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的文學插畫:上海是一塊海綿,把所有回憶吸收乾淨
理想國按:
這周的「給你一針」欄目,輪班編輯黃小魚說,想分享金宇澄老師的插畫,因為喜歡,要好好弄弄。發過來時,果真做得用心,所以乾脆移到周六,頭條發送,希望更多朋友看到,並喜歡。
以下來自黃小魚的推薦:
文學插畫的傳統由來已久,魯迅、張愛玲都為自己的文字畫過插畫,到了當代,這種傳統似乎中斷。小說家畫插畫,文字和圖畫相互延伸,文字意象與視覺空間延展出豐富的語言,令人回味無窮。
《繁花》用文字為上海「賦形」,這些畫是說故事的另一種形式,記錄消失的時代風景與遠去的生活方式,是一座關於南方城市的記憶博物館。在金老師的畫面前,總覺得時間靜謐悠遠,總想再多停留一會兒,賞玩一下。
金 老 師 畫 畫
文:黃小魚
圖:金宇澄
一隻漂浮在空中的紅皮箱,打開後,是夢一樣的黎里水鄉,船影朦朧。黎里是父親的故鄉,《回望》一書故事起筆於此。這幅小畫,是金宇澄為小說《輕寒》所繪,畫面會說話,獨自生長出故事,延伸出文字之外的敘事空間。我一直對這幅畫情有獨鍾,盯著它看了好久。
文學插畫的傳統由來已久,魯迅和張愛玲都為自己的文字畫插畫,是民國的風趣和美術傳統。張愛玲用簡單的黑白線條畫上海的飲食男女,寥寥幾筆,女子皆像她的化身,冷清孤傲,看破世情。
魯迅先生設計的書籍封面。
魯迅先生設計的書籍封面。
張愛玲為《傾城之戀》繪製的插圖
張愛玲為《傾城之戀》繪製的插圖
金老師的畫豐富多了,今年他為自己的小說集畫插畫,東北農場的生活記憶出現在讀者的視野。有一篇小說《方島》講的是飢餓的故事,讀來沉痛驚心,畫的卻是黃橙橙的麥田間豐盛的飯桌,另一幅表現同樣題材的畫里,麥田變身浮世繪般的色彩,如夢如幻。三十年前黑白的歷史記憶,被賦予新的顏色和名狀,是今天講述故事的另一種方式。
《繁花》是「新瓶裝舊酒」,鴛鴦蝴蝶派的文字基本死亡了,如今重新回到小說里。插畫用新的筆法,為舊的記憶賦形,讓舊的傳統、昨日的生活回到人們眼前。比如他新畫了一幅東北農場知青們睡的大通鋪格局,是受妹尾河童的啟發,從畫的中間點俯瞰,有一種「上帝視角」。
小說《輕寒》插圖(圖註:船是朦朧的鬼影。)
小說《方島》插圖(圖註:隊長讓人在麥地里擱一張板桌兒。這夥人每日的口糧做熟堆在這板桌上,誰先割近桌子,誰可以撐個飽。)
《碗——死亡筆記》插圖(圖註:這什麼世面,嗱,人人就要拚命,只要某天我食不到飯,接下來就等死吧。)
小說《不死鳥傳說》插圖(圖註:她不厭其煩地織,靜靜地織,它永是一塊鮮紅鮮紅的顏色,即使我們離它很遠,也看得清楚那是一件紅毛衣。)
小說《童話》插圖(圖註:一九六六年夏,上海某窗一條持久不動的手臂。周遭極是安靜,只引來了接屍車。)
小說《譬喻》插圖(圖註:蘋果一個一個端正地掛著,顯得很大很俊。)
東北農場知青住宿格局
他的畫不是裝飾,而是文字細節的補充。「老弄堂的結構,寫一萬字也是不清楚的,一幅圖就可以說明。」《繁花》里每個人物的活動皆有有形的地圖,「用了最不專業的畫法,普通水筆,畫在打過字的A4紙背面」。
小毛家住的上海老弄堂、阿寶搬家後曹楊工人新村的房屋結構、春香的婚房內部,都配有詳盡插圖,是「虛構中的非虛構魅力」。
有一幅三聯圖《瑞金路長樂路變遷》,憑記憶畫出三個歷史年代建築物的變遷,「歷史照片里沒有這個記錄」。畫畫作為記錄時代的一種式樣,比拍照更靈活,復原消失的街區和城市風景,拼接起歷史。
《洗牌年代》里慢慢畫出離人們遠去的生活方式,「細節是細微的時代史,私人具象的生活流水賬」,有一幅小畫「1964年的上海車站」,畫著「揩熱水面,刷牙齒,2分一次」,是曾經的世俗生活場景,另有一幅「1960年代上海人『領帶扎拖把』」,隨手塗在《外國文藝》的目錄頁,有趣極了。
