麼大的變故，這個小公務員都沒敢向單位請假，這回他豁出去了，決定請個假去質問劉蘭芝，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這裡關於愁的描寫比較精彩。李清照曾經寫「載也不動，許多愁」，是說愁緒太多，壓得船都走不動了。而這裡「摧藏馬悲哀」，是說焦仲卿肝腸寸斷，五內俱焚，讓這匹馬也受不了了，發出了悲鳴。
劉蘭芝站在路口，「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居然以這樣的方式見面！她扶著馬鞍子說的那些話更是催人淚下。
「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這是這首詩里最能抒情的地方了。面對焦仲卿的怨言，劉蘭芝說，你有那樣一個母親，我有這樣一個哥哥，我們都是被逼迫的人啊。
在這裡，他們倆人已經做了決定，就是以最激烈的方式和這個世界對抗。當他們倆人的手拉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才真正的理解了什麼叫生離死別，連這首詩的作者都忍不住一聲大呼：「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仕宦於台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
焦仲卿直接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了母親，說今天天氣不好，您老人家好好活著吧，我要永遠地離開你了。
焦母終於流下了眼淚。事實的情況是，趕走了劉蘭芝，她的一口惡氣終於呼出了，但他現在面臨的情況是，她不但失去了兒媳，還要失去兒子。
在這裡，我並不想抨擊封建禮教，因為那實在沒有什麼意義，我只是想說，你再強勢，也一定要尊重人，因為每一個人都是有權利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的，不要用你的強勢去安排一個人的命運，哪怕這個人就是你的兒子。
「府吏再拜還，長嘆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里，漸見愁煎迫。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在自殺之前，焦仲卿一個人在房中站立了很長的時間。把劉蘭芝從黃昏到人定，獨守了兩個時辰。
自殺是維護尊嚴的最後方式吧。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這個結尾，毫無意義。中國人講悲劇的故事，往往後面會有一個倒鉤，沖淡這悲劇的色彩。比如竇娥人頭落地，她的誓言卻實現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墳頭飛出了蝴蝶，而《孔雀東南飛》的結尾出現了兩隻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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