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與死的那些事,從解剖台到分娩室
我打開屍體的胃,發現兩片還未消化的嗎啡,這說明他是在痛苦中死去的。也許當時正孤身一人,手忙腳亂地抓著藥瓶。
前言
全世界只有百分之0.0012的人在36歲就患上肺癌,天才神經外科保羅·卡拉尼什是其中之一。當你讀到這篇文章時,他已經不在人世。
2013年,即將抵達人生巔峰的保羅,忽然被診斷出患有第四期肺癌。自此,他開始以醫生和患者的雙重身份,記錄自己的餘生,反思醫療與人性。
1
你也許會覺得,第一次解剖屍體,大概會覺得有點滑稽。然而,奇怪的是,我覺得一切都特別正常和自然。明晃晃的手術燈,不鏽鋼的解剖台和戴著領結的教授們都帶著一種莊嚴的禮節。即便如此,從頸背一直割到腰背的第一刀,也是永生難忘的。
手術刀很鋒利,感覺不是割開皮膚,只是拉開一個順滑的拉鏈,皮囊包裹之下本無從得見的筋骨展露在眼前。就算之前做了很多準備,你仍然會有種出其不意的感覺,羞愧與興奮並存。
屍體解剖是醫學生的重大儀式,但也侵犯了聖潔的神明,令人剎那間百感交集:嫌惡、愉悅、噁心、沮喪與敬畏。然而時日長久之後,這只不過是枯燥沉悶的課堂練習。一切都彷彿在蹺蹺板上忽高忽低,有時悲痛感傷到無以復加,有時又想些瑣碎平常的小事。
你看看你,違反著最基本的社會禁忌,但手術室里的甲醛(手術室一般需要甲醛蒸汽消毒)能讓人胃口大開,所以又特別想吃個玉米卷餅。最終,當你解剖了正中神經,把骨盆鋸成兩半,割開心臟,完成任務之後,心裡想的就完全是那些小事了:侵犯聖潔的神明又如何?這就是醫學院課堂的常態啊。
很多人認為,正是屍體解剖,將有著正常人悲歡情緒與恭敬禮貌的學生,轉變成冷酷無情、傲慢自大的醫生。醫學這種「罪大惡極」的道德使命,讓我這個滿懷崇高理想的醫學院新生經歷了一個急速下墜的過程。
屍體解剖之前,第一天是心肺復甦訓練,也是我的第二次訓練。第一次是在本科的時候,當時場面很滑稽,很不嚴肅,大家都嬉皮笑臉的。教學視頻粗製濫造,用來練習的塑料模特連手腳都沒有,真是假得不能再假了。
然而,現在,這些東西我們某一天可能真的用得上,氣氛完全變了,人人都躍躍欲試。我不斷用手掌按壓著一個塑料小孩的胸,耳邊是同學們有一搭沒一搭的笑話,但彷彿還是聽到這個孩子的肋骨被我一個不小心弄斷了。
屍體解剖則恰恰相反。心肺復甦用的假模特,你假裝那是真的,而屍體解剖用的真屍體,你卻要假裝是假的。但第一天的時候,你完全做不到。我面對的屬於自己的那具屍體,有點發青,有點腫脹,但他曾經是個活生生的人,已經死亡,這樣的事實無可否認。一想到接下來的四個月,我將用一把鋼鋸給這男人的腦袋做個對角線平分,我就覺得良心受到深深的譴責。