小毛家(《繁花》插畫)圖註:典型上海老弄堂,無天井,無抽水馬桶,曾是周璇、趙丹說笑,掛鳥籠的布景。1990年發明了新式馬桶,底部有粉碎器,一切可以打碎,沖入下水管道,重點銷售對象,就是這類民居的人們。
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繁花》插畫)圖註:任何大革命,亦即財產大轉移,時稱「遠東最大舊貨店」上海淮海路國營舊貨商店,開門迎來千年難得的旺季,據說常有盜賊藏於櫃櫥,乘夜竊物,店方養了一頭狼狗,務必每夜巡邏。
瑞金路長樂路變遷(《繁花》插畫)圖註:這一幅三聯圖,是重點強調建築物(上海瑞金路長樂路口)的變遷,查上海歷史照片,沒有這個記錄。
物質匱乏年代的夢幻郵票(《繁花》插圖)
為王家衛導演畫「上海消失的舊街道」示意圖
1964年的上海車站(《洗牌年代》插圖)
1960年代上海人「領帶扎拖把」
愛神入浴圖——作於2017年酷暑
「文和圖都有各自表現的範圍,這是超越美術基本技能範疇的,與作者個人的經驗緊密連接,勞動和畫者的積累。插畫家通常不這麼延伸,一般意義的配圖,容易與原文重疊,沒有新發現,這是我不喜歡的。」新畫的一組「記憶之手」,跳脫開具象的生活和文字作品,富有了獨立的圖畫敘事語言和生命力,每一幅畫都可以觀看回味許久。
女孩俯瞰上海老房子,鱗次櫛比的紅色屋頂像童話般的顏色,再細看,整片城市街景被鑲嵌在一本書里,有一隻大手在翻弄書本;一隻手打開藍色大門,地上散落著幾把鎖,門縫裡露出若隱若現的黑白風景,像昨日的夢,讓人莫名想起《繁花》里引用穆旦的詩:「靜靜地,我們擁抱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裡,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沉迷。」插畫與文學不可分,圖畫是對文學的凝視,文字是畫面的延伸,文學意象與視覺空間構成強大的張力,延伸出豐富意蘊。
這些插畫作品慢慢變成美術與文學的「墨戲」,紙與筆的實驗。以「書」為主題的一組插畫,讓我想起德國插畫大師昆特·布霍茨的插畫集《月亮的光是借來的》。《金瓶梅蛋糕》、《書的鐵路》到插著翅膀的《魯迅全集》,是作家的「地下閱讀史」,都被賦予魔幻的形狀色彩。《海上花列傳》戲仿「十竹齋」,亦是「到傳統中尋找力量」。
「記憶之手」系列(一)
「記憶之手」系列(二)
「記憶之手」系列(三)
「記憶之手」系列(四)
「記憶之手」系列(五)
下午茶(《那是個好地方》插圖)
書的鐵路(《那是個好地方》插圖)
仿「十竹齋」(《那是個好地方》插圖)
我少年時代的書(《那是個好地方》插圖)
德國插畫大師昆特·布霍茨畫了許多以「書」為主題的插畫,出版社編輯把這些畫寄給世界各地的作家,包括米蘭·昆德拉、帕慕克等,請他們為插畫配文字故事,於是有了一本書《月亮的光是借來的》。
「記憶之手」系列有一組特別有意思的黑白小畫,一隻手在「擺放」房子,一隻手在「拔掉」房子,故事的所指,仍是上海,這座遷徙、流動、別離、豐富的城市。這些畫全部關於記憶,虛虛實實的記憶,細密的生活記憶,夢境的隱喻與訴說。《繁花》用文字為上海「賦形」,插畫是說故事的另一種形式,記錄消失的時代風景與遠去的生活方式,建成一座關於南方城市的記憶博物館。
帕慕克提及自己生活的城市伊斯坦布爾:「我的想像力要求我待在相同的城市,注視相同的街道,相同的風景,慢慢地,這裡的街道、廣場、房子,都變成記憶索引。」金老師的每一幅畫,亦是上海的記憶編碼。
主頁菌和理想國文學中心的編輯們鼓搗了一個新欄目,名叫 「給你一針」,每周五更新,具體要做些什麼,以及什麼形式,並不限定,反正就做著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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