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黃賓虹的弟子，但99％的人不知道他（二）

為曾祖父寫一篇評論是我曾經想過多次，卻始終不敢真正付諸實踐的事情。每每當我鼓起勇氣，在真正要落於筆端時卻又不自覺地退縮。似乎總是覺得自己還未有深厚的積澱與豐富的學識去為老人寫這樣一篇所謂的「評論」。作為後輩，對於他的藝術，我在品讀時自然總是常懷著敬畏之心，因此若真要寫寫什麼，可能更多的只是我內心的一些感受與感想，並不能談得上是「評論」吧！

曾祖父名為熊靜安，他生於1908年，彼時正值清朝末年，世紀交替，國家動蕩不安。他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自幼便與書畫結緣，亦精通於詩、詞、琴、棋。1928年，原本備考景德鎮陶藝學校的曾祖父經同鄉勸說，放棄陶藝學校，改而報考上海美專，學習繪畫藝術。由於入學成績出眾，曾祖父被破格插入二年級學習，得黃賓虹、馬公愚、潘天壽、張大千等一代宗師的教誨，1930年以國畫系全科第一名的成績修完學業。

畢業後，他放棄了許多名利顯赫的職業，立志教育救國。由此，開始了他漫漫40餘年的從教人生。他歷任中正大學、省立南昌二中、豐城中學、曲江中學等學校的教師，長期教授文、史、地，可謂桃李滿天下。文革期間，因家庭背景及他曾加入並任職於國民黨等諸多原因，他被打成「歷史反革命」而倍受折磨，曾有數次險些因遭受迫害而喪命。家藏的文物被毀於一旦，他多年創作的作品與傾心研究的文史資料亦散失無蹤，這是最最令他感到痛心的事情。1975年，他終於被還於清白，此後他於家中潛興讀書、作詩、作畫、種菜，深居簡出，怡然自得。他曾作詩自侃：「此翁只事不知閑，整日沉潛紙墨間。可是畫成千萬幅，無非帶水拖泥山。」

曾祖父自幼視力較差，80歲後右目失明，左目僅存一絲微弱的視力。然而就是僅憑著這微弱的視線，曾祖父在他80歲後創作了近200餘幅書畫作品和近百首詩詞作品。近90歲時，他已經雙目失明，不得已而放下了他手中的畫筆，然而藝術之光卻沒有泯滅，生命的最後日子裡還在不停地對藝術、對人生進行思考，偶有衝動便賦之於詩，然後口述旁人代為記之。

曾祖父學的是山水專業，在宗宋元諸家、融明清各派的同時，尤關注四僧繪畫，他主攻山水也旁及花鳥，對蘭、竹、松、荷等用功尤勤。他的書法初法唐楷，參以碑意，寬博雍容中又呈天真爛漫之態。曾祖父早年的書畫作品大多遺失，現存的作品皆他晚年所作。所謂「人書具老」，他在作品中的藝術表達皆與他一生的歲月經歷息息相關，也是他人生意態最好的體現。他才華四溢、博學廣識，他淡泊豁達、樂觀風趣，他在磨難中如蒼松般高聳挺立，在安佚里如靜水潤物無聲。在經歷了跌宕起承的一生後，他對於人生，對於生命，對於自然的感知都體現在了他的作品之中。他的山水蒼茫枯澀，花鳥靜雅高格，書法豪邁寬廣、線條遒勁敦厚；再讀他的詩，有瀟洒宏放的凜然之感，亦有輕鬆別緻的詼諧之趣。

曾祖父的山水多為黑山白水，少有設色，山石樹木用厚重的線條勾勒，蒼勁有力。他多作點染，兼用皴擦，在醒點上極有特色，濃墨做點，看似隨意卻有序可尋，將山石的結構清晰地體現出來。他的畫中多是奇崛嶙峋的山石，給人凌然之感，視覺上以強烈衝擊。他所作的樹木皆是老樹枯枝，盤坳于山崖峭壁之上，在絕境中堅毅不倒。

曾祖父的花鳥中多繪蘭、竹、松、荷，蘭草清幽雅潔、竹子堅韌不折、蒼松萬古長青、蓮荷出淤泥而不染，此高潔的品質為他所讚揚。他曾在畫松時題寫到：「飽受風霜冰雪侵，骨堅皮韌最精神。從來沒有低頭葉，凜凜英姿傲世人。」他所作花鳥為大寫意，用筆豪放快意，格調高雅。細品他的書法，因其晚年視力微弱，因此結字怪偉卻也極有個人特色。咋看信筆隨意，但若細細品讀，一筆一划皆在法度之內，不見苟且之筆。他的書法線條遒勁，內斂深厚，自成一派。

如今，曾祖父駕鶴仙去已有十二個年頭，我對他的懷念與敬仰傾數寄託於他為我們留下的作品之中。當然，我所學尚淺，面對老人如大海般深邃的藝術世界，我並不一定能準確得當地理解，我相信這一切是需要時間的磨礪與洗滌，需要人生厚度的不斷積累與提升。

曾祖父於我，如同我幼年曾在那下面嬉戲玩耍的老樟樹。這顆高聳於老人舊居「龍崗山房」門前的參天大樹，在我初學行走時，我曾無數次沿著粗獷交錯的樹根蹣跚前行，在樹下抬頭仰望它挺拔堅韌的身姿。它予我清涼與遮蔽，我常懷著驚嘆仰視它的高大，我也渴望自己在長大後能細心地為它守護。我們放眼望去江海靜謐安然，但其下深遠闊大的世界裡卻是波濤暗涌、雍容廣懷。曾祖父雖有極高的藝術成就卻不曾聞達，他只是靜靜地徜徉於自己的藝術世界，但那看似清平的背後是曲折迭起的一生，是深厚遠博的註解，是靜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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