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更怯，那些挽了中國人千年心結的遊子詩詞

回家，過年，過年，回家。中國人的心裡都有一個結，一個挽了幾千年的結，用一根無形的繩子，一端是你的心，另一端就是那個家。年關到了，不知還有多少遊子，正在路上。

宿蓮花閣

雪溪映（明）

家山知遠近，身卧與雲平。

數載未歸意，一樓風雨聲。

樓頭一宿，身懸雲中，正是孤立無依心態寫照。何況風雨夜半來襲，擁被失眠時，數載鄉愁，頓時觸發。詩心是肉做的。此等詩，最關情。

與長沙袁俊良總戎過育王嶺

敬安（清）

日暮煙鐘鳴，歸路西風緊。

夕陽在寒山，馬蹄踏人影。

暮色滿，煙雲集。遠鍾一杵，到耳清冷如冰。西風迫人，入夜歸路難行。遠山銜著夕陽，即將吞下。兩個路人，被馬蹄踢踢踏踏，踩著瑟縮搖晃的身影。字字使人凄冷，遠客在途，夜投急切，而那夕陽，全然不顧，自顧自去了。雖然冷，還是要裹衣讀此僧詩。人生三百種味，也須嘗嘗空門飄葉、僧侶夜奔的滋味。

渡江之越宿蕭山縣

真山民（宋）

昨夜大江舟，今宵小驛樓。

隻身千里客，孤枕一燈秋。

江上來去，羇旅之身，真如波上一葉、秋末一蟲。浮雲來去，此身偶寄，是真遊子、是真漂泊。看他的對仗句，居然是此刻天地、時間與命運皆無所依止的格局。有人說，此是陸遊作品，非也。陸遊為官，久居人上，缺這股無立腳地、無朋黨護、下層士族的凄涼感。凄涼之美，如漂萍落英，從灰色的命運裡帶來，往往是不得已活出來的，不是寫出來的。

西過渭州見渭水思秦川

岑參（唐）

渭水東流去，何時到雍州。

憑添兩行淚，寄向故園流。

思鄉情切。渭水匆匆東流而去，何時才能流到雍州？我想借這些河水，托它把我的兩行眼淚，帶到故鄉去。先看看陸凱的《贈范曄》：「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陸詩人看見驛使，不讓他捎帶錢糧，反而讓他拿上一枝梅花給隴頭友人，這麼做，已算痴人。而此詩作者連郵費都省了，順便就用免費的河水郵寄兩行眼淚，痴到近乎呆。這種呆，叫佯謬，是詩人所能賣的最大的「萌」，詩人無所有，唯有坦陳一顆赤誠之心，於母親般的故鄉面前，作此嬰兒態。這種手法，自然，真誠，不矯情就是最好。

寄家書

陳世鎔（清）

歸雁空將信，寒梅又過花。

恐添慈母淚，不敢說思家。

寄信人拿信走了；寒冬未盡，而梅花卻匆匆落完了；我又能做些什麼？信中，我再苦、再難，也不能說；我再孤單、再想家，也不能說。說了，會惹母親掉淚。報喜不報憂。一首小詩，見人間大孝。樸實無華，直呈仁心，催人淚下。

京師得家書

袁凱（明）

江水三千里，家書十五行。

行行無別語，只道早還鄉。

越三千里，得一紙書。字字思念，囑以早歸。平鋪直敘，不事曲婉，真情取勝。「三千里」與「十五行」對比，又可見浩瀚時空里，個人情感的微不足道，是歷史隨意可以忽略的部分。但對個人而言，那卻是他能夠在歷史時空里獲得的唯一。珍視這一個個微不足道的「人」，才是真歷史觀。

春　雨

陸遊（宋）

擁被聽春雨，殘燈一點青。

吾兒歸漸近，何處宿長亭？

放翁老兄壯懷則鐵馬、冰河，柔情則「紅酥手、黃縢酒」，是個內心豐富、人格健全的男人。此詩是寫愛犢之情的。兒子外出，初春報歸，老頭子夜裡難眠，惦記旅程中人雨中無宿。詩不難懂，平白如話，這是宋代「口語詩」。通篇無憂喜之字、卻筆筆都在言情。僅一句「擁被聽春雨」，就寫盡詩人無寐情狀：且喜，且憂。喜是子歸、春來，憂是逢雨、逢夜。那就不饒舌，讓他在那青燈殘燭、夜雨春聲里，想著愛子，多坐一會兒吧。

櫓　聲

崔塗（唐）

煙外橈聲遠，天涯幽夢回。

爭知江上客，不是故鄉來？

雲煙之外，隱約的櫓聲遠遠傳來，惹得異地孤客從憂愁之夢裡醒來；雖然看不見江上過客，但怎麼聽都感覺他是從故鄉來的。夢闌聽舟，當作故土來人，也真是痴了，真見懷鄉之切。這首樸素感人的小詩，能以櫓聲作題，而不是江舟、客居或懷鄉為題，實在是高手。暗夜眠醒，雲煙遮蔽關山，什麼也看不見，而耳朵清晰，阻擋不住，於是乎，櫓聲就是故鄉、櫓聲就是鄉人、櫓聲就是一切。千山萬水，櫓聲何時才能載我回去？

山　中

王勃（唐）

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

況屬高風晚，山山黃葉飛。

起興，又叫「興」。朱熹說，「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辭也」。就是說，先說其他事物，引起自己要說之事。「興」一般起於詩之開篇，是利用語言因素建立在語句基礎上的「借物言情，以此引彼」的表現手法，它通過起情起景或起事，來營造氣氛，引領讀者進入作品主題。本詩寫長江滾滾流去，我悲嘆自己滯留於此；家鄉遠隔萬里，我想著馬上就回去。開篇就寫自己的處境，寫旅愁歸思。接下來轉筆，寫暮色秋風，重重蒼山，黃葉飄零。與起興常法正好相反，興筆在詩尾，採用了「興法起結」的手法。開篇敘述遭遇、陳述事實，結尾純以寫景，不寫自己，而說其他事物，將自己的思想感情宣洩到廣闊空間。作用是，言有盡而意無窮，表達心有所寄而天地茫茫的愁思。這樣的詩看似簡單，卻是高手所為，情景轉化，自然而然，不留痕迹。

文 | 三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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