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忽然想起，女兒有一個男朋友

以下第5篇正文：

……你們讓我講點高興的事，這些就是我願意講的能讓我高興的事了。

自從收養了一隻貓，她就沒有在過年的時候回過家。兩年，上一年和這一年。也只有在臨近春節的時候，她才會想到這個。一年想一次。在不是節慶假日的時候她回去看父母。母親對她說，你不用上班，時間自由，空了就多回來。又說，去找朋友玩，不要每天都待在家裡。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事情使父親煩憂，見到女兒回來，他也是高興的，有時她說起很久沒吃到的什麼東西，第二天他就默默地買了來，儘管那些東西並不好吃，為了不浪費，多數被父親吃掉。

天台上種的葡萄結了果。葡萄樹是她從網上買的，說是十一年的老樁，她把它種在天台上，由母親給葡萄樹澆水。父親搭了個鐵架子。很久就想在天台的大花壇上種點能遮陰的植物了，以前種過金銀花，葉子掉下來沒及時清理，堵住了天台的出水口，暴雨使天台成了水池，雨水漫過門檻順著樓梯流到樓下。有颱風，搭鐵架時請了工人過來焊接，做得牢牢的，不怕風吹。種葡萄最好，既能遮陰，又能摘果，不像金銀花那細碎繁密的葉子掉落下來不方便打掃。母親打掃天台，也把天台上的植物照理得很好，她把吊蘭和觀音蓮放在葡萄架的陰涼下，避免烈日曝晒使葉片灼傷。母親怕蟲，葡萄樹上的青蟲不容易看到，有時候她靠近時才看到有條青蟲趴伏在枝條上，青蟲拿眼睛瞪她，嚇得她很有精神。麻雀和一種像喜鵲又比喜鵲小得多的鳥兒飛過來啄食葡萄，最終沒有一串是完美的。父親從別人那裡聽到了釀酒的方法，把葡萄釀成了酒，加了太多冰糖，甜得讓每一個人咳嗽。她記得當時選的是結出綠葡萄和紫葡萄的兩棵樹種，但種出來的都結同一種紅葡萄。葡萄同時成熟累累墜墜，吃不完，拿去送人，雖不怎麼可口，但拿出去也是令人高興的，我女兒種的，母親這樣對別人說。給葡萄澆水，用竹籤挑落青蟲，用紙袋裹住葡萄防止鳥來啄，這些事情，都由母親去做。不辛苦，她無比樂意地去做了這些事情，她能從中得到樂趣。打獵她不行，耕種她在行，既不需要打獵也不需要耕種，種種葡萄能使她開心。這是她的母性。

快樂的事情不少，要想的時候想不大起來，有時突然想起，母親也收養過兩隻白貓。說不上收養，它們沒進過家門。她見兩隻幼貓叫得她心緊，拿了牛奶盛在碗里喂它們。這兩個野孩子餓了就到門口來要飯，叫得理所當然，臭不要臉的小乞丐，母親說，你爸不讓養，它們太髒了，眼看不出是白貓，因為長白毛所以看上去更臟，眼眶濕黏黏的，口鼻結痂，它們不肯在屋裡待著，躲著人不讓碰，後來我就不高興給它們吃的了，估計是一窩裡跑出來的兩隻，吃飽了又跑回窩裡去，我把牛奶從門口拿到屋裡，叫它們來吃，它們不敢進來，後來它們就乾脆不來了。

她給母親看她的貓，看手機上的照片。嘖嘖，這毛色好，油光亮滑的，腳丫粉嫩，一看就沒過過苦日子。問是公貓還是母貓。是去勢了還會發情的公貓，咬著棉毛貓窩不停地蹭。那真是奇怪了，母親讚歎。我要回去添貓糧了，最久不能超過一周，貓糧估計還沒吃完，給它準備了好幾大碗，但貓砂必須換了，不然它要跑到床上拉屎了。這還得了。

