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縫裡的較量：壓倒豐臣秀吉家族的一根稻草

作者：王子銘（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研習社專欄作者）

命途多舛的家廟

日本是個迷信深重的國家，本來神道就有「八百萬神靈」要去祭拜，佛教傳入後就更了不得，各個宗派遍地開花。上到天皇公卿、下至平民百姓都會去求神拜佛。有錢有勢的公卿武士更要建廟來祈禱布施，既是祈求佛菩薩保佑，說出去也有面子。

豐臣秀吉從鄉野村夫當上了太閣大臣後，就擺脫不掉那顆要顯擺的暴發戶內心。只建大阪城、伏見城自然不能滿足，又在京都興建起一座天台宗的寺廟——方廣寺，寺內建有大佛殿，內奉大日如來。它本是秀吉為自己建的家廟之一，祈求永葆豐臣世代家業，可惜不湊巧，文祿五年（1596年）7月12日京畿地區發生慶長伏見大地震，建好不久的伏見城嚴重損毀，方廣寺也沒有逃脫劫難，六丈高的雕漆五彩大佛倒塌損毀。這場劫難似乎隱隱預兆豐臣家族的傾覆。是年，異象災害頻發，遂改元慶長，取「文王功德深厚，故福慶延長也」之意。但「慶長」並未使方廣寺壽命延綿，重修不久，慶長七年（1603年）它又遭大火焚毀。

慶長十九年（1614年）5月，又歷時十二年重修的方廣寺總算重新落成。只是此時天下早已易主，叱吒風雲的太閣大臣豐臣秀吉辭世多年；日本史上最大內戰——關原合戰，不到半日就將德川家康送上「天下人」的寶座；1603年江戶幕府開設；1605年家康將將軍的位子送給了兒子秀忠，自己則跑到駿府當上「大御所」來「頤養天年」。豐臣家的二代掌門人豐臣秀賴和母親淀君雖然實力大減，但依然覺得自己仍是名正言順的「天下人」，他們遂成為在幕後操縱政局的「大御所」的眼中釘。

△方廣寺大佛殿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一次重修方廣寺，豐臣秀賴為了重振豐臣家的威嚴，不但用金銅來鑄造大佛，還修了一口十萬六千多斤的大鐘；請漢文造詣極高的南禪寺長老文英清韓撰寫序文和鍾銘。一切完工之後，時間也接近豐臣秀吉十七周年祭日八月十八日，秀賴想著在此之前舉行大佛的開眼大典，又怕家康對日期有意見，就派老臣片桐且元去駿府請示「大御所」，並恭請家康選擇吉日並親自主持大典。

老謀深算的德川家康早就想藉機除掉豐臣家族，只是得不到借口。看到片桐且元來了，覺得時機已到；先客客氣氣地回復片桐，說八月三日是吉日可舉行大典，這麼重要的事還是秀賴大人親自主持為好；回過頭來就和一班謀士在鍾銘上找文章。家康指出清韓長老這篇銘文可是暗藏玄機，

意在祈福豐臣而詛咒德川

文中有「右僕射源朝臣家康」，「右僕射」本是「右大臣」官位的唐名，德川方將「射」看作動詞，解釋為要射殺家康；又有「東迎素月，西送斜陽」，德川方將其解釋為「東」代表關東的江戶，「西」代表關西的大阪，江戶是邪惡的「陰」，大阪是正義的「陽」；而「陰陽燮理，國家安康，四海施化，萬歲傳芳」一句就更為可惡，「國家安康」不僅不避諱，還將家康二字分離，意欲將「大御所」身首異處；「君臣豐樂，子孫殷昌，慶雲甘露，呈瑞呈祥」中「君臣豐樂」倒過來讀就是「樂豐臣君」，此句暗指家康被殺後，豐臣家君臣都很歡樂，而此后豐臣氏就能「子孫殷昌」永享天下了。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過能看出如此「寓意」的也不是等閑之輩。家康身邊的這幾位謀士分別是儒學大家林羅山、臨濟宗宗主金地院崇傳和南光坊天海。他們都是家康的左膀右臂，江戶幕府早期的諸多政治制度都由他們起草制定；江戶幕府的綱領性文件《武家諸法度》就分別由崇川、林羅山制定與修訂。傳說中南光坊天海被認為是製造本能寺之變後逃跑的明智光秀，他與崇川並稱為「黑衣宰相」。這伙智商200＋的人湊到一起，再「無辜」的文章也能被看出「破綻」。

△德川家康

「天下人」可不好當

家康隨即禁止一切儀式，並向豐臣方提出三套解決方案，讓其任選其一：

1.將淀君作為人質遷往江戶城

2.豐臣秀賴遷出大阪城，前往大和郡山城。

3.秀賴母子遷居安房國、上總國，並由幕府發放俸祿。

面對如此苛刻的條件，淀君當然不會同意，又派自己的奶娘大藏卿局前往駿府交涉。豈知家康這次態度出奇得好，決口不提鍾銘的事，反而安慰有加，好像事情都是片桐且元一個人搞出來的一樣。在兩邊已經跑斷腿的片元卻再怎麼也見不到家康大人。大藏卿局回大阪後，不但抱怨片桐能力不足，更暗示他通敵的可能，淀君便對老臣片桐起了殺心。片桐且元在大阪已經呆不下去了，只得出逃投奔家康，豐臣家最後的老臣也就此離去。家康早就整裝待發，磨刀霍霍向豬羊，借著「方廣寺鐘銘事件」的口實，準備圍攻大阪城，大坂冬之陣隨即開始。豐臣家族在大阪冬、夏兩次戰役中走向覆滅，而這一切的導火索就是一場鍾銘引起的「文字獄」。

「文字獄」終究是一個借口，關原合戰之后豐臣家族就大勢已去，之後十多年來豐臣家族的老臣們不是退隱就是病逝，而德川家的實力卻與日俱增。關原合戰時，地方大名還可以在東西兩軍之間壓一壓賭注，而此時沒有人傻到再去效力於豐臣家族而和幕府將軍對著干。

正如薩摩藩主島津忠恆所言「太閣的恩情，在關原時就已經報答了，現在不能忘記大御所這幾年的恩情。」豐臣家已無人輔佐，只得集結一些無主浪人與幕府抗衡了。德川家康此時已73歲，兒子秀忠的手腕又遠不如老爹，他急著將豐臣家族儘快剷除，以絕後患，遂演出了這一場「文字獄」。

迷信神佛並不能帶來長久的好運，這一點德川家康看得再明白不過了。坊間傳聞，曾有人對家康說：「有心統治天下的人，滿心希望自己名垂青史，秀吉公如今在京都建立了大佛殿，想必後世一定會記住他。」大佛殿也就是方廣寺。家康則很淡定：「建造大佛殿的確可以流傳千古，然而我更想留下典範，一個在我死後傳承數代也不會動搖的穩固政權，這比建造再多的大佛更有意義。」這段雖是傳說，但真正的「天下人」也必擁有如此雄偉決心與詭譎的手腕。

參考文獻：

洪維揚，《日本戰國風雲錄（下）——歸於統一》，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

汪公紀，《日本史話（下）》，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

編排：@耕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