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會把寧靜無聲Silence錯認為是寂靜平和Peace?
奧林匹克國家公園坐落於美國西北部華盛頓州的奧林匹克半島,從東邊的西雅圖驅車前往,大約需要 3 個小時。不過,駕駛體驗比實際路程要長得多,如同誤撞了沒有時間概念的仙境。在這裡,12 英里長的霍河(Hoh River)步道橫貫東西,其間散落著錫特卡雲杉遺迹的火山砂灘、布滿常青木的群山、廣闊平坦的峽谷和霍河雨林。公園佔地近 100 萬英畝,生態系統之複雜堪稱美國境內之最,大量的大葉楓、地衣、榿木、葉苔、溝酸漿屬植物、甘草蕨、石松、香草、禾本科植物和灌木肆意生長。在聯邦政府的保護下,奧林匹克國家公園如今擁有美國大陸現存規模最大的原始森林。
8 月的一天,我來到了華盛頓州,那天反常的溫暖晴朗。我在酒店附近的 Kalaloch 海灘散步,這裡距雨林開車不到一小時,突然,我聽到另一名遊客大喊:「鯨魚!」他說,「你想看鯨魚嗎?」
我爬上眺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遠眺浩浩蕩蕩、波濤洶湧的洋面。一條細微的水柱劃破空氣,然後又是一條,接著又是第三條,再然後 —— 虎鯨的背鰭在波浪中划出一道弧線。「一整天都有人給它們餵食,」他說,「我在這兒看了它們 1 小時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景。」
我飛快地從眺台走到海灘,從岸上的水母、牡蠣殼和海鷗纖細的骨頭上跨過,踩在綿柔又溫暖的深灰色沙粒上。舉目四望,除了海洋,別無他物 —— 沒有船舶、飛機和建築。這裡只有海洋,以及海浪的噪音,轟隆不絕,卻又構成了一種寧靜。想來,這似乎有些奇怪 —— 噪音怎麼能是寧靜的呢?也許是因為這種噪音持續不斷,能撫慰人心,讓人沉浸其中吧。濤聲起落,彷彿是某種新鮮的體悟近在咫尺。當這種感覺攀至頂峰,一隻巨大的虎鯨突然破水而出,露出它那光滑的灰色背鰭,有那麼一刻,我感覺它的重量就落在我的身上。
新生的孩子,生病的父親 —— 這一年,無論在心理還是生理上,我都感到筋疲力盡,這種感覺無法用文字來形容。兒子剛滿 3 個月的時候,我的父親被診斷為惡性淋巴瘤晚期;他生活無法自理,所以到布魯克林和我們同住了一小段時間。在幾個月的化療之後,他的病情有所好轉,但那幾天、幾周、幾個月實在過得很痛苦 —— 頻繁地就醫,給保險公司打電話,為挑剔的病人尋找他可能會感興趣的食物,還要照看一個越來越需要人照顧的小嬰兒。我還在寫一本需要投入大量精力以便認真思考的新書,但我的進度落後了,更糟糕的是,我也剛從一場久病中慢慢恢復過來。7 月末,在結束了為期一個月的長差,和兒子一同回到家裡時,我感覺自己心力交瘁,身體非常不適,而且脾氣變得暴躁。在我丈夫的催促下,我獨自一人乘飛機來到了西雅圖。
苔蘚覆蓋的錫特卡雲杉把守著霍河雨林的入口,這片溫帶雨林位於華盛頓州的奧林匹克國家公園內
霍河雨林是美國生態系統最多樣化的地區之一,同時,它還是美國最安靜的地方之一,這是根據聲音生態學家 Gordon Hempton 主持的「一平方英寸」項目得出的結論,Gordon 多年來一直致力於保護霍河雨林的安靜(比如通過要求航空公司重新規劃航線等方式)。在這裡,是完全沒有人為噪音的。確實,幾乎沒有飛機會穿越頭頂廣闊的天空,在我走過的人煙稀少的小徑上,也罕有什麼遊客或是汽車。在我身邊,陽光透過密林的遮篷,苔蘚就像鬍鬚一樣掛在錫特卡雲杉和道格拉斯冷杉之上,一切就像是童書作家 Dr.Seuss 的幻想曲。耳蕨的葉子纖細精緻,如同一把把劍,它們在巨大的雲杉樹榦底部映出層層光暈。(不太喜歡軍事的人可能不會把葉片形容為武器,而是維多利亞的羽毛假髮。)這裡每年的降雨量為 12-14 英尺,植被得以全年生長:我在這裡,沉浸在森林那教堂般的寧靜中。
我獨自徒步旅行,一路跌跌撞撞的腳步聲就是周圍最大的聲音了。我的內心也在大聲吵鬧著,紛亂的憂心、不休的忙亂纏繞成刺耳的嘈雜,在這之下,還潛藏著我幾個月來都沒有時間梳理的問題。
