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美文 > 南一鵬回憶錄:我的父親南懷瑾

南一鵬回憶錄:我的父親南懷瑾






父親一生都在忙碌。他不是廢寢忘食般不顧自己的身體健康,相反,他有一套特定的用餐時間和習慣,而且多年以來一貫如此。父親在大學堂時依然和從前一樣,每天都不吃早餐,午餐只吃少許自家廚房炒的、略放些鹽的花生米。每天晚上七點半則是父親的「人民公社」幾乎固定不變的用餐時間。其實,他真正吃的就只有這一餐。每到用餐的時候,賓客們就會自覺來到餐廳。會客的餐桌大,座位多,不用催促,也不必等待,客人來晚了加把凳子就可以了。父親的客人很多,經常有從世界各地回來探望他的學生,所以,父親的餐桌上總是賓朋滿座。父親當年在台灣就已經開起了「人民公社」餐桌,到華盛頓、香港也都是如此,現在把它搬到了太湖畔,用餐人數還是那麼多,氛圍還是那麼輕鬆愉悅。



在香港,父親因地制宜,考慮周詳,為大家準備了兩個圓形餐桌。圓桌上杯盤齊整,葷素搭配合理。桌子周圍坐的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客人。父親主要是吃素,但並不要求客人也吃素,相反,他非常尊重別人的選擇。葷素自由選擇,大家自由自在,不會因為吃飯問題產生不必要的尷尬。兩個桌子有時都不夠,身邊的學生和香港本地的學生,就會看情況讓出主桌位置,這樣的生活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




在香港的時候,一般出家人都不會和大家共食,但到了吳江,因為餐廳大,出家人就可以與眾人同廳用餐,只是他們從來不上父親的主桌,依舊保持出家和在家的分際。平時用餐,都是採取自助形式,菜色也偏素食,只有晚餐會保持盤菜形式,而且因為父親飲食口味偏重,故而常常是四川廚師主廚。父親招待客人的餐桌上,菜肴豐盛,加起來有十幾種,但是他總是只挑幾樣稍微品嘗一下,他主要還是吃主食——兩碗紅薯小米粥。學生和朋友從各地帶來的地方特色小菜,他也會少量嘗幾口。父親用餐量少,但是他會不停地招呼大家添菜加飯,唯恐大家因拘束而沒有吃飽。晚餐時間大約四十分鐘,大家邊吃邊談,偶有客人晚到,可以隨時加入進來。大家吃得滿意,父親就會顯得很高興,如果有誰沒有吃好,父親就會視為己過,頗為自責。不過,一般情況下,在這種輕鬆熱鬧的環境中,大家都吃得很好。







太湖大學堂的晚餐基本上都是下午六點開始。父親非常準時,不喜歡任何人遲到,除非是遠道而來的客人。在直通七都鎮的高速公路修好之前,去大學堂是一件苦差事——駕駛員不熟悉路就很容易在農村的鄉間小道中迷路。我那時去太湖大學堂都依賴別人開車,靠他人指路,好幾次帶朋友去探望父親時,外地的司機總是迷路,本地的友人也對那些曲折交錯的小路不熟,所以我帶朋友去幾乎都會遲到,而父親總是在等我們,每次我的心裡都既難過又感動。父親總是讓我坐他右手邊的座位,在桌上也一定會向來賓介紹我。有趣的是,沒有人看得懂我們父子間的互動,我也自然是保持微笑緘默的時候居多。



在飯桌上,大家除了向父親請教一些問題外,還經常天南地北地聊一些輕鬆的閑話。有一次,大家說到了「英雄」這個話題,在座之人有不少血氣方剛的盛年男子,討論得自然熱烈了些。父親也為這種氣氛所感染,加入了討論的行列:「我為什麼不想當英雄呢?那是因為我看了川劇之後才明白了什麼叫英雄。」於是父親順勢便談起了川劇,還即興用一口「川腔」唱起了七十餘年前他在四川時聽過的川劇段子。




父親說,川劇充分體現了四川人的風趣幽默和他們的人生觀。接著他便講起了一次看戲的經歷。那次演的是山大王。第一個山大王剛一登場亮相,便唱了一段開場白:




獨坐深山悶悠悠,



兩眼盯著帽兒頭。




若要孤家愁眉展,



除非是——




唱到這裡,父親微微一頓,隨即又眉飛色舞地接道:「除非是——豆花拌醬油。」然後他解釋說「帽兒頭」是指一碗盛得冒尖的白米飯,接著又說:「怎麼才能讓我愁眉展,只需一碗豆花拌醬油就行了。」




接下來第二位山大王出場了,臉譜勾得甚是威風。父親學著他的腔調唱了起來:




