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歲詩人灰娃:一個悄悄活著的人
灰娃在家中讀詩。
灰娃生於1927年,祖籍陝西臨潼。四歲時隨父母定居西安,並在西安讀完六年小學。抗戰爆發後,為躲避敵機轟炸,隨母親暫居鄉間。十二歲時由姐姐、表姐送往延安,在「延安兒童藝術學園」學習。1946年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輾轉晉、驥、魯、豫等地。1948年因病往南京住院醫療,1951年轉至北京西山療養院。1955年入北京大學俄文系求學。1960年被分配至北京編譯社工作。1966年「文革」中患精神分裂症。1970年代於病中非自覺開始寫詩至今。著有詩集《山鬼故家》、《灰娃的詩》,自述集《我額頭青枝綠葉》。2016年歲末,灰娃的詩集《灰娃七章》出版。
用灰娃自己的話來說,她是一個悄悄活著的人。這也是為什麼,很多人並不知道灰娃,或者最多知道她是藝術家張仃先生的妻子。談到自己的詩,如今九十歲的灰娃說因為認為自己寫得不好,所以很少回看。但偶爾再看,灰娃會覺得恍惚:這真的是自己寫的詩嗎?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心裡覺得有點特別的、很有意思的事,就趕緊寫下來。寫第一句還不知道第二句要寫什麼。誰想到寫完了第一句,第二句就跳出來了,第三句也跳出來。我覺得莫名其妙。有時候跳得太多了我就打住,不能沒完沒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後來我就心想,是不是神也光顧了一下我的心靈。它從我這裡過了一下,我腦子裡就蹦出一句詩。」
不論是讀灰娃的詩歌還是聽灰娃聊天,都能感受到她異於常人的童真,彷彿九十歲的軀體里,住著一個天真的孩子。這讓人好奇,一個經歷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文化大革命」,一個在紛飛的炮火和名目繁多的政治運動中成長起來的人,怎麼會有如此天真的視角?
灰娃拿著自己的詩集《灰娃的詩》。
在澎湃新聞近期對灰娃的專訪中,灰娃談起自己的童年往事。灰娃的記憶力驚人,那些八十多年前的生活場景和細節,她都記得清楚。灰娃說,她現在有時候一個人坐著,有些畫面就經常出現,像演電影一樣,有聲有色。那些早年在農村和延安時期的經歷,極大程度上塑造了灰娃。「這些東西熏陶了我一輩子,給我感情的體驗。」可能正是年少時期經歷過的那些美好,讓她在日後的艱難歲月中也保持著赤子之心和對於美的持續追求,並最終通過詩歌的形式,表現出來。
《灰娃七章》立封
【灰娃自述】
「叔叔呀,我嬸兒把那難處都留給你一個人了」
我長大了以後,腦子裡經常出現我四歲起一直到十二歲以前,每年寒暑假都能看到的一個畫面。我們家在西部農村,是一個有三十多口人的大家族。大院子後面有好幾個房子,其中有一座大廠房,那是榨油坊。大豆、芝麻、菜籽榨出油供這個大家族食用;棉籽油供點燈照明。我四歲時第一次進去就看到好幾個碩大的木輪,齒轉相互咬合。這幾個龐然大物,橫的豎的,笨重而緩緩地同步轉動,看得人眼花繚亂,加上轟隆悶聲心中暗暗驚懼。成年後參觀博物館,發現我看到的場景和春秋戰國時期的一樣,這更令我莫名地感嘆:我幼時的生活竟與兩千餘年前祖先們的生活完全一樣,時間停過嗎?要知道,我生活的時間已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這讓我吃驚。由於想到人類一路走來的艱辛,今日的文明程度,是我們人類自己創造的,這一切皆為神意使然,這深意讓我感慨萬端。我小時候過的是兩千年前的人經歷的事情,我就因此想到人類、宇宙和天地。