這就輪到解剖學教授出場了。他們建議我們,好好看一眼屍體的臉,然後用布蓋上,這樣更容易下手。我們不斷深呼吸,眼神裡帶著認真與熱切,準備割開屍體的頭。恰好一個外科醫生過來聊天,他斜著身子,手肘就撐在屍體的臉上。他指著光溜溜的屍體軀幹上好幾處瘢痕和傷疤,為我們構建了屍體的病史。這條傷疤,來自腹股溝疝氣手術;這條是頸動脈內膜切除手術;這些瘢痕,是他不斷抓撓留下的;病人生前可能有黃疸,膽紅素很高;他可能是得了胰腺癌去世的,不過沒有相關手術的傷疤,也許還沒來得及動手術就死了。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我的眼睛卻離不開他的手肘。每說一條新的醫學假設,教一點新的醫學辭彙,他的手肘就在屍體被遮住的臉上挪來挪去。我在心裡默念:臉盲症,一種神經障礙疾病,患者對人臉會失去辨別能力。很快我也會得這種病,手裡拿著鋼鋸,心裡輕鬆無比。
因為,幾個星期後,情緒上的大起大落就逐漸消散了。我發現,跟非醫學生聊天,講有關屍體的事情時,我會強調這事有多怪異,多可怕,多荒謬可笑,好像要明白無誤地告訴他們:看,雖然我每周六個小時都在切割屍體,但我是正常人。
有時候我會跟他們講,有一次上課,我回過身,看到一個平時用的馬克杯上都會有大團大團彩漆的女同學,正開開心心地用鎚子和鑿子鑿進一具女屍的脊椎骨,碎片在空中四處飛濺。我講這個故事,就是想和這樣的人劃清界限。但我身在其中,無處可逃。畢竟,我剛剛不是才拿一對斷線鉗拆解了一個男人的胸腔嗎?就算切的是死人,臉也蒙上了,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你還是會感覺他們身為人的特性撲面而來。我打開屍體的胃,發現兩片還未消化的嗎啡,這說明他是在痛苦中死去的。也許當時正孤身一人,手忙腳亂地抓著藥瓶。
2
當然,活著的時候,這些病人是自願免費捐獻遺體的—我們面對這些屍體,用詞也很快變成這種現實的反映。教授告訴我們,不要再「屍體屍體」地叫,最好說「捐獻者」。當然,如今的解剖課堂比過去那些黑暗的年代進步很多了。(首先,現在的學生不用像十九世紀那樣,自己帶屍體來。醫學院也不再支持去挖人家的墳找屍體。)
然而,知道個中細節最多的人,也就是醫生們,幾乎很少捐獻自己的遺體。那捐獻者們到底又知道多少呢?一位解剖學教授對我說:「如果血淋淋的過程細節會讓病人不同意手術,那你一個字都不能說。」
不過這只是一個解剖學教授說的話,捐獻者們知道的信息應該還是足夠多的。不過就算他們知道了,真正感到屈辱的,不是這些最終被解剖的人,而是他們的親屬。你想想,你的母親、你的父親、你的祖父母,被一群插科打諢的二十二歲醫學生給大卸八塊。每次我讀實驗前的計劃,看到「骨鋸」這一類的辭彙,都會想,這堂課上我是不是會最終吐出來。
然而,真正走進實驗室,我卻很少煩惱,就算髮現此前令我坐立不安的「骨鋸」不過就是一把生鏽的普通木頭鋸子。有一次我真的快吐了,但離實驗室很遠,是祖母去世二十周年,我去紐約給她掃墓時的事。當時我情不自禁地彎下腰,幾乎要哭了,不停地道歉,不是對我曾經解剖過的屍體,而是對那具屍體的孫輩。事實上,就在我們實驗的過程中,有位兒子就希望把她母親解剖到一半的屍體要回去。是的,母親是簽了同意書的,但兒子接受不了。我覺得我也和他一樣。(屍體最後還給他了。)
解剖實驗中,死者被具體化,真正被分解成器官、組織、神經、肌肉。第一天,你的確無法否認屍體身上的人性。然而,等到你給他們的手腳剝了皮,割開礙事的肌肉,拿出肺臟,剖開心臟,摘除一片肺葉,你很難再說這一堆東西是「人」了。最終,你會覺得,與其說解剖實驗是對神明的冒犯,倒不如說這是歡樂時光中一件不那麼愉快的事情。這種意識令人產生挫敗感。很偶爾地,我們可能會反思,大家都在默默地向屍體道歉,並非出於罪惡感,而是出於我們沒有罪惡感。
