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世俗化的林妹妹

作者：陳築梅

【作者簡介：陳築梅，90後行吟詩人，出版詩集《處水不度》，貴州嗓嘎文化保護諮詢服務有限公司文編，一純學堂創辦人。】

紅樓夢裡，曹公筆下無惡人，這是學界一致公認的看法。而紅樓之耐讀，也在於其可從多面的角度去理解。

在人眼中，王熙鳳是一身正邪兼具的佛魔，善惡雙修，活潑生動。她如同石破天驚的靈猴，以其經世的才幹在那個夫權至上的時代里逆天敗德，建立起自己齊天大聖的遊戲規則來，幾經修鍊成為斗戰勝佛。

潑皮辣貨心猿返，饕餮人間不尋常。

王熙鳳短暫的生命歷程里，貪婪和不安始終如一地相伴身側，人們論道她隨機應變的手段和敢作敢為的才魄，也被這張牙舞爪的胭脂虎形象嚇到止步不前。

多數人慣以蛇蠍美人、妒婦心腸來判斷她被休棄之後哭向金陵的下場純屬咎由自取，並舉例論證其夫賈璉為何對她「一從二冷三休」，到後來筆者越是哀其不幸，越想為其多做辯白澄清還原一個錦花深處枕炎涼的王熙鳳，還原她生動立體的輪廓。

王熙鳳首先是個聰俊靈秀的女子，其次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少婦，放在今天也就是個剛進大學的大學生。然後才是人們熟知的那個閻王一樣的管家婆。

也許是鏈二奶奶的「奶奶」二字把人叫老了，初涉紅樓，人們容易誤會她是個成熟老辣的貴婦人，且極盡貪婪和驕奢之能耐。

細品回味，王熙鳳也不全是八面玲瓏遊刃有餘的，她做人有其與身俱來的正直和善良，也有其邪辟乖桀的不馴和狡黠，她並不圓滑世故，相反是活潑真實、俏皮可愛的。只是因其管治家事的鐵血手腕讓人忽略了她本來的性別和年齡，以及她身處的時代和境遇，隔著多層現象的包圍戴著有色眼鏡去評估她。

王熙鳳像是世俗化的林妹妹，這點是太多人容易忽視的情節。

紅與綠；伶俐與好強

除去她和林妹妹一樣有著一副伶俐周到、能言善辯的好口才，還有一顆同樣敏感細膩的七竅玲瓏心，她二者皆是極善於察言觀色心性又極要強在意麵子的。

從林妹妹初進榮國府的謹小細微，和王熙鳳及至病中都還逞強幹事、只恐落人不是的脾性來說，我們似乎看到某條穿梭其間的綿密針線。林黛玉的多疑多心、王熙鳳的詭譎多變，都是值得一提的看點。再來是王熙鳳明目張胆的潑醋行為，是只有針對其夫賈璉才會有的慣性思維，這和林妹妹的無理取鬧像極了，只有在針對寶玉和其曖昧對象之時，才會產生這些尖酸刻薄不合常理的邏輯。除去寶玉和寶釵，林黛玉和其他姐妹的關係還是處得極好的。

拋開已婚少婦和未婚女子的身份處境來說，她們天然里都有股把愛情帶入婚姻延續進生命，從而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痴執意念。而王熙鳳是個自來乾脆果決的行動派，林妹妹是個清晰明確的理想派。一個在柴米油鹽的管家俗物中熾烈追逐，一個在溫雅寧澈的大觀園裡懷春守候。

熙鳳和黛玉，看似生活習性和品味截然相反，卻彷彿有根「紅」線將二人穿在一起。故事裡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靈河岸邊的絳珠仙草，絳珠的「絳」字，點出其「紅」之寓意。而轉世後的林妹妹，大觀園內的瀟湘妃子，更多給人留下的是青竹欲滴、西子捧心的幽雅「綠」意。

