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朝清供有水仙
臨近年節,時間最是倉促,樓下院子里的蠟梅正開得熱鬧,太陽婉轉地照到它的嫩黃色花苞上,浮光躍金的。還有一些南天竹,絳紅色的小果子像一群躍動在枝頭的精靈。然而即便是這樣,獨屬於冬天的那種寂寥,還是能從大自然的腔子里透出來,想起晉人陸機在《感時賦》中說的:「天悠悠而彌高,霧鬱郁而四暮。夜綿邈其難終,日晚而易落。」深幽的冬夜走在街上,一口一口的呼吸,像吃夾心餅乾,空氣薄脆,而且甜潤。
點擊播放 GIF/365K
有時聞久了,覺得這氣味,有點兒像水仙將謝時的香。
古時候有個成語「五花八門」,市井氣息濃烈,五花分別是「金菊花」對「賣茶女」;「木棉花」對「江湖郎中」;「水仙花」對「酒樓歌女」;「火棘花」對「玩雜耍的人」;「土中花」對「挑夫」;而八門呢,「一門巾」對「算命占卦之人」;「二門皮」對「賣草藥者」;「三門彩」對「變戲法的人」;「四門掛」對「江湖賣藝人」;「五門平」對「說書評彈者」;「六門團」對「街頭賣唱的人」;「七門調」對「搭篷扎紙的人」;「八門聊」對「高台唱戲者」。
其中唯水仙對酒樓歌女,一直讓我莫名其妙。總覺得水仙自古就是端方美人,其香雖潑辣,甚至帶有侵略性,但是在中國上千年的文化里,它難道不是清雅的代名詞?其血統之清貴,之雋雅,既像汪曾祺在《歲朝清供》裡邊描述的那樣:「水仙、臘梅、天竹,是取其顏色鮮麗。隆冬風厲,百卉凋殘,晴窗坐對,眼目增明,是歲朝樂事。」也像大才子李漁盛讚的,「婦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豐如牡丹芍藥,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如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動不搖,而能作態者,吾實未見也。以『水仙』二字呼之,可謂描摹殆盡。使吾得見命名者,必頹然下拜。」
黃水仙
現在市面上的水仙,多以黃白二色為主,花型有單瓣和重瓣之分,個人喜歡白色的單瓣,清潔、清淡又清雅,而重瓣,就過於繁複了些。倒是《花史》里記載過一種紅水仙,據說唐玄宗用金玉盆裝了去送給寵妃虢國夫人,雖可想見其名貴,但我至今沒有見過,更不知真假。
眾花之中,我爺爺就最愛萱草和水仙,前者也叫忘憂草,跟黃花菜是同屬近親,但萱草有毒,如果一定要吃,得摘去花蕊,並將花瓣淖水,去掉大部分的秋水仙素。至於水仙呢,水仙屬植物作為球莖花卉中的一個大類,花球開過一年,第二年就不會再開,且一般是年終末尾時開,英國人因此管它叫「easter lily」,意為「復活節百合。」
小時候看爺爺養水仙,完全不像現在,到季就可以從網上買到花球,那時,要想一年一年都有花賞,就只能自己精心養護。所以時隔再多年,我仍記得他說的,水仙是一種最需要閑致去養的花,有好花球好水土,是不夠的,還需要從容的心境,從容,是最好的養花。
印象里,每年開春,水仙花開過以後,爺爺就會在屋後背風向陽的菜地上,找一塊地方,挖松泥土後築一個土壟,在壟頂上開一條溝,把已經開過花的水仙花球埋進去。然後用不了太久,等到春天漸暖時,花球上的舊苞片會枯萎休眠,即有新的鱗莖生出來,挖出來徹底切掉鬚根和枯黃苞片後,再次將鱗莖深埋入土壟,那之後的工作,就只需定期澆水施肥。因為鱗莖要在土壤里度過漫長的春夏秋三季,等到來年冬天,新長出的鱗莖,便可以挖出來種啦。
那時最喜歡乾的事兒就是挑花球,雖然總是被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挑個大芽多的,但有時候故意選一個個小芽稀的,居然也能成活,那成就感反而是加倍的,就感覺好像是我主宰了它們的生命。所以相信我,大多數人只是沒逮著機會,否則都會成為暴君或者獨裁者。
回想起那些年,沒有被我選中的花球不計其數,也不知道,那些沉默的生命,會否因為生存的需求受阻,而生髮出巨大的負面情緒?那些我不能知曉的情緒,如果無法正常地宣洩和化解,又是否會讓它們陷入對自我只是一株植物的痛恨和貶抑當中,從而爛死於泥中呢?
