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學是入世學問 功夫需在事上磨
昔者陽明先生悟道於龍場,悟得心體天理原是為一,不假外求,創致良知教,直承孔孟,發聖人之微意,為儒學在明一代之一大突進。先生有天泉證道四句教,曰:「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初讀時如乍入迷宮,一時摸不著頭腦。近日重讀《傳習錄》,至「侃去花間草」句,若然有悟,遂記於下。
薛侃,字尚謙,是先生早年的門生。以下是薛侃和先生關於花間草的對話,茲錄於下。
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
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
侃未達。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復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
曰:「然則無善無惡乎?」
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於氣,即無善無惡,是至善。」
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異?」
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聖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於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
曰:「草即非惡,即草不宜去矣?」
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有礙,何妨汝去?」
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
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於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
曰:「去草如何是一循於理,不著意思?」
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體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氣處。」
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
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氣便是惡。」
曰:「畢竟物無善惡。」
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如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終日馳求於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
曰:「此正是一循於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
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
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知此,即知未發之中。」
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
曰:「此須汝心自體當。汝要去草,是甚麼心?
侃之意,大抵為今日大多數人所持觀點,即以功利主義的角度去處理道德問題。當我們談到道德問題時,首先便要對善惡下一定義,做一分疏,然後進一步去探求善惡根源以及善惡標準。若是以功利主義的角度分析,善惡的標準是什麼呢?自然是主體我自身的感官享受。什麼是善呢?能給我帶來效益,讓我感官享受得到滿足,讓我感到舒服的便是善的。反之,不能給我帶來效益,不能讓我感官享受得到滿足,引起我不舒服的便是惡的。這就是先生說的「軀殼起念」。那麼為何先生說軀殼起念便會是錯呢?這是因為從功利的角度出發,道德問題就淪為一個技術問題,善惡便無從安置。一件事情可以讓我感官享受得到滿足,它便是善的;可是如果這件事情同時讓別人不舒服,對於別人來說,它就是惡的;那麼這件事的性質到底是善是惡呢?實際上我們發現很多惡行讓作惡者感到舒服。也有人會說一件事情是惡的,是因為它能引起來更多的不舒服,那麼這樣善惡可以變來變去,混為一談了。這樣的結論顯然是有問題的。
如果善惡的根據不是感官享受,那麼又是什麼呢?陽明先生說:「無善無惡理之靜,有善有惡氣之動。」這句話和四句教的前兩句差不多。心就是理,氣就是意。那個潛存的心體(亦可謂性、理)是真正的道德之根,是價值之源。這個心體,就是良知,就是仁,就是孟子說的四端之心。所謂良知,就是一個真誠惻怛。這個真誠惻怛的心體當然是純粹至善的。可是陽明先生為什麼有說它是「無善無惡」的呢?這是因為經驗界的事可以說善惡,而心體是超經驗的絕對,怎麼能說善惡呢?事有相,而理無相,理無不善,卻無善相可言。若一旦用名相加以指述,便限定了它,便成了相對的了,不是那個絕對的本體了。從這個角度來說,陽明說的無善無噁心之體和告子「心無善無不善」是不同的,區別就在於陽明所說的潛存的心體是不落在善惡對立之境的,告子還是拘泥於善惡對立之境。
有善有惡氣之動,氣猶意也。心之所發為意,心是無所謂善惡的,意就有了善惡之分。心體發而為意時,往往牽連軀殼。順軀殼起念為惡,順心體起念為善。前者是受了私心雜欲的蒙蔽阻隔而入歧途,後者則是如其本性自然呈現。陽明說:「循理為善,動氣為惡。」理就是心,循理就是遵循心體的主宰。
末句伯生問:「先生曰:『草若有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先生一句:「此須汝心自體當。」就點透天機。知善知惡是良知,什麼時候應該去草,什麼時候應該不去,良知自知。陽明在《大學古本序》有云:「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動而後有不善,而本體之知,未嘗不知也。」良知是超越於經驗界善惡之上的天理,它自能知善知惡。同是草,因其有礙,故陽明除之;窗前草不除,以觀萬物生意,故茂叔除之。無他,只是循理,只是順心,只是求合理而已。
這裡還需要談一下薛侃引出了的一個重要問題。佛教也談無善無惡,那麼佛教和心學差別在哪裡?愚見,兩者最大差別就在於格物功夫上。佛教談:「心性本凈,為客塵染。」本凈的心是非善非惡的無記心,卻無奈被人世間的煩惱(客塵)沾染。佛教的理論前提是一切皆苦,所以他要去除卻這煩惱,因此在對待世界的態度上是要疏離這個世界。如對待去草問題,佛教的態度是「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其實,管你善惡,和我無關而已。
儒家的態度卻不然,儒家講求的是在這個世界中事事求合理。物者,事也。物就是意念的內容。所謂誠意,就是純化意念,使意念時時刻刻循天理(良知)而運行。所謂格物,就是純化意念之內容,使事事物物在天理的朗照下落實為具體的善行與善事。意出乎心,意之所在為物,故曰心外無物。格物就是格心。因此,陽明說:「舍心逐物,是將格物之學看錯了。」
普通的去花間草,先生卻講出了一番天道性命之學,真是大儒也。這也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心學是入世間的學問,致良知的功夫需要在事上磨。如若有心,事事皆可以講出一套良知學問來。
作者:王振輝 筆名:江右小六、白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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