然而,這也不是簡單的罪惡。不僅屍體解剖,醫學的一切,都是對神聖的冒犯。醫生們以一切可以想像到的方式入侵人體。他們看到的,都是人們最脆弱、最恐懼、最私密的時候。他們治癒病人,護送他們重新回到滾滾紅塵,自己卻轉身離開。將屍體看作平常的物體和機器,恰恰是為了緩解人類最深的痛苦。同樣地,人類最深的痛苦,也僅僅是一種教學工具。解剖學教授大概是這種關係的最終端,然而他們仍然與屍體保持著割不斷的聯繫。
剛開始不久,我在我的捐贈者橫膈膜上划了長長的一刀,就為了快點找到脾動脈,搞得在場的學監既生氣又驚駭。不是因為我破壞了重要的組織結構,沒搞清楚基本的概念,或者搞砸了未來的解剖,而是因為我做這一切時如此漫不經心。他臉上那種表情,那種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憂傷,比任何講座都更深刻地讓我理解到醫學的真諦。我解釋說,是一個解剖學教授讓我這麼做的,學監的悲傷變成狂怒,一些教授突然漲紅了臉,被學監拖到走廊上去了。
其他時候,這種割捨不下的聯繫要簡單很多。一次,教授給我們展示捐獻者罹患胰腺癌之後留下的滿目瘡痍,問:「這人多大年紀?」
「七十四。」我們回答。
「我也是。」他說著,放下激光筆,走開了。
醫學院的經歷,讓我加深了對意義、生命與死亡三者關係的理解,變得更為敏銳。我親眼見證了自己讀本科時寫下的那些與人性關聯的文字,在醫患關係中變成了現實。作為醫學生,我們要直面死亡與痛苦,我們以後的工作就是照顧病患,同時又暫不會感受到責任帶來的真正衝擊,這些充其量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醫學院的頭兩年,基本就是上課、社交、學習和閱讀,就是在繼續本科的生活而已。然而,我在醫學院的第一年認識了女友露西(就是我後來的妻子),她能看透學術生活究竟意味著什麼。她內心的愛幾乎無窮無盡,這也教會了我一些東西。
有一天,她在我公寓的沙發上,研究著心電圖的那些波動起伏,經過冥思苦想後,她正確地指出了其中致命的心律不齊的狀況。然後她忽然明白過來了,並在一瞬間流下了眼淚:從這張不知從何而來的「練慣用」心電圖可以看出,這位病人已經不在人世了。紙上這些彎彎曲曲的線條,不只是簡單的線條,而是從心顫再到心跳停止的全過程,這些會讓看懂的人心痛落淚。
3
我第一次見證出生,也是第一次見證死亡。當時我剛剛通過醫師認證的第一階段考試,整整兩年,高強度的學習,埋在書山之中,在圖書館獨坐到深夜,在咖啡館聚精會神地看課堂筆記,躺在床上也不忘看自製的學習卡。而接下來的兩年,我將奔波在醫院和診所,終於可以把那些理論知識付諸實踐,去緩解真正的病痛。我的首要關注對象,終於要變成病人,而不是那些抽象的知識了。我的實習從婦產科開始,會經常上大夜班,在病房目睹產婦分娩、孩子出生。
