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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花銀朵的夜晚

金花銀朵的夜晚



田松教授

作者 田 松(本號主編,北京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責編 許小編 劉小編



大年三十,夜裡不到十點,長春的夜空就已經喧鬧起來了。現在民間的煙花已經造得如焰火一般,隨著一聲聲巨響,一樹樹碩大的金花銀朵漫天開放,絢爛妖嬈。很多人跑出來,在寒冷的深夜駐足仰望,伴著煙花的燃滅發出一陣陣歡呼。

煙火(圖片來源於http://art.ifeng.com/2015/0706/1924388.shtml)

金花銀朵的夜晚



現代中國人對火藥的感受很複雜。一方面,它是我們常常用來炫耀的四大發明之一;另一方面,這個發明我們的祖先只是用於驅鬼辟邪,製造祥和歡樂的氣氛,到了歐洲人手裡,卻變成了炸藥,打得中國人還要轉回去向他們學。有人藉此分析說中國人沒有這個素質,沒有那個精神;也有人說,這正表明中國人熱愛和平……


焰火照亮了夜空,只一瞬間便暗了下去,隨即被後來者照亮。同人類的歷史相比,個人的生命是微不足道的;同大自然相比,人類的存在也只是煙花般短暫的一瞬。但是這短暫的一瞬卻照亮了自然的夜空,大自然的任何一種造物對自然所施加的影響都比不上人這個物種。

因為人類有了科學和科學的技術!


科學和科學的技術改變了人類所生存的世界,也改變了人類的生存本身。對於這種改變,我們曾經張開雙臂,無條件地歡迎、歡呼和讚頌。科學及其技術的每一項成果都似乎天然地具有正的價值和意義,它們被稱為認識自然和改造自然的能力。人們曾經以為,這個能力越強,人類就越能造出一個美麗的新世界。直到1960年代,那些張開的雙臂逐漸收攏,甚至變成了拳頭。


科學,尤其是科學的技術,究竟給了人類什麼,它是必然會給人類帶來幸福,還是必然給人類帶來災難?如果這兩個「必然」過於武斷,不妨換一個問題:對於人類的生存而言,科學及其技術是不是必要的?如果必要,在什麼意義上是必要的?


在以科學及其技術為利器的西方工業文明進入中國之前,中華文明已經延續了幾千年。這幾千年文明的輝煌,直到今天也是被謳歌的對象。也許會有人藉此論證中華文明之中有科學的成分。在這種論證中,論者已經事先假定,唯有科學能給出有價值的生活,因而,一旦肯定了某種生活,則必定要從中找出科學來。於是,中國幾千年文明的價值,要由近幾百年來傳入的科學予以肯定。那麼,在此之前,中國文明的價值就無從判斷了嗎?為什麼我們不能有自己的尺度來評價自己的文明?


按照某種社會進化的觀點,所有的文明形態都在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所以把走在前面的叫做進步。簡單地說,這種進步是以工業化的程度或者科學和技術的水平來衡量的。然而,是不是有了更多的財富,有了更強的操縱物質世界的能力,人類就一定會有更多的幸福呢?

馬麗華到西藏行走,一位藏族老媽媽覺得她很可憐,因為她不在母親身邊,沒有親人相伴,孤零零地遠離家鄉。這使馬麗華在藏區的文化優越感遭到了沉重的打擊。她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從未接觸過現代文明,在她看來貧窮落後的藏族婦女,會認為自己是幸福的,而她卻是可憐的。


也許有人會說,藏族老媽媽的幸福感是不牢靠的,一旦她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就會放棄現在的生活,接受現代化的生活方式。的確,我們能夠看到很多這樣的景象,人們砍去了身邊的山林,讓它變成金錢。在短短几十年里,長江中上游的很多大山竟然無林可伐,與此同時,一座座小鎮壯大成了城市。但是,這種景象是不是必然要發生的?是不是應該發生的?


《白馬嘯西風》,1961年,金庸著,描寫了哈薩克人和漢人之間的情仇

金花銀朵的夜晚


金庸在《白馬嘯西風》寫了一個這樣的故事。傳說高昌古國一個神秘的山洞裡藏著很多寶貝,一些武林高手為此喪命。其實,洞里藏著的不過是唐太宗賞賜的先進文化,書籍、衣服、用具、樂器等等。但是高昌人認為:「野雞不能學鷹飛,小鼠不能學貓叫,你們中華漢人的東西再好,我們高昌野人也是不喜歡。」於是把他們丟棄在山洞裡,依然過著從前的生活。


如果沒有中西方的相遇,中國可能直到今天還生活在沒有科學和科學技術的時代,中國人會感到生活中充滿著不幸嗎?


同今天的孩子相比,我們小的時候幾乎沒有幾件像樣的玩具,那麼,是否我們的快樂就註定沒有現在的孩子們多呢?


兒童的快樂能夠用玩具的機械化和電子化程度來比較嗎?文明的優劣可以用對物質世界的控制能力來比較嗎?


一個具體的人可以把建大樓作為一生最大的理想。一個民族,是否必須把把建造城市作為自己的理想?在我們關於未來社會的想像中,除了發達的技術,豐富的物資,還應該有些什麼?


是什麼樣的民族,需要什麼樣的條件,能有足夠的勇氣和能力,在現代文明的誘惑和打擊之下,主動地選擇自己的道路,而不是被動地甚至主動地被現代文明所格式化?


我們是否擁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民族的理想?


焰火在四面八方忽生忽滅,隨生隨滅,使長春的夜空如幻境一般,讓我著迷。倘若這就是火藥唯一的功能,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兒吧!


白馬帶著她一步步地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洒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金庸:《白馬嘯西風》全書結尾)


2003年2月1日 長春


2003年2月25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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