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無數朝霞 尚未點燃我們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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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誌
吳亮,1955年生於上海,批評家,中國當代文學和藝術的研究者與推動者。著有《城市筆記》《文學的選擇》《我的羅陀斯》等。2016年推出長篇小說《朝霞》,聚焦1970年代上海的「少年閑逛者」,引起巨大反響。
「這是上海嗎?」
坐在建投書局巨幕般的落地窗前,老吳亮這樣問道。他身後,是浦江東岸的超高建築群,上海中心、環球金融中心、金茂大廈等等,錯落有致地排開。
其實吳亮真正想說的是:「這還是我的那個上海嗎?」
同樣的問題,他在1993年也問過。那年初春,攝影家肖全把他帶到淮海路拍照。彼時地鐵一號線在施工,馬路被挖開,街道泥濘。吳亮戴著副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鏡,穿了件「黑不溜秋的老棉襖」,滿臉憤世嫉俗。他覺得自己最熟悉的上海正不可挽回地消失。
僅僅三年前,即1990年夏,一家台灣雜誌採訪吳亮,他還用「停滯」來概括上海的狀況。誰能料到這座城市日後的「瘋狂奔跑」呢?
肖全鏡頭下的吳亮,收入影集《我們這一代》
眨眼間二十多年過去。奔跑中的上海已經擁有14條地鐵線,總長617公里。無數馬路挖開又癒合,高樓崛起,分割著城市上空。
吳亮呢,從奔四的文藝青年成為六旬大叔。他學會了用電腦寫作,學會抽雪茄,每個月都要光顧東大名路上的小店買正宗哈瓦那雪茄。他也學會吃辣,接受了川菜。身材已然發福,儘管還保留著年輕時的齊肩長發,卻平添了不少花白。
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吳亮:你的那個上海,早就被遮蔽了,改造了。
吳亮想要言說的上海,有特定年份: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這很有意思。通常人們談論上海,要麼將時針撥回至1930年代,要麼從1990年代中期開始。前者是十里洋場,精緻而神秘,其象徵是張愛玲。後者,則為發展迅猛的魔都,以陸家嘴的摩天大樓為代表。
介於兩者之間的那數十年,卻很少提及。尤其是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它彷彿一個走丟的孩子,被歷史遺忘了。
但吳亮沒有忘。「我記憶力非常好,」他說,「很多細節就刻在腦子裡。」在60歲那年,他終於把它們織成大部頭——《朝霞》,422頁,25萬字。
《朝霞》的背景設定於1965年到1976年之間。這兩個節點對吳亮有特殊意義。1965年他11歲,1976年22歲,恰好是從少年變為成年人的全過程。無論事後怎樣評價這十年,有一點吳亮是承認的,它在相當程度上形塑了他。
從主人公阿諾身上,我們能看出吳亮是如何長成的。吳亮也不諱言,這個「少年閑逛者」烙有他本人的影子。而阿諾的夥伴們,如李致行、孫繼中、沈灝、艾菲、纖纖,也各有所本。「只不過我做了變形,讓原型們看不出來。」
這些十二三歲的少年,遊盪著、觀察著、思考著,也交流著。他們互換書籍,摸索著文學、哲學和藝術,湊在一起聽漏網的古典音樂,談論政治和愛情。膽大的還品嘗禁果。有趣的是,周遭環境雖動蕩,他們卻與之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既不參與各類運動,也不真正感興趣。他們更像在冷眼旁觀。
這真實嗎?在建投書局·上海浦江店舉行的「吳亮讀者見面會」上,嘉賓黃修毅提出了疑問。在他印象中,無論電視劇《血色浪漫》,抑或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年輕人都不可能自外於時代的洪流。區別只是,有的主動,有的被裹挾。
《朝霞》里表現出的那種疏離感,可能嗎?
