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原始部落給他擺拍的攝影師 到底是不是闖入者

英國攝影師吉米·尼爾森自2009年開始拍攝世界各地的土著部落，他成功地讓他們擺拍，畫面效果震撼，但也有人視他的拍攝為對原生談的破壞。

英國攝影師吉米·尼爾森（Jimmy Nelson）在2015年上海藝術影像展上接受採訪時，像個孩子般興奮。他不斷地給記者展示作品集里的圖片、把電腦里的家人照片指給大家看;講起自己在叢林里的故事手舞足蹈，起承轉合、笑料百出，甚至讓人不禁懷疑起故事的真實性。

但是，沒有去過原始部落的人，應該很難編造諸如如何與他們交流、獲取對方信任的細節。

「如果你去了那些地方，沒有共同的語言，手裡只有相機，必須要讓自己縮成一團，變得非常小、非常脆弱——而不是傳統意義上舉著相機到處拍攝，」他 說，「開始時他們會朝你大吼，漸漸地我舉起相機偶爾拍幾張，然後去讚美他們『哇你好強壯!』於是溝通就開始了。他們慢慢地懂得要擺個造型給我拍，但我的老 相機需要四五秒的時間去曝光，於是還要讓他們保持靜止不動。混熟了之後我再把他們帶去更美的景色背景里去。」

這是尼爾森從2009年開始著手拍攝的龐大項目，在他們消失之前(Before They Pass Away)。三年里他有時獨自一人、有時帶著兩個助手，走遍世界各地尋找土著部落，歐洲、亞洲、非洲、南美、南太平洋。他赤手空拳、只帶著自己有五十年歷 史的老相機接近那些部落人民，全憑肢體語言等原始的溝通方式，贏得了對方信任後拍下了無數絕美的照片。

「我是個非常浪漫的、理想主義的、主觀的拍攝者。這些作品不是新聞攝影，不是人類學紀錄，甚至不是藝術，而是通過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他說，「我認為這些人就是真實存在的阿凡達。電影里所宣揚的自然、傳統、回歸純真，與我認識的這些世界價值觀非常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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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語言不通，但主要通過肢體語言，尼爾森能有效地與土著部落的人們溝通

跨越語言和文化的溝通

尼爾森1967年出生在英國，小時候跟隨在石油公司工作的爸爸輾轉於非洲許多國家，成長的過程里他始終都是那個「外國孩子」。而等回到英國上寄宿學校的時候，他的孤獨感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因為醫生失誤服藥物，他一夜之間掉光了頭髮。

「周圍的孩子都嘲笑我，叫我光頭黨。」他對《第一財經日報》記者說，「於是一怒之下，我決定要去一個所有人都是光頭的地方，顯然這就是西藏吸引我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文化、人類學而去，只是因為感情上的連接，不會有人嘲笑我。」

於是17歲那年，他再次離開故鄉去西藏進行了長達一年多的徒步旅行。行程中拍下許多照片得以發表，不久之後開始有期刊約稿，委任他去報道阿富汗、印巴、前南斯拉夫地區的戰亂。

「曾經當過戰地記者，但那並不是屬於我自己的語言。那些黑暗的東西人們並不想知道，而現在我做的事情更加積極、理想、浪漫，我認為這才能夠更好地與世界溝通。我對人類非常樂觀，但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非常脆弱精緻的世界。」

他說，如今47歲的自己和三十年前逃離英國時抱著同樣的心情，就是希望通過攝影來與別人產生連接。「其實攝影並不是我最大的樂趣，技術上並不是最重要，相反照相機是與人建立聯繫的絕佳媒介。」

尼爾森在拍攝原始部落的時候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比如他拍攝了一群在蒙古生活的哈薩克族人，只有八十人的部落至今還保持著傳統的生活方式。他們攀爬懸崖去尋找雛鷹，然後訓練它們捕獵狐狸和兔子。據說，一隻成年鷹有三十公斤重，展開翅膀長達五米。

「對於攝影師來說這一切都簡直太迷人了。我希望可以把他們、鷹、雲彩、馬和所有山裡見到的壯麗景色都放在同一張圖片里。」他說。

於是在頭三個禮拜里，尼爾森非常耐心地與他們相處，給每個人單獨拍照，最後終於說服大家一起去山頂拍大片。而如果想要拍到日出的美妙光線就必須凌晨 兩點起床，花三個小時爬山。「到了之後我讓大家耐心等著，結果太陽一直沒有出來。於是一張照片都沒有拍，所有人都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只好求大家第二 天再來一次。」他說，結果第二天歷史重演，又白跑一趟。