你回來了也不去看看你的同學？母親問她。她說沒有感到有這個需要。小學、初中和高中的三批同學中，有不少人住在附近，對於他們，她漸漸成了一個沒有音訊的人。沒有朋友怎麼成，母親說。母親看她像一個沒有消遣去處的老人家，總待在家裡也沒事可做，擔心她在外地也是這樣懶散不去找朋友玩，朋友也不上門來找她。我沒有感到需要朋友，她說。母親不同意。爸爸也沒有朋友。父親是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幾位工友，但也說不上是朋友，只是老熟人，父親看上去只有家人。那你在外地就既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哇。我沒感到有這個需要。母親忽然想起，女兒有一個男朋友。但對她這個男朋友，母親所知甚少，也幾乎沒從女兒那裡聽到過任何消息，母親只當她不想將他介紹給家裡認識。

鑰匙插到鎖孔的聲音被貓聽見了，它在屋裡大叫起來。她進了屋，它就跑著纏著她的腳踝，跌跌撞撞的。她看了一下廚房門口的食盆，還有很多貓糧沒吃完，她不在家的六天里，它的飯量減少，估計吃得也不是很高興，胡亂吃吃這碗里的，又吃另一碗里的，拱得貓糧掉在碗外。水盆里的水也不幹凈，落了兩顆半泡軟快要化開了的貓糧。她把行李放到房裡，看了看床上鼓鼓的被子，真像是裡面躺著一個活人，看樣子貓沒有去動過她的床。

放好行李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貓整理吃的喝的，也換掉臟貓砂。她做這些事的時候，貓一直跟在她身後叫，肝都要嘔出來似地叫。知道了知道了，這不是回來了嗎。它邊叫邊像一輛火車頭哐哐亂跑亂撞。這隻貓是太過驕躁暴烈了。

她把從家裡帶來的葡萄用麵粉泡洗乾淨，剝了一粒，貓把濕潤的鼻尖湊了過來，嗅了嗅，嗚的一聲扭頭走了。

夜裡，貓沉寂不煩人了，她徹底地感到自己獨自一人在這個房子里，這個時候，她像一位操勞了一天最終把孩子安頓好了的母親，順應著這一疲憊，在這個封閉起來的時刻，越是封閉，她越感到自己的命在張開，覆蓋黑夜、眾生。

她的聲音：

我覺得我大概是位菩薩才會收下這隻貓。當時是樓下的保潔阿姨帶我到車庫去的，我以為她要給我看什麼東西，親親熱熱的，我推辭不過她，就跟她下去了。有一次，我清理舊衣物，把一大袋不要了的衣褲拎到樓下，她看到了說別扔呀這不都還好好的嘛，然後她就把袋子要了去，就這樣認識了。作為回報，除了每次碰見都向我問好外，她看我老一個人獨來獨往，認為我應該養一隻貓，可以說是她硬塞給我的。我們在車庫裡看到那隻貓，它膽子很小，但一看就是一隻家養的寵物貓，遠遠地看著我們試探性地叫。她讓我養它。這貓漂亮，一看就是只好貓，你把它養了吧，她這樣說。是那種普通的貓，經典款的，看上去有一張永不過時的臉。我沒有養貓的經驗，也不想要添個累贅，我說我不要養，就走了。她說養貓不麻煩的，不像養狗要遛狗，你不養它它就太可憐了，老躲車底，哪天會被車壓斷。我說為什麼是我，她說你一看就是有愛心的人。貓跟著我到了電梯口，我進了電梯它卻不敢進來。我問了一聲你要進來嗎，就在電梯門快關上的時候，它竄了進來，電梯門感應到了又打開了，但它沒有跑出去，就這樣跟我上樓。我懷疑那隻貓是保潔阿姨自己偷偷養在車庫裡的，可能是要辭職不做了還是怎樣，她就把它塞給我，為它安排個落腳的地方後她就消失不見了，後來我再沒見過這位保潔阿姨，遇到新的一位保潔，我沒有向她打聽之前那位的下落。

我也懷疑這隻貓受到保潔阿姨的虐待，每次我拖地的時候，它就緊張得尾巴豎起來直抖，也怕塑料袋，我給垃圾桶換塑料袋的時候抖了抖袋子，它怕那個聲音，鑽到沙發底下去。它對這兩件東西有心裡陰影似的。不過它現在不用怕誰了，它跟我過，好得很，反而是我頻頻受它的煩擾，我寫作到傍晚的時候，它睡醒了，要吃的要玩的，就在我身後不停地叫。我以前不知道貓的叫聲這麼不像貓叫，那真是凄厲，滿是指責和牢騷，你回頭呵斥它，它就委屈地嗚一聲。它的名字叫菩薩。不過通常我叫它貓，因為只養一隻，沒有區別，有時也亂給它取名字，寶玉、秦鍾、薛蟠、楊過隨便亂叫，屋裡沒有別人，它總知道我在叫它。貓不需要名字，貓是天生的孤兒。