農村的人情淳厚,農民說起話來,聲調裡頭有人的感情,我忘不了。到現在我還記得一個中年農民的老婆死了,他帶著自己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倆人戴著孝,在井上打水。打水的時候有一個剛嫁到村裡的時間不長的姑娘,她從井邊過來,慢慢地說:「叔叔呀,我嬸兒把那難處都留給你一個人了」。她不說你節哀,而是說生活是艱難的。她用這個表達,我們城裡的知識分子是想不到的。村子裡也常說,說女孩子走路美是「風擺柳」,說女孩子走路很秀氣,「麥秸絲都能把她滑倒」。我在城裡沒聽過這些,所以印象很深。城裡人好像說慣了城裡的辭彙,失去了這種表達。
農村除了人情、艱苦還有那種美。冬天時候姑娘都集中在一個屋子裡頭,紡線、繡花、納鞋底、做衣服的都有。我有一個大哥哥,我舅舅的兒子,是個農民,他是個農村的藝術家,蕭吹得極好。大家唱農村小調,他就吹伴奏,「正月十五月兒高」、走西口之類的。家養的鴿群,也是由他負責,他喜歡。他身高一米八,抱著升(量具,十升為一斗),往寬敞的院子撒豆、谷,這時從房檐一排鴿舍噗嚕嚕飛下來一大群鴿子,白的、灰的,快速地搶啄食物。煞是好看。大哥哥給它們戴上鴿哨,一鬆手揚起,鴿哨聲鮮明亮麗,從高遠處響來。這時誰若聽到,他的心便飛馳得很遠很遠。冬天那麼窮苦、那麼可憐,但是生活的情調這麼和諧,這麼美,這麼有意思。
農村的自然環境也很美,我沒想到晚上月亮從地平線升起來,噫,怎麼這麼大的月亮,比磨盤還大,真是好看。還有那些鳥叫,啄木鳥蹦蹦蹦,織布機噠噠噠,公雞會告訴你時間,在很寧靜的村莊里,那一聲響亮極了。公雞走起來雄赳赳的,在院子里漫步、覓食,很是威武從容,我就蹲在邊上長時間地看,從心裡喜歡這樣的情態。過年過節,群眾真是認真。當時的農村人不認為牛郎織女是編出來的一個神話,他們覺得自己每天都和神鬼在一起,他們說我晚上聽見織女哭。一到半夜女孩子、媳婦跑到葡萄架或者有井的地方去聽。現在想起來,那種生活里有怕的東西,也有敬畏的東西,而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鄉村種種,有人心、人道的律令無法忍受的艱辛以及各種災難、禍殃;然而,苦難中的農人以及宇宙自然,也有著大美與安慰。我永生感恩這一切種種給予我的恩情。
和星星對話的人
在西安上小學的時候,我們的院子是個五進大院子,連著一個跨院,是個很大的後花園,荒廢了沒人管。我一放學,書包一放就跑到後花園,我撿鳥飛過了掉下來的很美的羽毛,撿花兒啊葉子啊瓢蟲啊,我拿一個盒子把這些東西都裝起來,坐在一個橫著的很矮的樹榦上,腳就蹬著地上的一個石凳子。我把盒子打開,一個一個看,欣賞那些東西,把我會的歌全都唱一遍。這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去的地方,也是一輩子印象深的。
另一個印象深刻的就是我們家廚房的旁邊的一塊磚地,小院子。我媽把磚頭砌了好幾行,磚縫裡還長了草,我種草茉莉,指甲草,還有很多花花草草。種了之後澆水,到了春天夏天就開花了,很香很香,我特別喜歡。那個成了我的百草園,我夏天拿一個窄窄的涼席鋪到花草旁邊的磚頭上。我喜歡躺在那,不喜歡躺在我屋子的床上。看著天上那些星星、銀河,把所有我會的歌全唱一遍。清早醒來了一看,呦,我怎麼在自己房間了。我就哭了,我說我不是在這,我在我的花旁邊。我媽說後半夜我把你抱回來了,我嫌她把我抱回來,不讓我在院子里睡。
我八九歲的時候老想著,我長大以後一定要做一個音樂家。可我是窮人,買不起蠟燭,我怎麼作曲?我有一個木頭的梯子,我搭著梯子上了房頂,房頂里月亮近,我就可以作曲了。這是自己的幻想。這個想法老在我心裡,也是一輩子刻骨銘心的。我願意我是貧窮的,我心中音樂就只在貧窮者心中才有,貧窮且深情且美。
我還喜歡到孔廟裡去,那裡有碑林。我們小時候拿著一張紙和鉛筆,鋪在碑上面畫,就等於拓片,很有成就感。碑林地下有很多四葉草,我看著這些草,怎麼這麼有意思。所以我一輩子都喜歡樹和草,其次才是花兒。但沒有花也不行。還喜歡草裡頭很多隨便長的花兒。
我還記得當時課本裡面的插圖有樹,有山,我就在上面畫個我,在山的脊背上寫上我的名字。現在想起來有啥用呢?都是很幼稚的東西。但是對我來說印象特別深,我心裡想的都是這些東西。後來年紀很大了,哈爾濱一個姑娘對我說:「阿姨,可惜我不在北京,我要是在北京一定去你那裡玩兒。因為我覺得你是個和星星對話的人。」