日落時分,我走進醫院大樓,努力回憶分娩的各個階段和相應的子宮頸擴張程度,孩子在往外鑽時各個位置的名字,反正只要關鍵時刻能派得上用場的,我都要想個遍。我這個醫學生的任務就是觀察學習,不要礙手礙腳。我的老師們,主要是那些已經讀完醫學院,並且選好專業、完成培訓的住院醫生,以及有著多年臨床經驗的護士。但我心中仍有恐懼如影隨形,如同不安分的小鳥撲閃著翅膀。我害怕萬一有什麼意外情況,或者誰滿懷期待地讓我自己去接生,然後我失敗了。
我來到醫生休息室,見指導我的住院醫生。走進去後,看到一個深色頭髮的年輕女人,躺在沙發上,大嚼著一塊三明治,同時一邊看電視,一邊讀著期刊上的文章。我做了個自我介紹。
天才醫生保羅·卡拉尼什
「哦,好,」她說,「我是梅麗莎。需要我的話,到這兒或者值班室來找我。嗯,你最好注意一下那個叫加西亞的病人,二十二歲,早產宮縮,懷的還是雙胞胎。其他人都還挺正常的。」
梅麗莎一邊大口咬著三明治,一邊向我簡要介紹了一下情況,信息真是很密集:雙胞胎還只有二十三周半大;希望能盡量幫她保胎,不管能保多久,以便讓胎兒發育得更成熟一些;至少要超過二十四周,這是培養胎兒生存能力的關鍵時期,之後的每一天都會好很多;病人在吃很多控制宮縮的藥物。這時,梅麗莎的呼機響了。
「好,」她雙腿晃蕩著從沙發上落了地,「我要走了。你要是願意,就在這兒待會兒。能收到很多不錯的有線電視頻道。要麼你就跟我來。」
我跟著梅麗莎來到護士站。一面牆上全是顯示器,顯示著密密麻麻的遙測曲線。
「那是什麼?」我問。
「子宮分娩力計輸出的圖像和胎兒的心率。我帶你去看看病人。她聽不懂英語。你會說西班牙語嗎?」
我搖搖頭。梅麗莎把我帶到病房,很昏暗。准媽媽躺在床上休息,很安靜,肚子上纏著各種各樣的監控帶,檢測她的宮縮情況和雙胞胎的心率,將信號傳輸到我剛才在護士站看到的屏幕上。准爸爸站在窗邊,握著妻子的手,憂慮地緊皺著眉頭。梅麗莎用西班牙語朝他們小聲說了幾句話,然後拉著我出去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天下太平,一切順利。梅麗莎在休息室睡著了。我努力辨認加西亞病歷上那些難以辨認的潦草字跡,跟讀天書似的。我最終還是看明白了,她全名叫艾琳娜·加西亞,這是第二次懷孕,沒有做產前保健,也沒有醫療保險。我寫下她正在服的葯,提醒自己待會兒要去查一下。我在醫生休息室找到一本課本,了解了一點早產的知識。早產兒如果活了下來,還是有很大概率會遭遇腦溢血和腦癱。不過,三十年前,我哥哥蘇曼早產八周,現在已經正式成為一名神經內科醫師了。
我走到護士身邊,請她教我看顯示器上那些彎彎曲曲的圖像。在我眼裡,這跟醫生寫在病例上的字一樣難以辨認,但顯然可以預測接下來是平安無事還是大難臨頭。她點點頭,開始指導我看宮縮數據和胎兒心跳對宮縮做出的反應:「這邊,仔細看看,就能看到—」
她停下來,神情非常憂慮,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衝進艾琳娜的病房,然後又衝出來,抓起電話,呼叫了梅麗莎。一分鐘後,梅麗莎趕到了,睡眼惺忪地看了一眼圖表,也衝進了病房。我急匆匆地跟在她後面。她打開翻蓋手機,給主治醫生打電話,連珠炮似的說著各種術語,我只能聽懂一部分,也大概了解了情況:雙胞胎情況很危險,唯一能保住的辦法,就是緊急剖腹產。
