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
余光中在高雄為古遠清(左)題詞
《當我死時》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古遠清
「沒有人值得我爭吵」
回想我第一次見到銀絲半垂、眼神幽淡的余光中,是在1993年香港中文大學召開的兩岸暨港澳文學交流研討會上。在歡迎晚宴上,我和他坐在一起聊天、碰杯,他忽然慨嘆台灣政壇投機分子何其多,文壇知音何其少,因而順口將宋代歐陽修的兩句詩「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顛倒過來:「酒逢千杯知己少,話不半句投機多!」他的機智和幽默,頓時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以後我和他魚雁往來,其中一封信云:
遠清教授:
蘇州之會,得晤海內外學者,暢三日之談,兼游名園,望太湖,值得珍憶。惜回台後即忙於他事,尚未「有詩為證」。近接維樑信,附來《文匯報》上大作《四海學者聚蘇州》,圖文並茂,記事亦詳,姑蘇種種,歷歷似在昨日。
附上近作《作者·學者·譯者》,乃七月八日在「外國文學中譯國際研討會」上之專題演講詞。現正忙於為八月底在台北舉行之「世界詩人大會」撰寫之專題演講《繆思未亡》。匆此即頌暑安
余光中 1994年7月20日
1995年9月,在高雄拜訪余光中時,他贈我手稿和多部簽名本大作,我後來則出版了他的評傳《余光中:詩書人生》,另編著有《余光中評說五十年》。
在余光中文學史上——如果真有這部文學史的話,那其中充滿了論爭、論辯和論戰。余光中自己說過,作家並不是靠論戰乃至混戰成名的。但一位在文學史上佔有重要地位的作家,要逃避論戰很難做到。在社會變革和文學思潮更替的年代,有責任感的作家不應迴避大是大非的問題,他應該入世而不應該遁世,應該發言,應該亮出自己的立場和觀點。在上世紀60年代保衛現代詩的論戰中,余光中正是這樣做的。但在鄉土文學大論戰中,余光中的表態和發言對鄉土作家造成了極為嚴重的精神壓迫作用,呼應了國民黨整肅不同文藝聲音的鐵腕政策,余光中的正面形象由此受到挑戰。時隔多年,《羊城晚報》等大陸報刊重提余光中在鄉土文學論戰中的所作所為,視線以外的余光中、光環之外的余光中終於浮出地表。其中我在台北出版的2009年第6期《傳記文學》發表了 「本期特稿」《余光中的「歷史問題」》,事後該刊要當年寫過《評余光中的頹廢意識》、《評余光中的流亡心態》、《三評余光中的詩》的著名哲學家陳鼓應回應,陳沒有回應,只於2009年7月5日從《傳記文學》找到我的聯繫方式,然後給我打了兩個多小時的越洋電話,稱「我不想再寫這方面的文章。在我的著作中,從未出現過《這樣的詩人余光中》(古按:此書陳鼓應著,台北大漢出版社1977年版)。如果要我現在來評余光中,也不會像當年那樣寫了。」
晚年的余光中,已由熱血的青年詩人變為冷眼閱世的老教授,其詩風不再激烈而趨向平和,對詩壇論爭也和他的論敵陳鼓應那樣不再像過去有「鞏固國防」的興緻。他認為,自己「與世無爭,因為沒有人值得我爭吵」,並自負地認為「和這世界的不快已經吵完」。可只要還在寫作,還未告別文壇,要完全躲避論爭是不可能的。這就難怪在海峽兩岸部分學者、作家質疑「余光中神話」時,他不得不著文答辯,十分不情願地再揚論戰的烽煙。
「向歷史自首」後的余光中
經歷過一系列論戰的洗禮和考驗,尤其「向歷史自首」後的余光中,還能傲視文壇、屹立不倒?答案仍然是肯定的。
從創作的數量和質量看,余光中半個世紀來已出版了多本詩集、散文集、評論集,另還有多本譯書。百花文藝出版社十多年前為其出版的九卷本《余光中集》,更是洋洋大觀,全面地反映了他創作和評論等方面的成就。當然,光有數量還不行,還要有質量。余光中雖然也有失手的時候,但精品畢竟占多數,尤其是傳唱不衰、膾炙人口的《鄉愁》,已足於使余光中在當代文學史上留名和不朽。
從文體創新看,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做到了「詩文雙絕」,乃至有人認為他的散文比詩寫得還好。這好表現在他那綜觀中西,兼及古今的散文,為建構中華散文創造了新形態、新秩序。他還「以現代人的目光、意識和藝術手法,描寫現代社會的獨特景觀和現代生活的深層體驗,努力成就散文一體的現代風範」(古耜),這是余光中為當代華語散文所做的又一貢獻。
以評論而言,余光中較早提出了「改寫新文學史」的口號,並在重評戴望舒的詩、朱自清的散文等方面作出了示範。在翻譯方面,他無論是中譯英,還是英譯中,既不「重意輕形」,也不「得意忘形」,在理解、用字、用韻以及節奏安排上,都比同行有所超越。他既是一位有理論建樹的文學評論家,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翻譯家。
在影響後世方面,張愛玲有「張派」,余光中在香港也有「余群」、「余派」乃至「沙田幫」。在台灣雖然還沒有出現自命「余派」的詩人,但至少是「餘風」勁吹。在大陸,「余迷」更是不計其數,不少青年作家均把余氏作品當作範本臨摹與學習。他的作品進入大陸中學、大學課堂,許多研究生均樂以把余光中文本作為學位論文的題目。
在對待別人的批評方面,余光中有大家風度。如「我罵人人、人人罵我」的李敖,直斥余光中「文高於學,學高於詩,詩高於品」,定性為「一軟骨文人耳,吟風弄月、詠表妹、拉朋黨、媚權貴、搶交椅、爭職位、無狼心,有狗肺者也。」可余光中對這種大糞澆頭的辱罵,不氣急敗壞,不暴跳如雷,更不對簿公堂。這種不還手的做法,是一種極高的境界,正如古典儒家所言:「君子絕交,不出惡聲」。
死神終於向余光中襲來,使我想起他當年在美國密歇根州立大作為離鄉背井、抑鬱寡歡、思念著遙遠祖國的遊子,在寒夜中臨窗西望時欣然命筆,寫下有名的《當我死時》。
寫這首詩時的余光中不過37歲。如今大師已逝,我們在外頭,他在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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