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亮與《朝霞》:生活遠遠大於文學,讓它自生自滅吧
吳亮,文學評論家
一九五五年出生於上海
現任《上海文化》主編,出版有各類專著與文集數十種
《朝霞》是其第一本長篇小說
「首先把一座城市作為古物研究者的對象去觀察,儲藏了無數物質財富,像一幅被享樂之後的廢墟圖景。不過巴爾扎克不會想像出有一座停滯凋敝的城市,所有歷史遺存都為一種比法國大革命更偉大的狂飆式革命所摧毀,舊文化蕩然無存,極目四望,取而代之的居然是這座城市的動物們斑斑點點留下的遺矢,貓、鴿子、老鼠、麻雀、蟑螂、蝙蝠,它們隨地便溺,到處是它們的痕迹、蹤跡乃至連臭氣熏天的排泄物皆變作化石,稱為飛臨這座城市的鳥兒歇息得以目睹的壯麗風景,這怎麼得了,啊呀我要飛躍。」
巴爾扎克老司機顯然數次在吳亮筆下的另一座城市裡借物還魂,甚至在小說開篇,時隔二十七年後回到上海溧陽路麥加里的四娘舅也被阿諾起了外號為邦斯,這是一個秘密的命名,它從最一開始就表明了這部小說的態度,並非要佐證一段社會歷史或解讀一座城市,作者似乎無意也不屑於成為諸多被傳說與檔案囚禁的文字生產者,與其說他描繪了上海,不如說描繪了一幅並不確定是人或是物的畫像,它的樣貌來自於記憶深處的碎片,皺紋由街道構成,五官來自身邊所有不同的人,兇惡古怪的動物藏在衣領的溝渠下,從四面八方飄來的紙屑灰燼垂掛在發梢,它是誰呀,它是哪裡呀。《朝霞》的人物和空間不遺餘力地在這樣一種午後熱夢般美妙的多重奏中迅速地攀爬生長發酵,虛實相抱,跌跌撞撞。
不置可否的上海,從客體到主體的存在
對這部大器晚成的處女作小說的熱議,最重要因素可能首當其衝還是城市的大主題,也就是所謂的上海,有意思的是,這恰是《朝霞》區別於其他被標籤成這類作品的獨特之處。吳亮不是不知道,對於上海那種懷舊式的幻想或崇尚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就有了,不論是思想式的還是生活方式的研究,它們大多都是由知識、歷史、傳奇、西方的觀念堆積而成,那些寫作者最大的問題是將城市止步於作為客體對象。
巴爾扎克筆下那位著名的拉斯蒂涅,這個來到巴黎的外省青年,站在蒙馬特高地雄心勃勃地俯瞰巴黎,「我來了,我要征服你!」吳亮偶爾也會站到城市的高點,鐘樓或者露台上,試圖抽離著體察這種景觀。但最後,小說家還是要走下山坡,鑽進這個城市的肚腸,去到深處陰暗角落的那些雞零狗碎之中,一個蠟燭台、一把椅子、一張波斯地毯,那是巴爾扎克的方式,或是以喬伊斯的跨度也是可以從客體套進主體,你可以在整個愛爾蘭跑來跑去,但最重要的世界卻在腦殼裡升騰。這些印象影響著他,評論家樣子立馬亮相:「那些沒事就去翻老古董考據的作者,他們不是真正生活在這個城市中的幽靈,他們從未進入上海,就算進去也僅僅是很可笑的炫耀,當時嘛是這樣這樣的,是那樣那樣的——愚蠢至極!那些都是沒有靈魂的寫作,上海是有靈魂的,靈魂不是一個,而是有太多的靈魂!」吳亮本人就是這樣一個遊魂,不可避免的,他在《朝霞》中創造的那些「太多的靈魂」也都具備了游離、遊盪的特質,他們很少被描繪出現在工作場合,大多閑逛、縮居在極其私人或是無用的空間里,在描繪公共空間時,也經常會出現那些讓上海研究者眼睛發亮的地方,虹口公園、天鵝閣、哈爾濱食品公司、雁盪路理髮店、河南中路……但還是先讓我們放下那些假模假樣的「海派」或「上海」的概念吧,改變那種總是把小說寫作混進歷史景觀段子之中的習慣,一個小說作者(一個明白虛構文學到底是什麼的人)必須認識到,寫上海或寫其他什麼城市甚至是哪座鄉村,這些地方具體的地理正確是無足輕重,一個徹底的小說家在心靈上都將是流浪漢,一切既定的真實空間對小說家來說只是組成自我完整性的素材。
