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洋次的柿子樹和杜鵑花

最近在補全山田洋次的《寅次郎的故事》，喜歡山田洋次的話，這個故事系列是不能不看的。何其幸運我們擁有這樣的導演。而這句話，還可以用來說系列故事中的演員渥美清、志村喬等人。尤其是志村喬，從第一集開始，就讓人熱淚盈眶了。一直以來笠智眾是我最喜歡的昭和男演員，如今志村喬在我心中也有了一席之地(志村喬一直和黑澤明合作，而我看黑澤明的電影並不多)。笠智眾永遠是平和的，而志村喬在寅次郎系列裡總是讓人覺得好悲傷。他是宜於秋天的，像是導演在片子中屢屢出現的秋天的柿子樹，肅靜，蕭瑟。而他出現的幾集，季節都是秋天，也都有柿子樹出現。

寅次郎系列故事基本是每年拍兩集，所以片子總是在春夏和秋冬間替換。秋天時，山田導演是很喜歡拍柿子樹的，各種各樣姿態的柿子樹出現在路途上的山野，或亂墳堆之上，或是舊宅的院牆上和庭院里，或是水邊等等。這些柿子樹看起來都很蕭瑟寂寞，和黃昏時分的墓地，夕陽中的烏鴉叫聲，日暮寺院的鐘聲，異鄉的輪船汽笛，以及異鄉清冷的早晨和黃昏一樣，使旅途上飄蕩人覺到很深的旅愁，讓人悵惘。也難怪寅次郎回到家時會對家人說，「在遙遠的旅途中，太陽徐徐落下，遠處寺院傳來『咣——』撞鐘的聲音，這時候我會想，櫻花阿博，叔叔嬸嬸在做什麼呢？」他也會寫信給家裡說，「最近在旅途總感覺寂寞，可能近秋天了，我躺在河邊的墓地上，看著紅蜻蜓從藍天飛過，我在想，這次我回到故鄉柴又，要好好休息。」

而關於寺院的鐘聲，還有一次是患重病生命將盡的女主和寅次郎的對話。她說，「深秋時節，寺院鐘聲響起時令人覺得孤單，想著這悲傷的季節何時才能過去。」阿寅說，等熬過冬天就好了，到時候江戶川邊的蒲公英和紫花地丁之類的花「啪」地就開放了。可是秋天還沒過完，她就去世了。令人悲傷。而關於汽笛令人孤單，在第29集的《紫陽花之戀》里有提到過。這也一直是我從小的體驗，溫州甌江上常鳴汽笛，周日下午我從家裡返回學校的路上，每次聽到汽笛聲，也總覺得很傷感。

（異鄉的黃昏）

關於柿子樹，在某集中，吉永小百合演的歌子對阿寅說她的丈夫，「前院有棵大柿子樹，那棵樹結的果子特別甜，他說，讓歌子第一個先吃。結果那樹的果子還沒熟，他就去世了。」山田導演大約覺得這段對話里用柿子樹是最恰當的。在他的寅次郎系列裡，秋天的最佳代表就是柿子樹了，當然在秋天的路途中，他也拍別的植物，經常出現的還有翠菊、菊花、雁來紅、橘子樹、桔梗、銀杏、楓樹，八角金盤等，路旁也偶有雞冠和秋英出現在視野。

也出現過龍膽花。那是我很喜歡的第八集，是志村喬演的阿博（寅次郎妹夫）的父親，他家院子里種滿了一種龍膽花。在阿博母親的葬禮後，阿寅住下來陪阿博孤單的父親。他和阿寅有段關於龍膽花的對話，其時阿寅次郎哼著一首小曲，「啊，有誰不想故鄉。」哼完，阿寅說，先生，我是無兒無女一身輕啊。志村喬演的阿博父親說：「阿寅你說無兒無女一身輕嗎？想起一件十年前的事。我去信州某處旅行，一個人走在農村的土道上，太陽落山了......記得有所農家的房子孤零零座落在那兒，庭院里開滿了龍膽花，很漂亮，我看到明亮的起居室內一家人正在吃飯，可能還有沒來吃飯的孩子。我聽到母親喊著孩子的名字。那情景現在想起來歷歷在目。」「庭院里開滿了龍膽花，明亮的起居室里一家人在吃飯的熱鬧情景，我突然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呀。當時我忽然忍不住熱淚盈眶啊。」末了，他說，阿寅，人是不能一個人生活的，是不可違背人生，不可以違背命運的。若不及早醒悟，會斷送一生幸福。