愛紅的筆墨除了對賈寶玉怡紅公子的正面交代之外，令讀者印象最深的大概就是王熙鳳的出場了，穿紅戴綠，極盡奢華。

耀眼的紅和幽然的綠，這色差的奪目張揚，盡顯一身。而在其不多的居室描寫里，暖如驕陽的紅色也佔據了大段的篇幅。

尋思品味，熙鳳彷彿瀟湘之外廓，具象生動地活在塵俗。雖然她在人前表現出來的是市儈精明的左右逢源，但其秉性里卻和林黛玉一樣桀驁不馴，甚是高傲，終至曲高和寡，很難交上知心朋友。林黛玉的不食人煙清純脫俗，王熙鳳的世俗精幹強出風頭，都是一種不肯落人話柄、叫人輕視笑話的錚錚傲骨撐著。

而從王熙鳳的身體狀況來看，不難看出其後天的健康狀況比之林妹妹先天娘胎裡帶來的隱疾，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也就是說，她外強中乾，全賴意氣強撐病骨，在外粉飾太平。這般不落人後的傲氣，固然離不開王、林二人出身世家的高貴背景，但也與二人打小就被當成男兒教養的因素有關。

《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時候，曹公交代林如海「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女如珍；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讀書識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此後曹公又巧妙安排第三回林黛玉初入榮國府時與王熙鳳的見面，「黛玉雖不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也誠因這般奇特的身家教養，使得她們除了遠高世俗閨閣之上的聰明見識，還多了幾分男兒堅韌不拔的好強心志。這也為她們的交際帶來了瓶頸限制。

孤傲的貴族

王熙鳳的嘴甜心苦和林黛玉的冷眼旁觀，使得她們與外界的交往永遠保持著一段相對疏遠、若即若離的里程。

除去王熙鳳管家不得不去打點維繫的人情關係來說，我們從頭到尾看到，能深入她心懷的也只兩個人，一個跟前一心向她的大丫頭平兒，還有另一個，就是賈母眼中「重孫媳婦兒第一人」的秦可卿，只可惜，她早早就夭逝了。而在其夭逝之後，王熙鳳打點家事之餘，私底下評價最高的，大概就是讀者眼中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林妹妹了吧？此二人，在賈府下人心裡的地位皆不是很高，我們稍加留意，便會發現她二人交好的人際圈都在上層。

若說王熙鳳是世俗生活中物質層面登峰造極的貴族，林妹妹則是不折不扣超越世俗領域的精神貴族。

因為那個佔據全書篇幅最大的大觀園，就像是兒童視線里最純真的樂園，寶、黛二人逸居其間，似乎從未長大，也從未成年。故而她們從不會去考慮成年後柴米油鹽的物質世界，更多的是樂活當下、肆意揮霍。一會兒子要摔玉證心，一會兒子要剪穗斷情的鬧著，淘氣著，讓人不省心地擔憂顧慮，也為之純粹心疼而寵溺嬌慣。

世俗化的林妹妹，好像是說，成年以後不得不走出大觀園進入物質世界考慮柴米油鹽打點家事人情的那個林妹妹，是不為人知也不願為人知的一面。自然身為「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的悲劇作者，曹公也不會給林妹妹成年的機會。

她的超凡絕代，任情任性似乎是一開始就註定要跟隨青春一起被永恆的死亡珍藏在人心記憶深處的，我們只能隨書去看她下凡還淚的宿命因緣。淚還完後，她便是要走的。她是「世外仙姝寂寞林」，不是錦花深處「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的王熙鳳。

故而我們只能透過兩個相似性情卻截然相反人生的人物來猜測，若林妹妹成年入世，焉知不是王熙鳳另一面精神的回歸？

她二者的悲劇命運，皆因情字而生。若無情之執念，焉知熙鳳做不到像其姑媽王夫人一樣的寬宏大度，坦然接受世家子弟三妻四妾的生態模式，並習以為常的不做限制妒忌之舉？如此，林妹妹也不必因為寶玉的多情而使盡小性無理取鬧了罷。