毫不誇張地說,即便不那麼了解文革或是上海的讀者也能順利地進入《朝霞》這本小說,就像種青稞的地方也可以釀出苦艾酒,就像我從未在乎阿拉卡塔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小鎮也毫不在意馬孔多是否真實存在過,但馬爾克斯依然可以用我的母語讓我脖子流汗。當那些在谷歌或大眾點評中都有據可循的空間出現在小說里時,請諸位不要太當一回事,我的意思是,它們的魅力確確實實在於作者自身獨特的真實經驗,並或多或少帶有現實隱喻的影子,但它最好被控制在不搶奪敘事主體的半凝固形態之中,在吳亮那裡,他無所謂那些考據,他可以給出空間 A,也可以給出 A1、A2,一切只是一種自然而然(必然)的偶然,作者的經驗和命運給予其堅實的舞台基石材料,但最終要抵達一個寫作者自己的秘密花園,那裡沒有被現在定性的過往或未來,也沒有歷史真實的絕對必要,只需前來的靈魂擲地有聲,具有生活內涵上的真實,並以此反過來檢驗作為小說家自身而言才成立的一份交代,一種自我溶解式的真。
對隱秘的洞察與進入
《朝霞》在創作早期曾有一個暫時的名字,叫《無處藏身》,現在看來,似乎是過於直白地點破了這部小說所致力於描繪的生活面向。日記、書信、私底下的閱讀、嚴酷政治之外的閑暇時光、無疾而終的地下情……作者的矛頭並非瞄準歷史公共事件上的不可言說,而是私人的、隱秘的、自卑的、慾望的、難以確定的、現實表層之下的東西。
比如這樣一個人物,沈灝媽媽,丈夫在異地保密局工作,保密,秘密,她在上海的生活也無法擺脫這種隱秘的命運,她與李致行爸爸都因為家長會遲到在教室門口認識,又在天鵝閣的餐桌間偶遇,隨後在天井的衣裳襪子萬年青餅乾尋小孩中暗暗調情,「一九六五年的十月底的最後一個星期六,一個慾望,一個渴望了大半年之久的夢想」,吳亮筆下的沈灝,提升了中文文學範疇里對上海女人靈魂形象的刻畫,「沈灝媽媽坐在沙發上寫日記,我不能愛他,不能讓他控制我,可憐可憐我吧,誰讓你屈服他的,字跡故意寫得潦草,也許是心情煩亂,斷斷續續,塗塗改改,她想起了安娜·卡列尼娜,一個十歲男孩丈夫遠在天涯,那個剛剛知道他全名的男人老練地進入了她那發燙的身體,很奇怪呀,在她突然眩暈並且感到一陣有節奏的痙攣時刻,她走神了,她發現害怕了,『沈灝媽媽』,他趴在她耳朵邊含含糊糊叫她,他不叫她剛剛告訴他的名字,太久了,這段時間他對沈灝媽媽的思念和無法剋制的幻想,一直與『沈灝媽媽』四個字連在一起,『沈灝媽媽,沈灝媽媽,沈灝媽媽……哦,沈灝媽媽!』」。
沈灝媽媽!在讀完《朝霞》的大半年裡,這四個字時常出現在我腦中,吳亮不但很懂女人,也很會寫女人,而且,「沈灝媽媽」比「邦斯舅舅」更為貼近閱讀時我們翕張的毛孔但兩者擁有如出一轍的構詞法,這稱謂背後生長著一株精神活動的關係樹,一條慾望所途徑的道德之路,它定格了我們理性閃白之後心中那肖像畫里一道最奇怪的殘影,它既土生土長在一種滑稽笨拙混亂的現實主義之上,又侵入到了最晦澀又最詩意的全體意識世界之中,它們是艾瑪,是安娜,是沈灝媽媽。時代在人物上方風捲殘雲輕輕滑過,一九六六的前與後,不過是由不同轉場接下去做的夢,這個女人身上所展現的隱秘、時光停滯、日記內外的冷熱反覆,某種程度上隱喻並調和著小說的內在情緒。