於是我停了下來。我走向林中空地,正如小說家 John Fowles 曾說過的那樣:「這就好像是離開土地,走入水中,走進另一種介質,另一個維度。」我陷入了這樣一種介質,印象與感悟來得更為緩慢 —— 但也更為徹底。很奇怪,我聽到的,是距離。一隻昆蟲在我左側遠處苔蘚覆蓋的地面上,一隻灰色的松鴉,大約距我約 50 米遠。我甚至還能聽到更遠處的聲音,霍河是靜謐的、類似於粘土或是淤積土的藍色,岩石灘給它染上了色彩。我終於走到河畔時,一群麋鹿正在太陽下悠哉游哉,享受著一場美夢,一隻蜷縮在另一隻身邊。我看著它們,其中一隻醒了,用它那粗壯有力的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河邊去喝水:它還是個孩子。
我站在那裡,呼吸著,汲取著,停留著。「寧靜是為了讓你與自己邂逅。」一個僧人對 George Prochnik 如是說。Prochnik 是《追尋寧靜:於喧囂的凡塵中傾聽真意》一書的作者,這本書是對沉思的探索,討論噪音的成本和追尋寧靜的收益。我來霍河就是為了做這件事 —— 找尋刻意的寧靜。我的雙肩不再緊繃,身體放鬆下來了,呼吸緩慢下來了。坐在河邊的岩石上,任由陽光在我的皮膚上灑下一抹粉紅,我意識到,整個夏天,我甚至幾乎沒有留心熱量帶來的強烈體感,沒有感受到熱度帶來的睡意,和它賦予的對周邊最微小聲音的適應力,更沒有注意到手腕處脈搏的輕輕跳動。
綠、棕兩色的苔蘚裝點著楓林小徑上高聳的大葉楓樹,周圍則環繞著片片耳蕨
當然,幾乎所有的人都有過這樣的感覺,覺得我們需要從紛繁的日常生活中短暫逃離,給自己一個短暫的休息 —— 你絕對不需要我來告訴你這一點。這個世界越來越嘈雜。我們在城市或是人口密集的區域定居,車流和空中交通也日益繁忙。世界衛生組織建議,為保證健康睡眠,夜間的音量最大不得超過 40 分貝 —— 但激增的噪音輕易就能超過這一最高限度,比如街上的卡車剎車聲,或是低空飛行的飛機發出轟隆的聲音。
現在,我們不大可能因雪崩或暴怒的大象而喪命,但噪音卻成為了對喧鬧的現代生活的隱喻。不斷的灌輸、各樣的需求、官場的任務或繁冗的指令,侵噬著我們每一個人的生活。電腦桌面上彈出的電子郵件、高速路上也不得不回復的信息、Twitter 上你無法處理的垃圾消息 —— 也難怪我們都渴望寧靜。
準確地說,這種渴望並不是什麼新生現象 —— 至少從蒸汽機發明起,這種渴望就在折磨著美國人。神經科醫生 S. Weir Mitchell 關心著「一千個錯綜複雜的問題 …… 它們困擾著在擁擠的繁華城市中苦苦生存的人們」,於是他提出疑問「是不是我們的生活節奏太快了?」他的著作《累與淚,給過度勞累之人的秘訣》(Wear and Tear, or Hints for the Overworked)不是近 5 年才上市的,而是出版於 1871 年,書中,Mitchell 從 19 世紀的美國人身上診斷出了「歇斯底里」和「神經衰弱」的流行趨勢,他擔心現代生活的種種刺激正給人們增加過重的負擔。換言之,神經衰弱曾被認為是一種因神經受到工作壓力的過分刺激而引起的疾病,會使人感到疲倦。
這並不完全正確,但現代研究者表示,19 世紀神經科醫生所擔憂的噪音污染確實會危害人的身體健康。他們傾向於認為,安靜是一個長期被忽視的健康因素。較大的聲音會刺激與恐懼相關的腦區,進而引起血壓和皮質醇等應激激素水平的急速升高,這些適應機制可以幫助我們的祖先躲避猛獸的襲擊等危險情況。但如果這些機制每天都啟動,那就會對我們的心血管系統造成損害。如今,在你的醫療保健支出賬單中,除了拐杖和膝蓋支架之外,還很可能會出現耳塞這一項,它已經成了一項合理的醫療花銷。
雲杉的自然小徑上倒下的錫特卡雲杉的外露根系
這麼做有充分的理由:世界衛生組織噪音疾病環境壓力工作小組在 2007 年的一項研究中發現,在歐洲,每年因「長期暴露於城市的交通噪音中」而導致的冠心病死亡人數可能佔總數的 3% —— 也就是說,每年約有 21 萬人(在一定程度上)死於噪音。其他研究表明,在機場附近學校就讀的孩子,在記憶力和閱讀理解測試中表現較差。但諷刺的是,所有我碰到的關於噪音污染危害的雜誌文章,只是不斷地在我的腦海中製造噪音。這些稿件都呼籲寧靜,但它們卻在發出嗡鳴:我最好去尋找安靜之地,不然的話 …… 這種論調會讓我更加焦慮。