靜與鬧；雅與俗

王熙鳳喜鬧喜聚，林黛玉喜靜喜散。喜鬧是因每至此時，正是她張羅鋪排展現自己世俗才幹的大好機會。喜靜喜散的，是看破盛席華筵終會散回歸自我的靜定自省，每至人僻處，詩興蓬勃出。若說王熙鳳通過人群尋找自身存活的世俗認同感，那麼林妹妹便是通過人散後尋回自身存活的靈性詩美境。二者同樣在參尋生命的成長途，找尋自身存在的價值。只是一俗一雅，方式不同罷了。

若將二者比喻為花，林黛玉恰如風雅之極的出水芙蓉，王熙鳳便如同世俗花王的姚黃魏紫。從這雅俗共聚的生態模式來看，王、林二人又都是精緻到讓人難以忽視的生靈。王熙鳳的住處金碧輝煌，是再世俗不過的錦瑟年華，林黛玉的住處青竹欲滴，是再風雅不過的精工造化。

若說林黛玉小資，怕是稍不留意就會被讀者忽略掉的，鳳棲梧桐，怡紅快綠，若無世俗里的金錢鋪墊，也造不出個娥皇女英的幽僻處。

關於王熙鳳的居處，我們熟知的一回是從林黛玉初進榮國府的視覺，在賈母那個院落最北邊，是坐南朝北的抱廈廳，再北邊呢，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影壁後面是一個小院落，那就是賈璉、王熙鳳的住處。秦可卿過世之後，王熙鳳協理寧國府諸多事務也是在抱廈廳完成。紅樓人物的居室環境或多或少體現著主人的情性意志，比如賈寶玉的怡紅院，林黛玉的瀟湘館，薛寶釵的蘅蕪苑，李紈的稻香村……王熙鳳是十二釵中唯一一個沒有住進大觀園的人，而其居處正對抱廈廳，也暗合薄命司里十二釵曲中那支《聰明累》。

王熙鳳和賈璉的居處，靠近賈府的中心建築榮禧堂，如其世俗人生的權勢靠近核心觸手可及，然而終隔幾個廳室離了幾層公婆的關係，便是冰山一隅，直到天晴而化，淪為幻夢。在林妹妹的視線，乍一看她夫婦所在是個很低調的院落，但是一個「粉油大影壁」便襯得這個看似簡單的院落內室並不如它的外相低調簡約。

曹公少有筆墨描繪鳳姐閨房的布局，但卻從榮國府正內室的中心建築「榮禧堂」做了一個側面補敘的交代——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並以其間華麗精巧的陳設來映照後文劉姥姥眼中的大家風情——鳳姐「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

若說林黛玉瀟湘館裡的綠紗窗和青竹竿給人留下的是竹林七賢的清涼逸靜，王熙鳳和賈璉的居室則給人更多俗世典雅考究的布局，且其間裝潢陳設，是一種傳統審美里難以體會細述的西洋風情。

我們常說房間的風格透露著主人的性情。林黛玉的雅，王熙鳳的俗，林黛玉的內斂含蓄、王熙鳳的外放張揚，林黛玉的空靈雋永、王熙鳳的明艷生動，林黛玉的知書達理、王熙鳳的目不識丁，林黛玉的清高無物、王熙鳳的專權貪斂，林黛玉的離塵出世、王熙鳳的積極事功，林黛玉的孤僻幽靜、王熙鳳的群居熱鬧，兩兩映襯，竟如同一卵同胞的雙生子，一元二魄的姐妹花，是淡妝濃抹的同個人，彼此是互補對方的那一半。

王熙鳳和林黛玉，一個積極入世事功爭權，一個消極避世淡泊雅志，除去皮相不同，二人心境竟似跳躍燃燒的生命之火。熱情真摯，一經點燃，所照之處，或溫暖如春，或焚毀一切。她們二人，原是同一元神的兩個幻化，追求完美，將人生以現實和理想兩種不同的藝術手法來表現，淋漓精緻。

綜上，熙鳳與黛玉的悲劇形象，都是因情幻生，因空幻滅。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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