曾有評論家認為《朝霞》里的人物都是線頭,像這樣精彩的人物很多,完全可以再好好寫下去,發展下去。我卻希望就保持這樣好了,讓隱秘只露尖尖角,漸進於生活的不可知。這種用墨讓我想起某類電影,比如基氏的電影,背景中反覆出現的一個人物,大樓里的每一間點燈的房間,但都欲說還休,不給出結局,不下評判,生活無限發展並輪迴的可能性,宿命尚未過去又還不到來的影響,那句應和著標題的詩句「還有無數朝霞,尚未點亮夜空」也提喻著生活的隱秘力量,水面上的冰山是有限可見的,而水下卻有著不可見的巨大,小說就是同時創造這兩個整體。吳亮對此又說過這麼一個比喻:「所有的小說都是有限的,就像你走進一片森林,你知道身邊每一片葉子都在抖動,可你沒有時間去描繪每一片,但你要感覺到它們的存在,並且在這片森林迷路的時候,還要始終看的到天空。」迷霧,有無結果呢,這樣和那樣又有什麼兩樣呢,時代是好是壞,此刻的獲得與希望和彼時的失去或虛無……我又想起了小說中另一個女人朱莉在抄金剛經:「……如來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又說:一切眾生,即非眾生。」
駕馭語言
在小說人物各個私人生活所創造的蜂窩式空間中,吳亮還要在縫隙里插入議論式的段落,用他自己的話說,其實是電影的旁白。我始終認為,對於敘事來說最重要的從來不是什麼故事或結構,而是語言。語言產生的震蕩,自動處理生成出風格。標點符號,短詞,韻律,節奏感,語言形象指向上而非情節間的平行蒙太奇,語言的跳躍所拉伸出的通感,不論是答非所問的日常對話,像模像樣的信札書摘時事新聞,或是排山倒海自我排擠的知識與思辨,居然統一在同一本小說中,如他自己羅列:「膚淺的思考、過時的知識、原始錄音式的蒼白對白,庸庸碌碌,紛繁、凌亂、無秩序、瑣碎、普通,大量不值得回味的段落,經不起分析,這恰恰是它所要的:它一直在那兒,他根本上排斥閱讀,如生活本身一般無意義,不管這個時代曾經如何黑暗,或正相反,它如何偉大與光榮。」
在諸多塊面中,最危險最難以把握的部分是作者忍不住精神分裂出來的對於這部小說寫作行為本身的剖析:「為了創造一種風格,先要熟悉各種風格,外型特徵,一望而知的遣詞造句,節奏感,甚至音韻的細微變化,表述思想的技巧,流暢是起碼的,模仿某種結結巴巴的說話,喃喃自語,摧枯拉朽震動耳膜的力量,戀人絮語,描繪一個人的肖像,圓形人物扁平人物,行動的性格邏輯,意志的慾望,危機,急轉直下,偉大的動物,含混不清的哲學如何在一種小說中被某些角色談論,製造懸念又將其遺忘,音樂,沉默,掙扎,等待,生活只有成為過去式之後才呈現出來,因此生活無須呈現,讓生活自生自滅吧,偉大的小說多半起源於一個偶然,它是一個意志的命令,卻不是誕生於精心設計的策劃,我要寫個小說!說那個話的人於是就寫了。」大膽的寫作者,有著語言的武器,打下不同的獵物,讓這些老實又自信的剖析對得起那些有名有姓的紙上靈魂吧,這位小說家算是做到了!是什麼教給他這樣的武器,問問那些來自生活的塵埃,那些自生自滅難尋遺骸的塵埃,無用的塵埃,閃亮的塵埃,全部的塵埃。
採訪、撰文:沈仲旻 編輯:譚浩 攝影:覃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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