我們為什麼會把寧靜無聲(silence)錯認為是寂靜平和(peace)?寧靜是平和的,因為它能夠減少刺激。寧靜之處往往也是節奏較慢的地方。當我坐在雨林中的河邊,所有曾被噪音遮蓋和擱置的想法都湧進了腦海。我感覺自己就像一部 iPhone 手機,在長時間的空中飛行之後嘗試下載大量的郵件和消息:此時,自動跳出來的是我父親的病情,我剛出生的兒子的各種情況,和我寫書的雄心壯志。
但如果寧靜是如此平和的話,那我很好奇,為什麼我們中的那麼多人都選擇生活在繁忙嘈雜的城市?我們面臨的正如一首詩中提到的兩難處境:渴望寂靜,但又想要逃避寂靜。我們將二者混淆,把寧靜無聲當成寂靜平和 —— 當我們得到片刻的寧靜,又會覺得有一點抓狂。畢竟,寧靜中也有惱人的現實:好比 Philip Larkin 在《晨歌》(Aubade)這首寫於 1977 年的、關於黎明前寧靜的佳作中所提到的,對我們關於「死亡的恐懼」的「枯燥問詢」。真正的寧靜是最終的寧靜。這就是我們在幾世紀的抱怨中仍選擇住在噪音中的原因嗎?在這樣的迷茫中,我們可以用形而上學和存在主義來逃避衝突:因疏遠老友而引起的懊惱;發生在城市每一個角落的明顯不公;對生活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恐懼 —— 那精密的骨架、鑲金的手縫織錦,實際上可能都被蟲蛀。
第二天,在退潮時,我在雨林西邊 30 英里遠的 Ruby 海灘上走了很久。數千年來,海浪不斷拍打,形成了島岬,鸕鶿在它的頂上盤旋,發出沙啞的聲音。在遠處,孩子們在沙灘上做著側手翻。我坐在一塊浮木上 —— 一塊倒下的巨大錫特卡雲杉木,倒落數年後已經完全乾燥了。儘管這是在午間,陽光充足,但薄霧籠罩著岬角,覆蓋著海灘,就像是 Emily Bront? 筆下的場景。那是一種預示著轉變的景象,是一個可以通往納尼亞王國的大衣櫃。
在這片天然的海灘上,轉變更為微妙 —— 這是一種內在的,而非外在的轉變。事實證明,身處安寧,我們會察覺更多 —— 感官蘇醒了過來。我注意到兩棵倒下的樹,它們的根系相互纏繞,因為糾纏得太緊,已經不可能在不損壞根系的前提下將它們分開了。我的思緒不再像一台高速運轉的發動機,努力勇往直前,現在它慢了下來,溜到了岔路上,溜進了我的心。我一直把海浪的巨響理解為發動機的轟隆聲,我意識到,我已經習慣如此噪音了。
我們往往會把對寧靜的需求當作與內在的自我交流的一種方式。但矛盾的是,在奧林匹克公園度過的幾天安靜時光里,我發現自己「對內在的關注還沒有公共意識多」,正如 Prochnik 在描寫他曾出席的一次貴格會(Quaker)會議時所說的那樣。也許是因為這個公園是面向所有人的,它不像商業的安靜空間,那裡更關注個體的更新。就我而言,我想起了 Robert Frost 筆下的「無數絲帶」,是這些絲帶讓我們與周遭相連。
在這古老岩石與海洋的存在主義的寧靜中,自動浮現的是那些回憶 —— 關於我母親的回憶,她已經去世近 10 年了;還有她不曾見過我兒子的深深悲傷,以及我兒子因為不認識外祖母而失去的東西。這些思緒就像音樂,其實並不是我擁有它們,而是它們擁有我。我爬上一堆海灘原木的頂端 —— 巨大的雲杉樹,約 50 英尺長,咆哮著的海浪把它們像火柴棍一樣堆起 —— 讓浮木溫暖我的雙腳,讓安靜充盈我的雙耳。要想聆聽我們自己,我們有時需要逃離自己,埋首於一片寧靜,直到我們不安地直面那內心的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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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Meghan O』Rourke
攝影:Mitch Epstein
微信編輯: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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