小子的力量大如天,




紙糊的燈籠打得穿。




開箱的豆腐打得爛,




打不爛的——




父親又賣了個關子:「打不爛的是什麼呢?你們可能猜不到。」隨即父親猛然起身,雙手握拳,右拳舉過頭頂,左拳橫於胸前,很入戲地唱道:「打不爛的——除非是豆腐乾。」唱到這裡,他又是一陣大笑:「我算是悟到了四川人的幽默哲學觀,古往今來的英雄豪傑,雖稱帝稱王,但他原始的人生意義,還是為了吃飯,所以偉大的本領和成就,不過是『紙糊的燈籠打得穿』而已。」想來父親一生對於名利的雲淡風輕,定然也是受了四川人這種怡然自得的閑散之趣的影響吧!




飯後,工作人員撤去菜肴盤盞,擺上各色水果、點心和糖果,再給每個人倒上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這就開始進入餐後的茶敘時間了。對許多人來說,晚餐意味著一天的結束,但是對父親而言,晚餐結束正標誌著他忙碌一天的開始。








大家鬆散地圍坐在圓桌旁邊,邊喝茶,邊談論世界各地的新聞和趣聞,氣氛輕鬆愉悅。如果有新到的客人,父親一般會請他們講講當地的風俗人情。父親從來都不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專家型學者,相反,他十分隨和,而且隨時願意當任何人的忠實聽眾。在大家紛紛談論當天或異地新鮮事的時候,父親就會點燃一根香煙,慢慢吸著,面帶微笑地傾聽客人侃侃而談,有時會冷不丁地插兩句話,逗得在座的客人哈哈大笑。父親也會放聲大笑,他的笑聲十分爽朗,極富感染力,餐廳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溢著笑聲,氣氛溫馨而祥和。茶敘時間大家聊的多是些奇聞趣事,但是絕大部分訪客是不會滿足於此的。他們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裡,為的是聽父親講授禪宗或者他傳奇的人生經歷。如果父親願意講課,那麼茶敘往往會在九點之後就結束。當然也有不講課的時候,茶敘便會持續到十點半左右。一般來這裡就餐和聽課的人都知道父親的這一習慣,所以,每到此時,客人們就會陸續告辭。送走客人,父親便開始工作、學習和寫作。




夜深人靜的時候,絕大多數人都已進入夢鄉,對父親來說,卻正是忙碌的時候。處理完一天積攢的信件之後,他便開始讀書,直至黎明,常常一夜就讀完幾本書。父親珍藏了幾十萬冊古今中外的圖書,但是他求知若渴,常常苦於無書可讀。於是他身邊的工作人員常去書店買些新書,或者從各種報刊上剪下一些科技新知識和各類資訊,送給父親閱讀。因為知道父親愛書,所以來訪的客人也會帶些自己的新作或最近出版的著作送給他。這是父親頂喜歡的禮物,他幾乎都會照單全收。




每天早上七點左右,父親才放下手頭的工作,打坐休息。在日常生活中,父親很少以睡眠的方式進行休息。中午十二點前後,父親休息結束,之後又忙於各項事務,直到下午六點左右,才又回到自己的會客廳,與來自各地的客人見面。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周而復始,忙而不亂。




有一次晚餐,有幾位客人是父親的老朋友。用餐時,父親不停地調侃老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餐桌上一個喜歡佛學的朋友對父親非常尊重,開口便說:「您是一代宗師……」父親不等他往下說,就笑道:「什麼一代宗師,是一代終死。」父親說話帶有濃重的溫州口音,在場的很多朋友並沒有理解他的意思,於是他又一字一頓地說:「是終將的終,死亡的死,哈哈,還不明白,吃茶去!」




父親一生所為,沒有因為地點、年紀、生活環境而有所不同。他習慣每夜靜坐、看書,每日接待、應對,都是用時無心,無心正用。




最近一再聽到有人說父親一生辛苦,我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對於那些凡事都依財物來衡量生活的人而言,他們活得戰戰兢兢,不但看自己是用錢來衡量,看所有人也都是如此,於是,就算有好機會、好緣分也看不出來,終將會漏失。孔門七十二賢,屬顏回最賢。其賢處就是「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何苦之有?父親亦如是!父親萬緣放下,哪裡還會有辛苦可言?每次去探望父親時,晚上用餐,我都坐在父親右手邊。每當聽到有人說父親辛苦,我都會轉頭看看父親,他的那一抹微笑,豈有知音可解!




——摘自《父親南懷瑾》




青年閱讀文摘


在閱讀中升華


忙碌時代我們不做空心人




微信號:lovebook99




您的贊是小編持續努力的最大動力,動動手指贊一下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下面的「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TAG: |

您可能感興趣

南一鵬先生眼中的南懷瑾老師,上年紀了方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