不得而知了。
我只知道挑好花球,洗乾淨後,要剝掉褐色的皮膜,然後放在窗台上晾乾,等到要養它時,就在花球頂部一橫一豎開個口子,爺爺說是為了有利於芽葉長出。可能因為養護花球的過程過於繁瑣,水仙的花期又非常短暫,往往是冬天種下,春天的時候等它開,開完以後,植株就會被徹底淘汰,來年則又要重新養,年年如此,循環往複。所以現在的養花人,不像我們的祖輩,大多已經不會自己培養花球了。這些年,當球根們一批又一批地在我手上從陌生到綻放最後被丟棄,我都免不了要恍然,或許球根植物真的是不需要投入精力和感情的,因為它來去太匆匆,要凋謝時根本沒有退路。
也有可能是我們這一代人,活得太迅捷,充滿激情與熱望的生活,已等不及一株植物的開落,好像高歌猛進的現代社會都把人磨礪得更加粗糙了。我以前看人感嘆,古時候叫「養花」的事,現在全改名叫「綠化」了。弄養之恩,概化之意,兩個詞相比是親疏立判的。而且古代貴族家庭還有些更精緻嬌貴的詞,侍候、蒔弄、照料,都是帶著深情和寵愛的辭彙,現在不行了,花死了再買,它們不再是家人,於是那一點地老天荒的恩情沒有了,人與草木之間,長空皓月的那一點靈犀也沒有了。
好在球根植物儘管生命短促,它們一旦開花,大多還是非常好看的,像水仙、鬱金香和風信子等,尤以傘房花序的水仙為清麗典範,花分六瓣,花瓣形似橢圓,末處呈鵝黃色。花蕊外面有一個保護罩,就像一隻巨大的碗,金黃的一張美人面,寫滿了倔強的生命力,而且它連凋謝都別具一格,不會一點一點凋零,而是整朵花甚至整株花地枯黃,就像被風乾的標本,卻至死都留有最繁盛時的模樣。
每次見它,總忍不住想起那個唯美主義的教徒王爾德,小時候看他的故事集《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裡邊那個叫Narcissus的水仙少年:「少年溺死湖中後,山林女神來到湖邊,發現湖水變作一潭淚水。你為何流淚呢?女神問道。為了少年,湖說。是啊,女神嘆息道,唯有你能整日直視他的俊美容顏。湖泊沉默了一會說,我從未注意過他的容顏,我流淚是因為他每次面對我時,我都能從他眼睛深處看見自己的影子。多年以後,在少年落水的地方,長出了一株水仙花。」
John William Waterhouse 繪
真美啊,可見文學很多時候,就是一種語言創造的現實,如同一個人語詞和認知的故鄉,我的少女時代,視頻和圖像還遠不如現在這樣流行,文字里描述的一切往往也得更具體,那時看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只覺得這小說簡直太好看,現在回頭去想,那時覺得好看,其實是因為它是"看得見"的,是文字記錄的中國鄉村生活的紀錄片。如同杜甫、李白的詩,曹雪芹的《紅樓夢》,它們之所以好,之所以傳誦千古,也都是因為它們是可以看見的。蘇東坡偉大,某種程度上,因為他的思想也偉大,他說好詩就是要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畫,不就是看么?而文字的被看見與現實的被看見又略有不同,文字畢竟有夢的效果。待到歲月被荒草無情掩埋,這些夢便是一個人語詞和認知的故鄉。
