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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宏安:十九世紀法國文學高峰的啟示

有一批視文學為生命、甘於寂寞清貧、冷靜觀察民眾生活、探索社會深刻含義、埋頭打造獨特語言的人,才有可能產生傑出作品。倘若我們作家詩人中充斥著以「窮怕了」為理由而不顧廉恥、利欲熏心、追求奢侈、慾壑難填之徒,雖可以產生作品,若寄希望於他們創造「高峰」,則無異於緣木求魚。我們只能期望於「有才智的人」

隨著國力提升、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中國人物質生活有了明顯改善,但精神生活尚有欠缺,於是對文學高峰有所期待。放眼古今中外,尋找一個高峰林立的時期,看看那是一番什麼樣景象,是情理之中的事。這樣,19世紀法國文學就進入我們視野,為我們提供一個具體參照。

100年間轟轟烈烈,名家名著高峰迭起

整個19世紀,從1802年夏多布里昂《基督教真諦》始,到歷經23年勞作完成的左拉《盧貢·馬加爾家族》止,中間有拉馬丁、維尼、雨果、奈瓦爾、繆塞和喬治·桑;司湯達、巴爾扎克、福樓拜和梅里美;波德萊爾、魏爾倫、蘭波和馬拉美;莫泊桑、凡爾納、法朗士和洛蒂等作家詩人,有《沉思集》《命運集》《懲罰集》《幻象集》《四夜》和《魔沼》,《紅與黑》《高老頭》《包法利夫人》和《嘉爾曼》,《惡之花》《月光》《醉舟》和《窗戶》,《羊脂球》《格蘭特船長的兒女》《泰伊絲》和《冰島漁夫》等小說詩歌,約100年間,可謂詩文並茂,高峰迭起,時而轟轟烈烈,時而波瀾壯闊,時而魚龍混雜,時而百舸爭流,好一派繁榮昌盛、百花爭艷、你追我趕、欣欣向榮的景象。

雨果是一輪眾星拱之的圓滿月亮,在他漫長一生中,貫穿始終的是詩歌。他的詩不斷跟隨時代前進,反映法國半個多世紀政治、社會變化,抒寫人們在這個過程中的共同思想感情。他的才能沒有邊界,舉凡詩歌、小說、戲劇、隨筆,都有令人矚目的成就。無論承認與否,雨果都是法國最偉大詩人,也是法語詩藝最偉大開拓者。形象豐富、色彩瑰麗、想像奇特是他的特點,他又把對照原則用於詩歌與小說,別開生面,高峰也。

司湯達以其鮮明反封建復辟的筆觸、對當時社會關係的深刻理解、對典型性格塑造出色地採用心理分析方法,而在現實主義文學中獨樹一幟。他的代表作《紅與黑》準確描寫法國社會復辟與反覆辟鬥爭,在此基礎上勾畫這樣一條道路:於連·索萊爾這個農民的兒子如何通過個人奮鬥躋身上流社會而終於失敗,並由此明白什麼才是人生真正幸福,即他的「成功」沒有給他帶來幸福,反而是失敗使他走上幸福之路。司湯達作品不事雕琢而意蘊深刻,精彩紛呈,高峰也。

巴爾扎克在拿破崙小雕像下面寫道:他用劍未能完成的事業,我要用筆來完成。他果然寫下97部作品組成的《人間喜劇》,有聲有色地再現法國從1789年大革命到1848年資產階級取得最後勝利的歷史,塑造了3000多個形形色色色人物,實現了「法國社會是歷史家,我只能夠充當它的秘書」的宏願。他是小說藝術偉大革新者,塑造形象特別是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是他最大貢獻,例如高老頭、歐也妮·葛朗台、拉斯蒂涅、伏脫冷等,都是深入人心的人物。他的秘訣是「最高的藝術是要把觀念納入形象」。他是一位複雜深刻作家,高峰也。

福樓拜是法蘭西語言冶鍊師,窮畢生之力追求完美。對語言,他不僅要求明確,還要求準確和恰當。他認為藝術的最高原則是創造形式美,而形式美首要元素是語言,用詞準確,音調鏗鏘,韻律悠長,形式和內容的關係就像靈魂與肉體,是一個整體,不可分割。他說:「沒有美的形式就沒有美的思想。」他首倡作者非個人化,即小說的敘述者隱身於敘述之中,開闢現代小說先河。他與喬治·桑的爭論表明,他仍然是一個現實主義者,高峰也。

感應社會秩序劇烈變革,煥發巨大精神能量

縱觀19世紀法國文學,探究其繁榮昌盛原因,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社會環境變化,貧富差距擴大,科學技術發展,思想意識交流,殖民帝國形成,復辟與反覆辟鬥爭等等,一言以蔽之,19世紀法國社會呈現空前複雜性和多樣性,社會固有秩序發生劇烈變動,促進了個人解放,煥發出善惡並存的巨大能量,給文學藝術創作提供形式、內容、人物的各種可能性。