「直到第三天，我懇求著他們才勉強同意。到了山頂之後太陽慢慢升起，光線很完美，我的老相機需要換個合適的鏡頭，但鏡頭是金屬做的——天氣如此之冷 以至於我徒手換鏡頭的時候，所有的手指都粘在了鏡頭上。當時我絕望極了，太陽正在升起，可我卻被相機困住了。」他回憶道，「後來一狠心把手拿下了，頓時所 有的指頭都開始流血——就好像是有人拿鎚子逐個砸了一遍。當時我又疲倦又疼痛，於是忍不住哭了起來。」

當時後面跟著兩個他們部落的女人，她們見狀走到攝影師面前，其中一個解開自己的衣服把那流血的雙手放在胸前取暖，另一個從背後環抱住他——「當時我立刻哭得更凶了!」尼爾森說，漸漸地寒冷被祛除，身體又活過來了，他還想著拍照，於是跑去相機旁邊迅速地拍下了幾張。

「下山之後我才意識到一件事，這些人都是穆斯林，女人甚至不能和男人有目光接觸。但當時的情況下，那些男人讓女人來幫助這個受傷的外來者，習俗和禁忌都被打破。」他說。

因150萬個贊而緩和的父子關係

「或許我對攝影本身並不感興趣。我從很小的時候就渴望與別人交流，不只是男人對女人，還有個人與個人之間。通過這些經歷我意識到，儘管我與他們有著不同的語言、文化、皮膚，但在最緊急的情況下還是凸顯出共同作為人類的本質。這也許才是我最為珍視的。」尼爾森說。

當他與原始部落的人稱兄道弟時，小兒子卻開始拒絕與他溝通了。這一點對他來說十分困擾。

「我的小孩是我最愛的拍攝主題。十幾年來我一直追著他們拍，可現在兒子16歲了，開始對我不再感興趣。我可以和食人族溝通，卻沒法和青春期的兒子溝通，這真是令人沮喪。」

而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情讓他覺得相當有趣。有一天小女兒出主意讓大家一起去宜家買東西增進感情交流，結果到那兒之後，青春期的兒子全程戴著耳機，覺得大家根本不理解他。

後來女兒們把幾個一頭帶吸盤的塑料刷子吸到尼爾森的光頭上，變得非常搞笑，這時候兒子默默靠近、掏出手機迅速拍了一張照片。「兩天後的晚上，他突然 跟我說，爸爸，出大事了!原來他把我那張照片發到了網上，標題是『The perks of being bold and bored in the ikea』，意思是說一個沒頭髮的探險家在宜家感到無聊——結果竟然得到了大約150萬個贊。全世界的人都覺得它很搞笑。」他說。

「結果兒子請求我幫忙，他很多同學想要來見我，因為我竟然得到了150萬個贊。於是在他們同學面前他和我緊緊地坐在一起，無限驕傲。我想這就是謙遜的力量，我在他面前不再是父親，而變成朋友甚至小孩，這樣就可以再次得到情感的溝通。」

來到山頂的哈薩克部落。這張照片讓尼爾森拍了三天，流血又流淚。但他如此折騰被拍攝者，被批評也不奇怪

面對爭議

在尼爾森關於35個土著部落的攝影畫冊出版後，負面批評的聲音隨之而來。英國媒體轉載時稱，他的作品干擾了當地生態和社會原貌，並且忽略了現代文明對其造成的破壞而一味美化了原生態的生活場景。

攝影師自己顯然並不認同這些批評。「我認為兩面的事實都是真的，有好的也有壞的。我也可以去拍攝他們的負面生活，告訴全世界他們是多麼原始骯髒。問題在於你要怎麼講故事。」他說。

「但有趣的是，針對我的批評多半都來自某些慈善基金會，他們告訴人們你們才是糟糕的那群人，開車、污染環境，所以需要把一部分的收入捐獻出來給基金會——這樣才能去更好地保護自然。他們聲稱自己會用這些錢去保護原始部落，實際上不一定。」

「我其實講述了故事的另一面，也許那些人並不需要你的保護，他們自己過得很富足。」尼爾森說道。

他也完全不擔心有人會順著照片去找尋這些地方。實際上，這也並不是西方文明第一次與他們接觸，在尼爾森之前其實早已經有人發現了那裡。而且，攝影師告訴記者，在這些部落里至少有一半人都有手機，所以現代化的影響也完全沒法避免。

「我只是希望他們可以繼續保持自己的價值觀，舊的才是有價值的、代表了家族和傳統。」他說，「一切都是傳統、自然、知識、理解。如果我不去拍攝他們，可能世界上其他人不會了解到這些部落里的人有多美，也不會認識到他們有多麼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