我不由自主地跟著一大群心急火燎的人進了手術室。他們讓艾琳娜仰卧在手術台上,藥物注入她的血管。一個護士手忙腳亂地往她隆起的腹部抹了抗菌溶液,主治醫生、住院醫生和我用酒精沖洗了手和前臂。我模仿著他們迅速的動作,默默地聽著他們低聲咒罵。麻醉師給病人插管,而主刀的主治醫生則煩躁不安。「快點,」他說,「我們時間不多,動作要更快!」
我站在主治醫生旁邊,看他用手術刀劃開那女人的肚子,在她的肚臍下面留下一道彎彎曲曲的長切口,就在她那隆起的子宮頂端的下面。我努力跟上每一個步驟,迅速在腦子裡搜索課本上的解剖示意圖。手術刀所到之處,皮開肉綻。醫生滿懷信心地切開韌性很足、包裹著肌肉的白色腹直肌筋膜,接著用雙手掰開筋膜和下面的肌肉,甜瓜一樣的子宮開始出現在視野里。他把子宮也割開,一張小小的臉蛋出現了,接著又被淹沒在血泊中。醫生伸手進去,拉出一個,又拉出另一個。
兩個嬰兒渾身發紫,幾乎一動不動,雙目緊閉,像過早掉出窩的小鳥。他們的皮膚是半透明的,能看到下面的骨頭,似乎不是兩個真正的孩子,更像誰信筆畫的素描。他們太小了,比醫生的手大不了多少,抱都抱不住,立刻被交給在一邊待命的新生兒重症監護醫生,迅速進了新生兒重症監護室。
燃眉之急算是解決了,手術的步調慢了下來,大家都趨於平靜,沒剛才那麼混亂了。電刀燒灼切口,止住了小規模噴濺的鮮血,皮肉燒焦的味道緩緩飄散開來。子宮縫合,縫起來的傷口如同一排牙齒,咬合在一起。
「教授,腹膜需要閉合嗎?」梅麗莎說,「我最近讀到資料說不用閉合。」
「上帝造物時閉合的,不要人為去分開,」主治醫生說,「至少只能暫時分開。我喜歡把東西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我們還是把它縫合了吧。」
腹膜是包覆腹腔的一層薄膜。不知道為什麼,我完全錯過了剛才腹膜被切開的過程,現在也完全找不到它在哪裡。在我眼裡,這傷口就是一大堆雜亂無章的組織,然而在外科醫生看來,這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如同雕塑家看一塊未經雕琢的大理石。
梅麗莎要了腹膜縫線,把鉗子伸進傷口,扯出肌肉和組織之間一層透明的組織。突然間,腹膜和上面的大洞就這樣清晰地展現在我的眼前。她縫合了腹膜,繼續處理肌肉和筋膜,把它們用一根粗針和套環縫法縫合起來。主治醫生走了。最後,皮膚也做了縫合處理。梅麗莎問我想不想來縫最後兩針。
我顫抖著雙手,將針穿過皮下組織。拉緊縫線時,我看到針有微微的彎曲。皮膚被扯到一邊,一團脂肪擠了出來。梅麗莎嘆了口氣。「不平整,」她說,「你弄到皮層了—看到這條薄薄的白色東西沒?」
我看到了。看來亟待訓練的不僅是我的頭腦,還有雙眼。
「剪刀!」梅麗莎剪開我笨手笨腳打的結,重新縫合了傷口,貼上帶有傷口敷料的膠貼。病人被帶去了康復病房。
梅麗莎之前跟我講過,在子宮內存活到二十四周,是培養胎兒生存能力的關鍵。雙胞胎堅持了二十三周零六天。他們的器官已經形成,但也許還不足以負擔起維持生命的責任。他們本應該再在子宮的保護下安穩地發育將近四個月,接受臍帶運送來的含氧血和營養素。現在,他們必須靠脆弱的肺部吸入氧氣,而小小的肺還無法進行複雜的擴張和氣體轉移,也就是呼吸。我到新生兒重症監護室去看他們,兩個雙胞胎各自待在一個透明的塑料保溫箱中,周圍巨大的機器嘟嘟響著,顯得他們那麼小,幾乎淹沒在纏繞糾結的線和管子里。保溫箱邊上開了個小小的窗口,父母可以伸手進去輕輕摸摸他們的腿或者胳膊。對於小寶貝們來說,這種來自真人的觸碰,是生死攸關的。
