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飛刀 在意識深處收割

19世紀晚期，儒勒·凡爾納在他視線所及的範圍內，為讀者們建立了第一科幻世界。人們可以上天——去月球、太陽系；入地——去地心與海底漫遊。20世紀中期，阿西莫夫在未來的時間線上建立了第二科幻世界——2萬年以後的銀河帝國，人類掌握了超空間的躍遷技術，殖民銀河系。21世紀，科幻作者們又開始觀察目前所知最複雜的生物有機組織，即人類大腦，這意味著第三科幻世界即將建立。

在第二科幻世界中，偉大的作家們為第三科幻世界的寫作牽起了一根阿里阿德涅的線團。阿西莫夫一次次把故事從外星引回到地球：他講道，地殼裡不可逆轉的核輻射促使人們離開母星，而通曉「讀心術」的機器人吉斯卡特和丹尼爾始終守護著人類，看著他們興衰更替，必要時「它」要調整人類的思想。劉慈欣《三體》世界中的腦科學家希恩斯要給人類打上「思想鋼印」，雖然是「逃亡主義」，也隱含著人類出走銀河系的必然理由。這些都暗示著人類必然要在生理和心理上發生巨大改變。

在前輩作家筆下，前兩個科幻世界的建立必須依靠遠非現實中存在的技術，但是腦科學似乎在今天的技術範疇里就能發展；或者就像小說《修腦師》所描寫的，它其實早已在暗中發展。但是從根本上說，腦科學所面臨的首要問題不是工具的進步，而是倫理問題，這是這門科學前進的最大阻礙。因此，人類不可避免地被劃分成兩種人：一種是懷抱著所謂「理想主義」的瘋子及其幫凶；一種是不幸被動捲入其中的凡人。

《修腦師》

作者: 亢霖

出版社: 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16-11-1

《修腦師》的主人公丁學松就是後一種人，雖然在外人看來，他是有著各種光環的專業人士。但在黑暗的勢力盯上他的時候，這些光環難免熄滅。離開專業，他只是個非常容易掉入陷阱的小獸罷了。小說所設置的「陷阱」非常精彩：一個頂尖的腦科醫生居然犯了十分低級的錯誤，將病人大腦的健康部分不慎切除，這就使他突然失去了一切——尊嚴、自信、愛情，於是他開始自我沉淪。作者描寫了他的掙扎：先是酗酒，接著又要面對「白色粉末」的誘惑。作為醫生頭腦中的工具理性，和身體上通過自我懲罰而獲得解脫的無意識之間的心理矛盾，被作者通過那一段段十分專業的語言，表現得異常精彩。

主人公掉下命運的「陷阱」只是一個起點，就像約瑟夫·坎貝爾的神話理論指出的那樣，「英雄」（主人公）離開了家，也就是他的日常生活世界，走向未知的、超自然的神奇世界，這一切可以被稱為『單一神話』」。這就是英雄成立功業的神話。在阿西莫夫的《基地》系列中，偉大的哈里·謝頓也曾被迫逃亡，漫遊了銀河帝國中種種神秘的星球文化，這幫助他建立了「心靈史學」。丁學松在被引誘加入「會心公司」之後，也經歷了他前所未知的腦科學領域。

主人公的「漫遊」經歷正是作者展開他豐富想像的地方。書中，人類的記憶不僅僅是一種思維活動，更是一種生理組織，因而可以被「刪去」或「植入」，這恰恰是對人類倫理的挑戰。我們可以由此推論，這最終意味著「新人」的誕生。而誰掌握了這門技術，誰就擁有了類似於上帝創造人類的權力，它會無可避免地對人類的「自由意志」和人的自身權利形成威脅。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的討論，既有幻想的成分，也有現實的意義。

對讀者而言，慶幸的是，在小說的結尾，犯罪集團被一網打盡。作者也通過主人公的遭遇指出，腦科學的發展儘管一次次走向歧途，但它終將會被利用來增加人類的福祉，因為代表普通人的善的力量的主人公仍然活著，在未來冰冷的技術時代，這會是我們能感受到的一縷陽光。

有人評價說，一切的現代小說，在席勒之後，都可以被看成是「陰謀與愛情」。關於修腦術的最初設想，來自於主人公丁學松早期的一篇論文。他的這份天才的構想足以和哈里·謝頓的「心靈史學」相併列。但是，當他在瓶中放出了這個魔鬼之後，卻被魔鬼反噬了。魔鬼們想利用丁學松的天才大腦，於是一場陰謀展開了……我們說，「瘋子」是有級別的。整部小說安排的線索就是要在最後的結局找到這個終極boss，他既狂熱而又冷靜，集傑克先生與海德博士於一體。他在用毒品戕害人類的同時，竟然恬不知恥地認為自己是在造福。他給丁學松安排了種種陷阱，看起來像是獵人般的智力遊戲。小說描寫犯罪者最後陰謀的敗露，皆因為他那魔鬼般的自大，就像一切高智商的罪犯所做的那樣。這給予了讀者暢快淋漓、欲罷不能的閱讀感受。

作為一種類型小說，我們能從本書中看到多種通俗文學體裁的整合，這給閱讀者帶來了形式快感。主人公丁學松是腦科手術界的絕頂高手，人稱小丁飛刀。這一點不可避免地讓人聯想起「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主人公被黑惡勢力迫害，也讓我們想起李尋歡和「梅花盜」以及「金錢幫」的較量。故事中的朱警官，雖然不是主要人物，但他的存在卻給了我們光明和溫暖。他冷靜、立場堅定，幽默感很像《三體》中的「大史」，遇事頗有大將風範，又有點兒像赫克勒·波洛。讀完這部作品，這種類型的雜糅並沒有使我們感到模仿的難堪，反而在腦海中浮起一種多聲部的迴響，這大概就是文學批評家們所說的「互文性」的妙處吧。

小說的尾聲最為巧妙，在這裡先賣個關子——它絕對是一個讓人回味無窮的、似真似幻的結尾，它也說明了作者的雄心壯志：我將在意識的深處將你們一網打盡。

文|劉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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