文學創作內部規律決定文學發展走向和規模。例如,社會巨大動蕩使民眾失去信仰,處於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境地,像盼望甘霖的大地等待著好雨知時,浪漫主義於是流行。想像、感覺、個人以及自然風光大行其道。浪漫主義本身就有對真實的訴求,但是,對想像、感覺、個人、風景的偏愛與追求真實格格不入,於是在實證主義和科學主義影響下,就產生了現實主義。對「真實」的觀察與描寫漸漸不能滿足對無限的追求,就有了隱喻、暗示、象徵等途徑,不直接命名事物而訴諸人的想像,於是而成象徵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和象徵主義是相繼產生的3個流派,卻並非界限分明,它們相互重疊,相互滲透,促進文學藝術蓬勃發展。貫穿19世紀的三大文學流派延續至20世紀,成為現代派文學各種流派背離或攻擊的對象,但卻依然屹立不倒,可見其生命力之強大。

文學發展離不開思想支撐和交流滋潤,19世紀法國文學於此獲益良多。不說孔德、聖西門、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等思想史上劃時代的名字,單說德國的瓦格納、丹麥的易卜生、波蘭的肖邦,沃蓋子爵翻譯的俄國小說,等等,他們都在不同領域、不同程度地影響法國的文學與藝術,對形成法國19世紀文學高峰功莫大焉。與此同時,文學批評進步與發展也為文學繁榮提供強大動力,聖伯夫、勒南、泰納等居功甚偉,批評家的聲譽和不斷崛起的文學高峰同步,所以蒂博代有理由說:「真正的和完整的批評誕生於19世紀。」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19世紀法國作家是這樣一群人:他們自幼喜歡文學,長大則視文學為生命,他們尊重人、信任人、熱愛人,名利之想與生活之享受則在其次。司湯達說過:「有才智的人,應該獲得他絕對必需的東西,才能不依賴任何人;然而,如果這種保證已經獲得,他還把時間用在增加財富上,那他就是一個可憐蟲。」站在高峰上的人擁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那些流傳青史的作品,皆由他們創造出來。

領悟民族復興豐富蘊含,孜孜以求文學高峰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們回望19世紀法國文學,並不只是發思古之幽情,而是在欣賞的同時,思考這種繁榮對我們有怎樣的啟發。

自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社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一方面,國家正在崛起,煥發出令人驚嘆的力量,國力提升、政權鞏固、科技發展、人民生活改善、對國家前途信心倍增等等,有目共睹;另一方面,道德滑坡、信仰喪失、金錢至上、鄙視平凡、誠信缺失等問題衝擊著各個領域,也是不爭事實。雖然不能與19世紀的法國相類比,但整個社會之活躍、騷動和充滿各種機會,為文學想像和表現提供充分可能性。也就是說,社會巨變為文學高峰提供了客觀條件。

文學高峰出現有賴於我們對文學內部規律的認識。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經歷了一個否定傳統、唯「新」是務的過程。現實主義文學傳統在西方現代派衝擊下呈現破碎衰微狀態,但在法國,現代派典型形態「新小說」風靡十幾年,自20世紀80年代已經不再走紅,現實主義傳統有效抵制現代派進攻,呈現合流狀態。我們一些先鋒派小說忽視人物塑造,致力於象徵、隱喻或抽象的環境構建,與社會生活漸行漸遠,失去鮮活的生活氣息和懲惡揚善的道德追求,成為少數人欣賞或敞開心扉的場地。如今,現實主義潮流有重新崛起之意,值得關注。

思想深度是文學高峰的必要支撐和必然蘊含。文學作品不是哲學婢女,不是思想傳聲筒,這已是文學創作者和批評家共識,但這並不意味文學可以沒有思想。今天,社會思想形態多樣,相互之間或合作滲透,或博弈爭鋒,呈現一種錯綜複雜的局面。形成文學高峰,關鍵要從事文學的人有真誠信仰。對於域外文學,或許有一個借鑒或模仿的過程,但我們應該有正確態度,有反思意識。例如對現代派文學,有些人過於樂觀,將新小說當成「通向未來小說的道路」,其實它已經走到盡頭。傳統與創新並不以彼此否定為前提。今天的寫作要回到傳統,並不是抱殘守缺,泥古不化,而是相續相禪,踵事增華,灌注新的血液,這種新的血液包括了現代派(例如新小說)的貢獻。

社會環境、文學內在規律、思想碰撞,都是產生文學高峰的外在條件,從事創作的人才是高峰出現的充分條件。有一批視文學為生命、甘於寂寞清貧、冷靜觀察民眾生活、探索社會深刻含義、埋頭打造獨特語言的人,才有可能產生傑出作品。倘若我們作家詩人中充斥著以「窮怕了」為理由而不顧廉恥、利欲熏心、追求奢侈、慾壑難填之徒,雖可以產生作品,若寄希望於他們創造「高峰」,則無異於緣木求魚。我們只能期望於「有才智的人」。所謂「有才智的人」,他所求於金錢的,是獨立和自由的保證,故不能過少,過少則可能被迫仰人鼻息;亦不可過多,過多則會受到因金錢而來的種種束縛,乃至「有漂亮的公館,卻沒有一間斗室安靜地讀高乃依」。建設文藝高峰,我們迫切需要一批文藝工作者能夠成為「有才智的人」。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

(責任編輯:陳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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