夜裡，母親說兒子今年犯太歲，應該去觀音廟為他求一道符。父親躺在她身邊聽她說起這件事。為兒子求個平安，他要去看他姐姐，接下來找工作也求個順利。父親說他這幾天都要做工。那這件事就只能母親跑一趟了。可是她會暈車，坐不了公車。那明天要雇一輛摩托車去，這樣一來一回，還要摩托車在廟口等她，這個也費用也要算進去，不知道價錢怎樣，終歸得花不少錢。父親沒有接話。第二天吃過早飯，父親載著她上路了，他認為別人開摩托車沒有他來得妥當。

還沒到中午，大地就閃著火光。他載著妻子，開了近兩個小時的柏油路、水泥路和土路，終於開進了有樹枝庇蔭的山路，丘陵和田野漸漸遠在他們身後。在一面是山壁的路上又開了二十分鐘後，他們將摩托車停在廟前的廣場上，找了塊樹陰，脫下一直悶罩著頭的安全帽，感到又倦怠又燥熱。他們走去涼水攤，向戴草帽的買了兩瓶礦泉水，喝了一口就進廟。

有古樹的寺院有一片與世隔絕的涼意，尤其像今天這樣既不是觀音誕日、也不是年底還願和年初許願的日子——年底或年初的時候，這裡香火鼎盛，香客之間容易相互燙傷，而今天——來拜觀音的人寥寥，禪師們似乎都午睡去了，只見偏堂里一位賣香燭的小師傅戴著眼鏡坐在門邊的長方桌前在數錢。

母親把手裡的水瓶交給父親拿著，用手背抹了把汗，「打擾了師傅」，說著，她要了三柱清香、一小塊紅布和巴掌大的一張紅紙後給了錢，離開了這位年輕的僧人。他們步履匆匆，在蟬鳴聲中經由側廊的便門繞到天王殿後面，又徑直往觀音堂走去。

觀音堂的幾扇門沒有完全打開，一時感到堂內深而昏暗，母親一腳跨過高門檻時差點站不穩，被父親攙住了。他拿過她手裡的柱香，把兩瓶水擱在掉漆的暗紅色大柱子邊，然後到案台邊的油燈那裡點了香火，回來交給妻子。

母親小心接過柱香，跪到蒲團上，回頭示意父親也過來跪下。他的手在腰間做了個表示否定的動作，懾於堂內的威嚴祥和，他擺手時用力很輕、幅度又小，看上去幾乎是靦腆的。母親就自己跪拜起來。光從她身後門上的眾多格子透進來照到她身後的地板，她小聲念道：求觀音菩薩保佑我兒出門在外平平安安，保佑女兒平平安安。

許了願後她又拜了三拜，然後抬頭望向坐在高高的蓮花寶座上目光低垂的菩薩，又在心裡默默重複了一遍願辭，然後再拜、起身，往堂外走去，繞到庭院里的香爐鼎前，又面朝觀音堂拜了三拜，將柱香插在鼎中，仍感到意欲未決，經由裊騰的煙柱的指引她看了看天然後用紅紙從鼎中鏟了一點香灰，包成一個小三角形，又用紅布包好，攥在手中。

他們走出了觀音廟時，見廟外的赤日令人望而卻步。剛剛真不知道是怎麼一路冒著暑熱過來的。父親發現兩瓶水落在了觀音堂的柱子邊，讓母親先在菩提樹下等他。他們商量了一下，覺得沒有必要吃完飯再回去。母親說，年年都來拜觀音，要是沒有帶心愿來，倒是可以到處轉轉看看。父親已經走到摩托車旁，回頭催她快走哇，越近正午，天就越熱了。

（未完）

將在黑藍公眾平台持續連載

小椿山小說集《花蕊弓弦》預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