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我們來聊聊這位太陽的後裔

宋人《畫子母雞圖》軸

家雞起源於中國？

家雞是由原雞長期馴化而來，世界上共有四種原雞，多棲息在熱帶雨林，分別是分布在斯里蘭卡的黑尾原雞，印度西部和南部的灰紋原雞，印度尼西亞的爪哇的綠領原雞，和紅原雞。

紅原雞顯然是中國家雞的祖先，其分布也證實了這一點，從中南半島到印度東部和北部，北至中國雲南、廣東廣西南部和海南島，南達印度尼西亞的蘇門答臘島。

家雞的野外祖先紅原雞

最早，很多人認為家雞是從印度傳入中國，此種說法來自於達爾文，他在《動物和植物在家養下的變異》一書中寫道：「在印度，雞的家養是在《瑪奴法典》完成的時候，大約在公元前1200年前，不過也有人認為只在公元前800年……雞是西方的動物，在公元前1400年前的一個王朝時代引進到東方（指中國)的。」

達爾文聲稱，他的根據是一本1609年出版的「中國的百科全書」，該書可能是《三才圖會》，其中也恰好有一段關於雞的論述：「雞有蜀魯荊越諸種，越雞小，蜀雞大，魯雞尤其大者，舊說日中有雞。雞西方之物，大明生於東，故雞入之。」

新石器時代龍山文化乳釘紋橙黃陶鬶(雞彝) 山東博物館藏

如此看來，所謂的「西方」應該是中國西部的蜀、荊等地，而非中國的西部。不過，就後來的考古研究來看，雞出現在中國應該更早。距今約6000年的江蘇邳州大墩子古文化遺址最下層，出土了一隻正蹲在窩裡下蛋的陶雞；湖北境內的石家河文化遺址中，則出土了大量造型生動的三足陶雞。

黃河流域看來比長江流域更早擁有家雞，在距今約5000年的大汶口文化遺址（現山東）中，也出土了形狀像雞的陶器。這種器物應該是雞彝，而後被山東龍山文化、夏文化繼承並改造，成為夏代的重要禮器——灌尊。這不難看出，雞也並非產於川蜀，中國各地事實上都有雞的存在。

太陽的後裔？

古人喚「雞」為「朱朱」，這可能也是來自於山東早期的祝融崇拜，祝融是東夷的日神和火神，「雞」則啼鳴，太陽升起，在中國古代常被視作「積陽」、「為火禽」。祝融的「祝」與「朱」音相近，因此雞被古人喚為「朱朱」。

後來，祝融八姓向西南遷移，雞也進入了長江流域，從新石器時代晚期到夏商時期，長江流域也廣泛流行著「雞彝」，皆與尚日、崇火、崇雞相聯繫。

黃永玉 《雞王鎮宅》

而青銅器中與雞相關的，最著名的是四川廣漢三星堆商代晚期出土的青銅「銅雞」，該銅雞出土於三星堆2號坑，同時還有青銅的「扶桑樹」，每根樹枝都立著一隻「鳥」，這於《神異經·東荒經》所著「「扶桑山有玉雞，玉雞鳴則金雞鳴，金雞鳴則石雞鳴，石雞鳴則天下之雞悉鳴，潮水應之矣」所呼應。而「扶桑樹」顯然與日神崇拜有關聯，三星堆出土的銅扶桑樹每株有九枝，每枝上立一鳥，和《山海經》中的扶桑「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說法相符合。

傳說后羿射下九日，是九隻三足烏，聯想陶淵明描寫山野生活的詩句「雞鳴桑樹顛」，說不定三足烏就是雞的詩意加工後的產物。何況，雞本身就和太陽關係密切，雄雞一叫天下白，雞被古人視為帶來光明的神物。

四川廣漢三星堆出土的青銅扶桑樹細節

雞和鳳凰、朱雀等神禽也有很深的淵源，一方面三者都與太陽崇拜，與火相關；另一方面是源於遠古部落的首領「舜」。《法苑珠林》卷六二引《劉孝子傳》中記載：「舜父夜卧，夢見一鳳凰，自名為雞，口銜米以哺己，言雞為子孫，視之，如鳳凰，《黃帝夢書》言之，此子孫當有貴者。」

與此同時，舜也被稱為重明鳥的化身——《帝王世紀集校》稱「舜，姚姓也，目重瞳，故名重華。」重明鳥實際上就是雞，如《拾遺記》所說：「今人每歲元日，或刻木鑄金，或圖畫為雞於牗上，此其(重明鳥)遺像也。」

戰國漆器上的扶桑樹圖案

理一理邏輯，舜是鳳凰的化身，舜也是重明鳥的化身，重明鳥就是「雞」，那鳳凰就是「雞」？其實，舜是東夷人，如前文所屬，東夷尚日，也將鳥作為圖騰。

而這些「神鳥」在歷史演變的進程中，在不同版本的傳說中，有諸多名字，或鳳凰、或金烏、或朱雀……，歸根結底很可能就是以遠古的雉雞、原雞、山雞為雛形，在人類馴養中不斷進化，而形成的各個階段的樣貌吧。從現在看來，實際上都能歸位「家雞」——說起來，都是一家人。

