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20年小酒館的成都，再壞也差不到惡俗去

從世界各地旅行歸來

我們會將收集的禮品呈現在小酒館

因為這自我揚名的場所和博物館

小酒館的20年歷史，在人類酒吧的歷史上算不得啥子。但在中囯，酒吧開上20年，就意味著天長地久，輪到哪個城市都會是個日夜不落的文化地標，若要論這個舞台酒席上下20載歲月風水流轉的藝術與音樂的風流，則放在哪裡都獨一無二找不到與之相比的另一家。歲月的積澱，這裡已經成為一處銘刻著被揮霍的青春的碑榜。

小酒館的誕生，我是最早的見證者之一！小酒館的酒客，我也算得上是最原始的一撥。成都早先城市之外的玉林荒郊，七零八落湊合了幾個藝術家，白天畫畫，天黑收工打伙吃飯，晚上並沒有去處，閑居在家的唐蕾想為自己找份事情，說服了張曉剛盤下了玉林路邊朋友的地方。以成都人舉重若輕的方式，酒吧取了個接地氣的名字：＂小酒館＂。劉家琨的設計和從徳國留過洋的唐蕾的張羅的確讓一條只存在麻辣燙和煎蛋面的小街上，多了個像模像樣的地方：一張小酒桌椅醒眼地安在灰色的磚壁上，鋼結構的吧台上擺放著一應醉人的洋酒，四周牆上以當時尙未成名的地下藝術家們在世界各地展覽招貼裝飾補壁，書櫃里裝著詩人作家以及畫家們自己印製的場刊和畫集，全部來自朋友的奉獻。

90年代，乾柴遇到烈火，青春，愛情、友誼、野心、做夢和慾望……從一個自生自長的精神空間和自我封神的場所，酒精、反叛、音樂、藝術伴隨著文藝青年們度過了多少嚴冬亦或酷暑的無眠之夜？當年並不富裕的我們爭相捧場，開啟一瓶黑方或紅方，喝不完的余酒，就在紅紙上寫上自己的大名供在架子上，如同江湖英雄排坐次。每天深夜，都有喝大了的藝術家沖著玉林北街的花台撒尿，像小狗一般確認和宣示：這是我們的地盤！從世界各地旅行歸來，我們會將收集的禮品呈現在小酒館，因為這自我揚名的場所和博物館，必須掛滿自我和個人軌跡的勳章。

90年代後期，是草創與生機閃亮的年代，當代藝術在成都漸成風氣，上河美術館、實驗性行為藝術和新繪畫、成都雙年展等藝術活動的展開讓成都變為一座重鎮，南來北往，小酒館成為承接時代變化的風水寶地，更年輕的一代從這兒深受啟迪迅速成長起來。我很難忘懷那些熱情洋溢的場景，那些傾心交談、開心分享、傷心流淚和痛不欲生的瞬間……都成了回憶。天天圍坐在酒桌邊苦悶地打發時光的夥伴，一不小心都變成了神話與傳說，剛兒一番酒後嘻笑怒罵的漫畫，成為一代人青春和荒唐世相的寫真，最後被裝上鏡框掛在了牆上。自此，上面的每一個人生命里的風生水起，都自帶一分酒館浸泡過的情色沉醉與歷史基因。

那些時代的晚上，我每周坐大巴車往返於成渝高速，客車的電視錄像永遠在播放一部《亡命天涯》的美國影片。一頭扎進根據地小酒館，儼然於會客廳永遠坐台的是張曉剛，那時剛兒還算得上是真正的酒鬼，每天一瓶白酒過後才開始黑方或是傑克丹尼，憑這驚人的酒量與綿長的耐力熬敗了周邊與天下所有的酒肉英雄；歡歡總扒在吧台上做作業；酒德最好的人恐怕是從未學會喝酒的春芽，一個滴酒不沾的人經常在酒吧陪到通宵，是有多愛這樣的晚上？夜深人靜，一個城早己沉沉入睡，人們在酩酊醉意下各自散去，唐蕾在燈下一邊算賬，一邊嘮叨：＂只要不賠錢，就繼續開著嘛。＂風流雲起離合歡悲的人間劇永不落幕的神話，是因為不被看好的悲觀與飽含情緒的堅持，在捨棄與守望、剋制與抒懷間暗自拉扯消粍。

小酒館後來成了音樂人的天下，一角原先本不起眼的的小演舞台變出了大道場，又從這裡走出了許多了不得的地人物，除了熟悉由原來站吧台到走上舞台的歡慶、作伴奏的帶菓去了大理，成了最優質的音樂人，大多數我竟不識。最近幾次回成都去小酒館想坐下來喝上一杯，震耳的音樂一響起來，我們便只有閃退到了街上——我們徹底地老得趕不上時代了！

成都灰濛濛的天空下，只有小酒館的燈光一直亮著。隨著消逝的時光，我們的生命也不可救藥地消失了一半，人們早己經開始一段跟過去的生活不盡相同的新生活，每個人都在世紀中流浪。過去，好比風中飄搖的種子，夢幻重現時，已經沒有可以接納夢想的地方了。毫不容情的命運，將我們從小酒館嘗到成功與失敗中拋出，投入世間，90年代時代的晚上，仍然是一個無人認領的時代，像風一樣漂泊不定，像風一樣飄散無影。

我喜歡的成都，是由杜甫草堂、武侯祠、小酒館、白夜、方所書店以及老媽蹄花、素椒雜醬面和飯後一份隨時跟隨本地藝術家和詩人市井生活的都市小報所組成——它們共同構成了成都城巿的文化精神與歷史生活的形象與魂魄。浣花溪旁的草堂及紀祭孔明的武侯祠是千年不滅的幽靈所在 ；小酒館、白夜和方所是文藝的重生之地；它們的存在象徵和提醒著一個地方的歷史、品格、度量、文脈和氣場 。

雖然時代在一天天變快、變壞，我想，以草堂的棲居、武侯祠的審時、小酒館的文藝為參照 和標尺，一個共存著歷史的魂魄、幽靈和文藝重生的地方，這個地方再壞也差不到惡俗去。

2017.1.3 於清邁

圖、文源於藝術家葉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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