太陽升起,我的輪班結束了。我可以回家了,但雙胞胎被從子宮中取出的畫面讓我難以成眠。我感覺自己也有點像一個未發育完全的肺臟,還沒做好維繫生命的準備。
4
那天晚上我去上班,被派給一個新的准媽媽。大家都覺得這個孕婦沒什麼問題。一切都按常規來,而且今天剛好就是她確定的預產期。我和護士一起跟進這個媽媽四平八穩的生產過程,宮縮頻率穩定上升。護士不時報告子宮頸張開的狀況,從三厘米到五厘米再到十厘米。
「好,現在可以開始了。」護士轉身看著我,「別擔心,快生了我們呼你。」
我在醫生休息室找到梅麗莎,過了一會兒,婦產團隊被召集到產房:要生了。梅麗莎在門外遞給我一件長大褂、一雙手套和一雙很長的靴套。
「很髒的。」她說。
我們走進產房,我一直有點尷尬地站在旁邊,直到梅麗莎把我推到產婦的兩腿之間,主治醫生的前面。
「使勁!」護士鼓勵產婦,「再來一遍,就像剛才那樣,不過不要尖叫了。」
尖叫當然停不下來,很快血和其他不明液體也隨著尖叫一起噴薄而出。清晰整齊的醫學圖表完全無法表現自然的天性,不僅尖牙利爪會見血,生命的誕生也是一樣。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在病房裡真刀真槍地學做醫生,和在教室里做醫學生,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教育。
讀書和做選擇題,完全不像身負重任採取行動。你也許很明白,自己要頭腦清醒,往外拉孩子的頭,好讓肩膀一起出來,但真正幹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萬一我拉得太狠了呢?(我腦子裡響起一聲咆哮:那會造成無可挽回的神經損傷!)產婦每使勁一次,寶寶的頭就出現一點,但歇口氣的間隙,又縮回去了。每次往外三步,縮回兩步。我等待著。
人類的大腦承擔了這個生物體最基礎的任務,而生育實在是一件危險的事。就是這樣的大腦,想出了陣痛和分娩部門、子宮分娩和心率監測、硬脊膜外麻醉和緊急剖腹產這樣的主意;同時,也是因為這樣的大腦,以上這些都有必要進行。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不確定該幹些什麼。主治醫生口頭指導我,伸手抓住露出的頭,接著產婦再次使勁時,我輕輕扶住寶寶慢慢鑽出來的肩膀。是個個頭挺大的女孩,胖乎乎的,渾身濕透了,至少是昨天晚上那兩個小鳥一樣的寶寶的三倍大。梅麗莎夾住臍帶,我伸手剪斷。
寶寶睜開眼睛,張嘴哇哇大哭。我又抱了她一會兒,感覺到她實實在在的存在,接著把她抱給護士。護士把她抱到媽媽身邊。
我走到等候室,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產婦的家人。聚集在那兒的一大家子,十幾口人,全都歡呼雀躍,一陣紛亂的握手和互相擁抱。我就像個偉大的先知,從山頂帶回新契約的歡樂消息!