東漢綠釉陶雞 山東省博物館藏

龍柄雞首壺 南北朝

唐代泥型彩繪生肖雞俑 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博物館藏

宋代三彩雞身人首俑

清乾隆掐絲琺琅天雞尊 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在器物上，雞和鳳凰的淵源，恐怕就是雞首壺，從三國時代末期開始就有，因越窯、甌窯的風靡而遍布全國各地，而後作為青瓷的典型器型，從西晉、東晉到南北朝，整整流行了數百年，直到唐代以後才慢慢消失。

後期的雞首壺經常能夠見到龍柄雞首壺，壺把手是龍型，而壺口雞頭型，這就不能不讓人聯想到龍鳳呈祥之說，此處，雞恐怕就是鳳凰的替代，與龍呼應呈祥吧。

勉強找到一張86版《西遊記》的昴日星官

因為雞和鳳凰的淵源，所以雞也有吉祥的寓意。民間說「鬼」聽不得雞叫，雞能夠驅逐鬼怪妖邪。古人畫雞於窗戶上，舊時以雞血破除妖法。雞也被用來祭祀，《山海經》中有用雄雞來祭祀山神。《春秋話題辭》里書：「雞為積陽，南方之象，火陽精，物炎上，故日出雞鳴，以類威也。」

到了漢代，十二生肖出現，雞的造型被運用的更為廣泛，東漢時期的畫像石，便有雞首人身的守門神；唐代十二生肖佣中也有雞首人身的造型。二十八星宿中「昴」屬西方七宿之一，在《西遊記》中昴日星官原形被虛構成一隻大公雞，也因此後世又有了許多因此而產生的藝術變體。

中國傳統書畫中的「雞」

台北故宮博物院策劃舉辦了「畫雞名品特展」，展出北部院區展覽館藏文物中與雞有關的藏品，其中有宋人《畫子母雞圖》軸、《子母雞》冊頁，明宣宗《畫子母雞圖》、明沈周繪《雞》冊頁等十多幅畫作。「雞」一直是中國藝術，特別是書畫的題材之一。

中國畫中，最早畫錦雞，還是為了寫生，如五代黃筌的《寫生珍禽圖》，原是畫了給兒子學習畫畫用的私家教材，故圖左下角有一行小字「「付子居寶習」。而如今流傳下來的，應該是此系列中的一張，其中繪了鶺鴒、麻雀、鳩、龜、昆蟲，可想而知，其他若留存下來，應該會有各種禽鳥圖案。

宋代郭若虛曾論宋代人物畫今不如古，而山水和花鳥，則是古不如今。由此也不難想像，正因為有了五代之寫生圖，才有了日後宋徽宗的精筆花鳥。

北宋徽宗趙佶《芙蓉錦雞圖》

北宋徽宗趙佶的《芙蓉錦雞圖》就是此中代表作，雖然，許多宋徽宗傳世作品多不是他親筆，而是畫院畫工所作。但《芙蓉錦雞圖》中有宋徽宗瘦金體親筆題詩，「秋勁拒霜盛，峨冠錦羽雞。已知全五德，安逸勝鳧鷖」，其中「五德」出自漢代的《韓詩外傳》，其中記載：「君獨不見雞乎？首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勇也；見食相告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雄雞是這「五德」的載體，也因此稱為謙謙君子的象徵。

而宋徽宗繪錦雞立在芙蓉枝頭，在古時被視為吉祥預兆，寓意「聖王」臨世，這很容易令人猜想該畫是宋徽宗自比「五德」俱全的錦雞，該畫也應該是其親筆所繪。在此之後，繪畫花鳥已不能滿足於寫生，而更融入寓意。類似錦雞題材，還有現藏故宮博物院的元代王淵《花竹錦雞圖》和清代郎世寧《錦春圖》等。

沈周《古木花冠》

到了後世，雄雞替代了錦雞，如明代沈周筆下《古木花冠》、《雄雞芙蓉圖》、《畫雞圖軸》等。

雄雞有雞冠，「冠」和「官」同音，後世雄雞題材的畫作，也有加官晉爵的富貴寓意；同樣，石與「室」諧音、雞與「吉」諧音，所以雄雞立於石上寓意「室上大吉」，閤府安康，生活富裕，這一題材在後世屢見不鮮。

明宣宗《畫子母雞圖》軸

徐悲鴻《竹石三雞》

如徐悲鴻《竹石三雞》、潘天壽《雞石圖》等等。此外，雄雞也經常與與荔枝相組合被稱為「大吉大利」；雞與牡丹、蝴蝶、柿子、在一起則是「富貴大吉」。

相較於雄雞，母雞多溫順，其繁衍能力和親子之情，常被引入畫中。台北故宮此次展覽由許多這類題材的畫作，如明宣宗《畫子母雞圖》軸、宋王凝《子母雞》冊頁、宋人《畫子母雞圖》軸、清居巢《菊下雞雛》軸等等。

明成化 鬥彩雞缸杯

養雞許多時候也和「歸隱」、「農耕」相關，田園生活也是古代文人的一種精神嚮往。這就很容易理解，為什麼成化的官窯鬥彩掌上撫玩的杯子上會繪上雞啄米的圖案，這種古樸而天然的圖案，實際上恰是來自文人雅趣。

文：金淼淼 插畫：畢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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