吳亮回答,1966年自己還小,輪不到做紅衛兵、造反派。而學校已癱瘓,大人們又忙著鬧革命,沒空管孩子。於是出現了一大批滿大街亂晃的「騷年」。
阿諾及其小夥伴即是如此。他們對外部世界的劇變充滿了好奇,卻無法置身其間,久而久之,產生了局外人般的疏離感。用吳亮的話說,他們過著一種「在那個時代似乎不可能的例外生活」。
吳亮在建投書局舉行的讀者分享會上
是例外,但也真實。至少這符合吳亮的私人經驗。
1966年吳亮11歲,正在念初中。運動來了,書沒得念了。十多年後吳亮高考落敗,再沒進過學校,因此他自稱只有「小學學歷」。
以那樣的學歷和閱歷,當然看不懂波譎雲詭的世事。吳亮只知道,變天了。他家所在的長樂路上標語貼滿牆,資本家、文化人被抄家、被批鬥,最終掃地出門。1967年初,「一月風暴」席捲上海灘,震動北京城,張春橋、王洪文等登上舞台。有人驚悚顫慄,有人亢奮異常,秩序全亂了套。
不過,初期的暴風驟雨並沒有砸到吳家頭上。相比於那些「牛鬼蛇神」,吳家還不夠格。然而是禍躲不過。
惹禍的是吳亮父親。1937年,吳父參加某抗日組織,積極活動,還曾遭租界巡捕逮捕。可由於該組織屬「托洛茨基派」,這一光榮事迹反而成了巨大包袱。「一月風暴」是躲了過去,1968年清查階級隊伍,終於輪到了吳父。
那天吳亮回家,發現父親蹲在牆角,專案組正翻箱倒櫃。他們細細地搜查,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連那隻令吳亮垂涎的「神秘抽屜」,也未能倖免。
眼看全家人的隱私被抖摟得一乾二淨,平生第一次,他明白了什麼叫羞恥感。
更羞恥的還在後面。父親當著左鄰右舍的面被抓走審查,等於昭告天下,他有「歷史問題」。那之後,吳亮和小夥伴玩耍時,稍不如意,對方就拿「你爸爸是托派」來壓他。「我只能不出門,在家看書。」
可家都抄了,哪兒來的書?「這就是我們的幸運了。」吳亮說,第一波被抄家的最慘,紅衛兵本著斬草除根的宗旨,把書籍、字畫、古玩等悉數抄走。而到了1968年,最激進的階段已渡過,抄家烈度有所降低。
「來的是我爸廠里的技術工人,我猜,他們對知識有起碼的尊重。」專案組抄走了「封資修毒草」,卻留下了其他書籍。
這些漏網之魚成了小吳亮的精神食糧。就是從倖存的藏書中,他讀到了法國文學、俄羅斯文學,為托爾斯泰的「愛情名著」《安娜·卡列寧娜》著迷。
吳亮說,只有1956年版的《安娜·卡列寧娜》,他才有感覺
1971年吳亮中學畢業,被分配到靜安區飲食公司紅旗機修廠。對此母親還算滿意:「儂已經蠻好了,到底在上海工礦啊。」稍長他幾歲的「老三屆」,得上山下鄉。比如吳亮日後的朋友、1955年出生的金宇澄,赴黑龍江嫩江種了七年地。
三十多年後金宇澄回憶,在農村,最難熬的是「沒書讀」。那套抄家剩下的民國版《魯迅全集》,他幾乎翻爛了。
與知青相比,吳亮的精神生活堪稱奢侈。進廠第一天,他就遇見了小學同學趙干城。趙也是書痴,而且渠道廣。「那些年我讀了許多十九世紀俄羅斯小說,大部分來自他。」至今,吳亮還能快速地列出一長串書名:
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獵人筆記》《父與子》,果戈里的《欽差大臣》《死魂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
吳亮的書友不止趙干城。事實上,趣味相投的人總能彼此找到,形成一個個隱秘的交流圈——用我的書,換你的,再與他交換。最稀罕的書,印有「內部發行」標記,十分難得。而吳亮就讀過《赫魯曉夫回憶錄》《阿登納回憶錄》等等。這意味著他「路道粗」。
書友們還結伴翻越圍牆,溜進抄家後廢棄的住宅,搜尋倖存物。就在那兒,吳亮偶遇了不少民國書刊,包括一本以「很漂亮的蔣介石」作封面的《良友畫報》。他怕出事,沒敢拿。
《良友畫報》也讓吳亮首次對「民國女性」有個概念
與此同時,吳亮如饑似渴地閱讀哲學、政治類書籍。他隨身攜帶《共產黨宣言》,每逢下雨,就躲到角落裡啃。隨後進階到《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發現沒收錄《哲學的貧困》《神聖家族》《德意志意識形態》,就去上海圖書館查全集。
到今天吳亮依然記得,他跑上二樓閱覽室,請出用深藍硬皮精裝的《馬恩全集》,認認真真抄寫。
「是什麼吸引了我?我又在尋找什麼?」吳亮曾經反覆自問。沒有標準答案,但肯定與形勢有關。1971年的「九一三事件」造成了巨大衝擊,很多人困惑、動搖,「中國向何處去」成為普遍關心的問題。