（正對面我們的是志村喬先生）

（某種龍膽花）

（橘園種的橘子）

這大概是山田導演自己的家庭觀吧。所以他很善於拍家庭之苦外，也善於拍家庭的幸福。比如寅次郎每次在秋天回家，一家人圍坐在桌前說話或吃飯，桌上擺滿橘子或紅薯，或是嬸嬸在廚房，說話間，把吃的，比如蛋糕、栗子等，一盤一盤遞上來，這種溫馨的家庭氣氛，讓我很想吃他們寅屋賣的糯米糰子啊。而這時候，街上會響起賣豆腐的哨子聲，這種聲音聽起來也讓人覺得有家常的溫暖（這哨子聲也常出現在小津和成瀨的電影里）。

（溫馨的家庭氣氛，有時候他們會感嘆，不知不覺又到了吃火鍋的季節啊 ）

志村喬還出現在第22集的秋天，這集里，老人的暮年氣很重，有種人之將死的意味。他一個人去旅行，坐在窗外有柿子樹的旅館房間內。這次，他和寅次郎提到的故事則是《今夕物語》，也是很悲傷的故事。而這集之後，阿博的父親角色的出現，已經是很多年後的秋天，但是只是作為一座墓碑出現，就是第32集中，阿博的父親已經去世三年，家族來掃墓並舉行佛事。即便是如此，他（志村喬）只是作為一座墓碑出現，令這集的基調有了小津電影肅穆的味道。此集拍攝於1983年，而電影之外，志村喬已於1982年辭世。如果這集和第8集連起來看，可以說是一部長篇了，葬禮，掃墓，佛事，生生死死，龍膽花與柿子樹。這兩集質量非常高。而第32集的最後一幕是衣服晾在竹竿的鏡頭，應該是致敬小津吧。這集里，阿博家的聚會也很像小津，大哥在懷念著過去，說夏天的時候在鳴蟬聲中，爺爺穿著短褲去游泳。大家感嘆時代不同了，一開窗就是高速公路讓人受不了。「啊，蟋蟀在叫。」「真靜啊。」家族聚會中有此類讓人聽起來很愜意的對話。

（就是這個鏡頭覺得是致敬小津）

32集還有 一個亮點，就是出現了我很喜歡的中井貴一年輕的時候，比《搬家》時年輕多了。他是寅次郎口中的美男子弟弟。片子中他喜歡玩攝影，他的攝影理論是：「雨一停，太陽出來的一瞬間，是按快門的最佳時間，樹葉沾著雨滴，閃閃發光。」真不愧是中井貴一啊。

每一集的秋天過後，就是新年了。阿寅總是在新年來臨之前開始新的旅途，他總說，這正是我們小商販該忙的時候，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時候，不能在家裡過。聽起來也很傷感。然後鏡頭切換，寅屋的家裡是一派新年的氣氛，門前插著松枝，佛龕前供著鏡餅和橘子，捲軸前也插著應季的的花（秋天通常是菊花，春天是鳶尾，夏天百合之類的）。而遙遠的他鄉，阿寅叫賣著商品，或是他漂泊在路上的情景。記得第30集，女主是如沐春風的年輕的田中裕子，秋天過後，新年到來，寅次郎漂泊在溫泉鄉，煙霧繚繞的小城裡，寒冷中，梅花開了。令人覺得特別清冷。

（新年的鏡餅）

若說山田導演在秋天喜歡拍柿子樹，那麼在春天，他喜歡拍紅色杜鵑花——映山紅，映山紅是很有故鄉情味的花。柿子樹是旅途的漂泊，反之，映山紅就是回到故鄉。第23集中，阿寅有次借口回家就說，「我想看看院子里的杜鵑花開了沒有。」映山紅也常出現在寅次郎旅行途中的山野上，伴隨著有布谷鳥的叫聲。我想山田導演真是喜歡布谷鳥聲，記得在《黃昏清兵衛》中，也有兩次出現布谷鳥鳴叫。《黃昏清兵衛》中也有杜鵑花，那是武士庭院中的紫色杜鵑花，有春氣萌動的感覺。寅次郎系列裡，寅次郎在路過杜鵑的山野時，而此時的家中，妹妹櫻花會舉一簇映山紅和叔叔說話，叔叔則摘著籃子里艾蒿。第29集里，櫻花舉著映山紅和叔叔感嘆著，「江戶川邊已經采不到艾蒿了，從前江邊有滿是艾蒿。」與之對應的，也確實有過采艾草的場景，是更早前的第7集中，花子和嬸嬸在江邊采艾草，令人感到春天的柔潤氣息。