《灰娃七章》護封展開插圖效果
「一路我的背包都是大人給我背的」
我十二歲的時候,姐姐準備把我送到延安,她們把我領到西安,住在一個院子里,都是年輕男女,每天打麻將,後來我才知道這是掩護,其實他們都是地下黨。我當時小,不懂,吃了睡睡了吃。後來門口來一個中國式的馬車,我表姐上去,把我扶上去,馬車就把我們帶出城。我就睡覺了,醒來之後車夫已經把我們順利帶到進延安要經過的一個地方,叫做安吳堡,吳宓教授的家。
我到了那個地方,大家都逗我樂,怕我那麼小離開家覺得苦。當時沒有教室,我們就在樹林里上課。上課講的內容我一點都不懂,馬列主義、第二次世界大戰、共產黨統一戰線。我心想什麼叫共產黨,我也不好問,我想了半天,心想那是一個人嗎?聽著也不像一個地方,沒準是一個我沒見過的玩具。後來時間長了才知道共產黨就是一些最好的人,求人類解放的,要建立共產主義社會的人叫做共產黨。但我不知道我周圍誰是共產黨。那個時候延安也不像現在,我以為我們都是共產黨呢。
後來就行軍到延安了,我才十二歲,一天走了一百一十里路,主要是爬山。我那麼瘦小,像一個八九歲的孩子。山裡沒什麼好路,一個石頭也得上去走,我怎麼能爬那麼高?有人說「你轉過去」。因為我去的時候穿的是童子軍的衣服,腰上系了個皮帶,他們就提著皮帶把我提上去了。一路我的背包都是大人給我背的,也是他們哄著我,我才完成了行軍。如果不是這個集體護著我,我怎麼能走那麼遠?從安吳堡走到延安,走了好多天。我想起這些人來,心裡特別溫暖。我現在想起來覺得特別對不住他們,我現在老了,知道感恩了,可是他們都過世了。就算沒去世,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裡。
《灰娃七章》內文效果
文藝人是普羅米修斯,盜了天火給人間光明
到了延安,那裡全是理想主義的知識分子,在那個環境里,千百的愛都集於我一身了。我們當時在延安想聽中央的人給黨員做報告,領導就領著我們去。黨校的人年齡都比較大,他們一看見隊伍里有個小孩,就都圍過來看小孩。我當時很害羞,也不說話。我在那麼一個像大家庭似的地方成長,沒有人對我有一點不好,沒有人黑著臉跟我講話,頂多是開玩笑。
後來我們學國文、戲劇、算術、美術。因為我們是兒童藝術學院,張仃先生是我們的導師。文抗(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延安分會,簡稱文抗)的人,艾青、張仃、蕭軍、李又然,這幾個人的關係比較好,他們經常來看我們小孩。他們有一個作傢俱樂部,是張仃和蕭軍搞的,把一個破的大房子弄得特摩登。他買了農村山裡的粗布,把它做成窗帘。把白布圍得圓圓的,留一個口,是酒吧。蕭軍的夫人在裡頭賣農村的土燒酒。他們把破木板挨著牆支起來,鋪一個農村的牛毛氈子就做成了沙發。農村篩面是用非常細的銅絲編起來的網做的。張仃先生把這些買來,每一個切一半,做成兩個燈,平的一面扣在牆上,底下點一個油燈,把銅絲網朝外,燈在裡面,油燈燈光透過網子就散到屋子裡,很柔和,一圈兒都是壁燈。房子正前方上面,有很大的一個作家的徽標。我們問他們這是什麼,他們說是徽標,一團火焰,中間一個鑰匙,鑰匙就是我們文藝人,文藝人是普羅米修斯,盜了天火,給人間光明。我們就知道了。他們跳舞、唱歌、談話,我們愛聽就聽,不愛聽就瞎轉著玩兒去了,反正他們特別喜歡我們。
作傢俱樂部當時搞的抗戰漫畫、木刻展覽都領著我們小孩子去參觀,給我們一幅一幅講畫的意思。那時候還有印象派的複製品,我也不知道是誰帶到延安去的。那時候我們才知道,還有這種畫。知識分子和藝術家在延安享受到的文化自由和開放程度很高。(文/ 傅適野)
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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