當時吳亮還年幼,沒那麼高覺悟,但,瀰漫書友圈的懷疑氣氛同樣感染了他。而哲學,顯然是答疑解惑的利器。於是,這個小青工懷揣「馬列小冊子」,利用一切時間閱讀。為此,他每個月都要被扣獎金。
因為不敬業,廠領導打發吳亮做泥水匠,一個辛苦的戶外工種。簡單說,屋頂、煙囪、牆面……只要壞了,不管颳風下雨,泥水匠都得去修。
有一次修完屋頂,吳亮獨自坐馬路邊抽煙,看著來來往往的人,覺得都比自己過得好。「我這輩子就做這個生活了?」他不甘心,開始頻繁請病假,窩家裡拚命地讀書。「讀書像吸毒,戒不掉。」
在精神荒蕪的年代,吳亮卻享用著一道道精神大餐。這有些弔詭,可事實是,1970年代的閱讀奠定了吳亮的知識結構。他比同時代人讀得多、讀得深。1980年代「傷痕文學」風靡,早已熟讀大師的吳亮,翻一翻就沒了興緻:差太遠了啊。
凡此種種,都折射到《朝霞》主人公阿諾身上。他就像吳亮,四處遊盪,尋找隱秘的書籍和投契的朋友,做讀書筆記,與友人通信。阿諾的小夥伴們亦復如是。難怪《朝霞》被視作一代人的精神成長史。
這代人又是不可複製的。對此,評論家程德培做過精彩分析:
他們年輕輕也不學好:請病假消極怠工,抽煙並且過早地談情說愛,不務正業且「遊手好閒」。他們的行為特徵就是閑逛、遊盪、不合時宜地閱讀與思考,脫離「政治」地議論政治,整日生活在漫無邊際的聊天和格格不入的閑言碎語之中。
1980年代,程德培、吳亮、李劼是上海評論界最亮眼的三面旗幟。程德培後來又和吳亮在上海作協共事數十年。對老友,可謂知根知底。
其實熟悉吳亮的人不會對《朝霞》感到意外。2011年,吳亮就在《我的羅陀斯:上海七十年代》一書中,提供了阿諾們的原型。只不過,《我的羅陀斯》是紀實,《朝霞》則是小說。
用紀實的方式寫了一遍,用虛構的方式再寫一遍,為什麼?吳亮倒也實誠:「因為金宇澄啊。」
從2011年起,金宇澄在弄堂網連載《繁花》,2013年發表於《收穫》雜誌,2013年推出單行本,轟動全國。2015年,金宇澄獲得茅盾文學獎。
「我們在同一幢樓里待了三十年,他說我肚子里有很多東西,要趕緊寫下來。」吳亮卻一直拖著,借口是,文學批評家不擅長創作。他寧願寫回憶性文字,也不寫小說。直到《繁花》聲名鵲起。
2016年,吳亮也在弄堂網註冊,用「隆巴耶」的網名發帖。「一段段地寫,剛開始沒想到會變成長篇。」到五六萬字的時候,一個宏大的結構浮現了。他計劃寫四十萬字,前二十萬字講1970年代,後半部分進入1990年代。
最終,計劃完成了一半——《朝霞》單行本聚焦1970年代,偶爾觸及新時期。即便如此,25萬字的體量也夠厚重了。
關鍵是,這部小說的界面不太友好。全書共分101節,600餘個片段,人物繁多、情節跳躍,還夾雜著大量對話、囈語、書信和讀書筆記。乍一讀,不知所云。
看來,《朝霞》雖由《繁花》引發,年代背景也多有重疊,但這是兩部差異甚大的長篇小說。金宇澄一直說,自己把作家的位置放得很低,就是講故事、愉悅大眾。吳亮呢,1980年代即為中國先鋒文學的重要推手,後轉向中國當代藝術的研究與評論。其寫作素以觀念化表述見長。
按照程德培的理解,吳亮運用互文性、元敘述等手法,將日常生活與哲學思考相雜糅,構成了一種奇特的文本。因此,《朝霞》更應該和《哈扎爾辭典》《跳房子》等實驗小說放在一起。
《朝霞》還有一個和《繁花》很不同的地方。金宇澄沒寫知識分子,吳亮筆下的邦斯舅舅、馬立克卻均為讀書人。「我父親、舅舅都是知識分子。」他說,「我二十歲時交往的五十幾歲的人,也是。」1949年前,他們是律師、醫生、會計、資本家,此後靠邊站,並在1970年代和吳亮這樣的邊緣人結為忘年交。
「我寫的,就是那些多餘的人、歸來的人、釋放的人、離散的人、幽閉的人、雙重人格的人、無用的知識人。」吳亮總結道。
至於書名「朝霞」,取自一句印度古詩:「還有無數朝霞尚未點亮我們天空。」尼采把這句詩印在了其哲學論集《朝霞》的扉頁上。而對吳亮來說,「朝霞」還有另一層含義:1976年過完,一個時代結束,「新的黎明」即將到來。
· End·
JIC書籍推薦
《朝霞》
作者: 吳亮
出版社: 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年: 2016-8
頁數: 422
定價: 48.00
裝幀: 精裝
ISBN: 97870201180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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