（路途中的映山紅，後面黃色的大概是棣棠，日本叫山吹）

（寅屋家中的杜鵑和艾草，櫻花說喜歡艾草的氣味）

春天的時候，柴又帝釋天參道兩邊的商店門口都掛上了假花櫻花枝，夏天的時候則是假柳枝，秋天是楓葉枝條。商店街上叫賣的小販有賣竹竿的，還有賣花的婆婆背著一竹簍的花叫賣，寅屋的人也常在賣花婆婆哪裡買花，也買艾草。某一集中的艾草就是從賣花婆婆的花擔上買的。大概店裡會做艾蒿糰子吧。題經寺的大師也送過他們艾草和杜鵑花，櫻花曾有台詞：大師說，這杜鵑花用來供佛。說到題經寺的大師，就不能不提笠智眾，他演的大師直至1993年他去世前，在每一集都會出現，這裡的笠智眾大師有時候非常調皮，澆花的時候會把水管對著別人亂噴，小和尚阿源惹他生氣了，他會把阿源罩在佛事的大鐘裡面撞！另外一提一下源公這個角色也非常棒。還有章魚廠長，每次寅次郎回家，他總會過來說錯話，然後被阿寅打，儘管如此，那種和睦親近的鄰里關係很像我們山裡的鄰里關係。櫻花經常會送東西給章魚廠長吃，吃松茸的時候也會送給他一份，他就會感嘆：「人還是活著好，不然連松茸都吃不上。」昨天我在菜市場也看到松茸，本來想買一點，但又想不好怎麼吃就作罷。今天忽然想起寅次郎系列裡有說過松茸蒸蛋這道菜，下回可以一試。

（秋天的商業街的楓樹枝）

這系列電影里發生在春天的，我特別喜歡有淺丘琉璃子出現的幾集，還有第17集，第25集，第29集。第25集中，寅次郎可以說是"人情味"這種現代社會稀缺的東西的一種媒介，這裡展現的人情味真是古舊而美好。其時正是五月鳶尾，黃花菖蒲，牡丹開的時候，枇杷也下來了。山田導演拍了老屋外水田邊的黃花菖蒲，老太太庭院中的牡丹和鳶尾花，和她客廳茶几上的枇杷。寅屋的院子里也種著芍藥，早晨，寅次郎在院子里給琉璃子燒洗澡水，一邊和嬸嬸討論早飯吃什麼。琉璃子演的莉莉早晨睡醒躺在樓上，她聽著樓下的談話聲，露出了欣慰幸福的笑容。這集也是拍出了春天的潤澤之感。除了拍杜鵑，鳶尾，牡丹，芍藥等外，春天還有北海道的玫瑰。還有繡球花。第29集就叫《紫陽花之戀》，拍了廉倉的繡球，而每到五月，寅屋的庭院里也常會有一盆繡球花。有一集是吉永小百合參演的春天，她住在阿寅的房間里，插花是一種紫色鐵線蓮，後來她回父親家裡住，庭院里也開滿繡球花，某天夜晚，屋子裡也插著繡球花，她穿著浴衣，在廊下看天空的煙火。有一集的春夏之交，是演歌女王都春美去海邊旅行，山中開滿萱草花。而她在寅屋廊下唱的那首《少女山茶花之戀》太好聽了。其時的章魚廠長、源公、吉岡秀隆小朋友，每一個人都演得太好了。吉岡秀隆在二十多集開始演滿男，就這樣看著他在電影里慢慢長大。

（茶几上的枇杷）

（芍藥）

（繡球花）

每集的春天，結尾都是到了盛夏（夏天的植物通常是向日葵、美人蕉、萱草和百合，也有扶桑），鏡頭切換到爽朗的團團白雲的晴空，寅屋裡，嬸嬸在賣力做刨冰，或是鏟著木桶里的冰塊。遠遠地看到佛龕前供著西瓜、白蘭瓜、桃子、玉米等物品。然後就是嬸嬸切西瓜的場景，之後大家分西瓜吃。就這樣看他們吃西瓜，吃刨冰，吃白蘭瓜，吃煎餃，喝啤酒，吃鰻魚，吃松茸，吃糰子......一年又一年，這些，都是看不厭的、真實又溫暖、有滋有味的人間煙火啊。

（各種切西瓜，不同集中的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