所以是不是會有那麼一天,等我老了,再回頭看這些文字,它也會成為我認知的故鄉,如同現在一說到水仙,記憶里就是爺爺許多年前說過的話,「從容,是最好的養花。」小時候每逢過年,老家堂屋的桌案上,總是少不了它。在我的概念里,有了水仙才叫過年吶!它那種絲毫不帶煙火氣的美,能抵擋時間的壓迫,抵擋它不赦免任何人或事的腐蝕力量以及將所有事物都歸還給泥土的強大意志,看似清麗柔弱,卻能扛住一切。
至於王爾德筆下的西洋水仙,我在鼓浪嶼見得多,那時每天清早出門,只要花上幾塊錢,就能抱回一大把水仙花,養在床頭的粗陶盆里,然後對著那扇大大的窗戶吃蓮霧。或者傍晚時候出門,什麼也不做,就坐在沙灘上等天黑,背著月亮,對著大海,遠方的天是淡緋色的,海上漸漸有燈火閃爍如淚光。入夜之後再回到房中,被水仙花香熏了一天的屋子,站著便可紛然入夢,簡直不能更美好。
在那之後,再也沒在別處見過那樣葳蕤的水仙花,後經人提醒,說福建的水仙最好,當年鄭和出使南洋,就帶上了漳州的水仙花。因為它只需一泓清水即可生根發芽,時人因此賦詩,「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漳州有個叫圓山麓的地方,據說是九龍江支流和山谷泉澗縱橫交織之處,一年四季氣候常溫,漳州的朝陽就是從它山腳的花田上開始的。我還沒去過,並不知道當瀲灧的冬陽拂過花田,究竟是怎樣的美法。
不妨想像一下,那時寒夜尚未消盡,那些舊屋舊巷舊窗舊夢和舊闌干都還沉浸在寂靜里,只有些微的雨露,在花盤上滴滴答答地落。所以,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趟漳州,就像去赴一個稀世美人的約,她是那樣瑩潔清麗,從不屑於爭搶,也不會淪落於歲月的塵埃,活在哪裡,都像有一束光追於其身。
(本專欄部分文章已收入作者文集《萬物贈我濃情蜜意》,現已出版。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 文章版權歸《三聯生活周刊》所有,歡迎轉發到朋友圈,轉載請聯繫後台。
點擊以下封面圖
一鍵下單年度美食刊「環球尋味記」
※破解成長煩惱 成為智慧父母
※小年夜 祭灶神 家家怡
※彭薇:畫皮,還是畫心?
※強勢媽媽與我第一次例假時的那塊「創可貼」
※這些來自世界各地的美食
TAG:三聯生活周刊 |
※歲朝清供 | 汪曾祺
※神仙貴壽多子團員,歲朝清供美意延年
※寂寞,一份歲月的清供
※歲朝清供 吳昌碩書畫
※歲朝清供,不時不蒔
※至繁至简 岁朝清供
※文房清供 古玩里的價值窪地
※文房清供 筆耕丹青
※筆筒收藏:文房清供一枝獨秀
※中秋清供︱小小的儀式,帶來濃濃的美好
※文房清供——文人的精神後花園
※文房清供 案上雅玉
※風雅清供:古代文人的家居生活
※怎樣的瓶花才能入清供?
※金谷酒常溫,玉堂春不老—吳昌碩筆下的清供瓜實5800000
※佛韻清供,造像藝術——2017西泠春拍
※2017西泠春拍:佛韻清供——文房清玩之佛教藝術精賞
※歷代中國花草畫-清供圖欣賞
※「國畫精賞」清 · 吳昌碩《歲朝清供圖-石鼓文八言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