生產帶來的一切骯髒與混亂消失了。站在這裡的我,剛剛抱過這個家庭的最新成員。她是這個男人的侄女,那個女孩的表妹。
回到產房,我興高采烈地跑到梅麗莎身邊。
「嘿,昨晚的雙胞胎怎麼樣了,你知道嗎?」我問。
她的臉色瞬間黯淡下來。昨天下午A寶寶去世了,B寶寶堅持了不到二十四小時,在我接生剛才那個寶寶的時候也走了。那一刻我滿腦子都是塞繆爾·貝克特的隱喻,正與這對走到生命盡頭的雙胞胎相合:「有一天我們誕生,有一天我們死去,同樣的一天,同樣的一秒鐘……他們讓新的生命誕生在墳墓上,光明只閃現了一剎那,跟著又是黑夜。」我現在就站在「掘墓人」的旁邊,他的工具是醫用的鉗子。這些生命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這你就接受不了了?」她說,「很多母親胎死腹中,還是要經歷分娩和生產。你想像得到嗎?這些人至少還有過希望。」
就像火柴閃動微光,卻沒有燃燒起來。543號病房裡,母親在飲泣,父親眼眶通紅,淚水默默滑落:這真是和那邊的歡樂形成鮮明對比;出乎意料的死亡,是那麼不公平,令人無法忍受……你能去勸他們什麼呢?你能說得出什麼安慰的話呢?
「緊急剖腹產是正確的選擇嗎?」我問。
「絕對是,」她說,「是他們唯一的機會。」
「如果不做,有什麼後果?」
「他們會死。胎心追蹤的圖表顯示,胎兒正遭遇酸血症。不知道是臍帶出了什麼問題,還是其他地方出現了很糟糕的情況。」
「但你怎麼知道追蹤圖表的糟糕程度呢?出生太早或者生得太晚,哪個更糟糕?」
「要自己判斷了。」
這個判斷也太難了。我這小半輩子,最艱難的決定,也就是三明治到底要法式蘸醬還是魯賓蘸醬。而這樣的判斷,我什麼時候才能做,又怎麼可能安心做呢?醫學實踐方面,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但在生與死懸而未決之時,單憑這些知識夠嗎?光靠腦子聰明顯然行不通,道義上也需要明確的思考。
不知何故,我必須堅信,這個過程中,我收穫的不僅僅是知識,還有智慧。畢竟,一天前我剛剛邁入醫院大門時,生與死還不過是抽象的概念而已。現在,我已經近距離地直面二者。也許貝克特筆下的波卓說得對,生命就是轉瞬即逝,太短暫,容不得多想。但我必須集中精力去扮演好迫在眉睫的角色,一心一意投入到死亡的全過程中。我就是拿著鉗子的掘墓人。
不久,我在婦產科的輪轉結束了,立刻就轉到腫瘤外科。同期的醫學生瑪麗和我一起輪班。輪班了幾個星期,在一個無眠的夜晚之後,她被分配去協助一台「惠普爾手術」。這是很複雜的手術,需要調整腹部的很多器官,以便切除胰腺癌。在這種手術里,醫學生一般都要連續站上九個小時,通常只是旁觀,頂多幫忙拉拉勾。被選中去協助這種手術,是醫學生夢寐以求的事情,因為過程極度複雜,能夠主刀的至少也要住院總醫生的級別。但這也是會累垮人的手術,是對普外科醫生技能的終極測試。手術開始後十五分鐘,我看到瑪麗站在走廊里哭。惠普爾手術開始時,醫生要從小小的切口放進一個小小的攝像頭,看有沒有轉移瘤。因為如果癌細胞大面積擴散,那手術就沒用了,需要取消。瑪麗站在手術室里,想著要站上整整九個小時,心裡一直在默默地祈禱:「我太累了—上帝啊,一定要有轉移啊。」的確有。病人被重新縫合,手術取消。瑪麗先是鬆了口氣,接著心靈就不斷被愧疚侵蝕,越來越深,痛苦不堪。瑪麗衝出手術室,她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而我恰好出現在那裡。
那些集合了生命、死亡與意義的問題,那些所有人在某個時候都必須要面對的問題,通常都發生在醫院裡。當一個人真正遇到這些問題,這就變成了實踐,有著哲學和生物學上的雙重意義。人類是生命體,遵循自然法則,很遺憾的是,這些法則就包括一條:熵總是在增大的,生命是無常的。疾病,就是分子的順序打亂了;生命的基本要求是新陳代謝,而死亡,就是新陳代謝的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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