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還是天使？

人在年輕時若真正受過世界文學藝術的精神洗禮，內心就會葆有一片凈土，世俗不能把它浸染，歲月也不能把它摧毀。今天的時代，充斥著各種打著文化旗號的熱鬧活動，互聯網上有大量炫目的文化泡沫，而像我們這樣在一起真正為文化陶醉和激動過的人，當然很容易看清那全是些無價值的幻影。

尤物還是天使？

——讀《雷加米埃夫人傳》

1

一個絕世美女，十九世紀上半葉法國最著名的沙龍女主人，在她周圍聚集了一個時代頂級的文化精英，——這是雷加米埃夫人生平的概括寫照。

我們看到，雷夫人的魅力是不可阻擋的，凡得以進入她的圈子的男人，不論文人學者，還是軍人政客，皆為之迷倒，或瘋狂追求，或終生暗戀。這等魅力緣何而生？夏多布里昂如此描述初見她的印象：「當她的言語充滿激情時，身體卻顯示羞澀和天真。我們在她身上找到的是童貞女和情婦的雙重魅惑，這是一種絕妙的混合。她像維納斯那樣誘人，像繆斯那般給人靈感。人們出於愛拜倒在她腳下，卻由於敬重而不敢輕薄。」我不禁想起我多年前寫的一則隨感：「放蕩和貞潔各有各的魅力，但更有魅力的是二者的混合：蕩婦的貞潔，或貞女的放蕩。」

不過，雷夫人決不是蕩婦。按照某種判斷，她似乎只是以玩愛情遊戲為樂：「追求者蜂擁在她身邊，她用畢生的時間投入激情的戀愛遊戲，卻總停留在柏拉圖式的體驗中。這些激情沒有導致任何肉體的結合，她盡情追逐它們，直到最後一瞬間逃離。」「她承諾一切，卻什麼都不給予，她招蜂引蝶為的是拒絕，她張開翅膀是為了將它們收起．在玩火的遊戲中爐火純青。可是她仍然善良無比，以一種很具女性特色的非邏輯性，不停地包紮自己製造的創口，將自己激發的熾熱的愛情轉換成溫柔的友誼。」

讓我們看看若干個案。政治學家貢斯當，斯塔爾夫人多年的情人，雷夫人自己的親密朋友，突然瘋了似的愛上了她，而她平靜相待，如同對待一個病人，使他終於康復，重新成為親密朋友。大科學家的兒子安培，對雷夫人一見鍾情，而她鼓勵他寫作，建議他去德國旅行，日後他成了研究德國語言文學的大家。宗教和社會哲學家巴朗什則終生不婚，暗戀她一輩子，只是到了臨終時刻，他才請求允許在她手上留下一個親吻。值得一提的是，雷夫人沙龍里的這三位常客，先後都當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而他們的當選或多或少有賴於雷夫人的舉薦。

在雷夫人的狂熱追求者中，還有兩位政治上的大人物。拿破崙的弟弟呂西安，曾任五百人院主席，給她寫了無數火熱的信，要死要活，折騰了許多年，而她始終把兩人的關係維持在一個安全的距離上，聖伯夫後來分析說，微妙之處在於他沒有被拒絕，但永遠不會被接納。普魯士親王奧古斯特，其狂熱不亞於前者，不同的是雷夫人這次似乎一時心軟，和他立下字據，海誓山盟，但隨後改悔，而親王不依不饒，鬧到她竟至於要自殺的地步。在和夏多布里昂結為長久愛侶之前，這也許是雷夫人在愛情遊戲中唯一的一次失手。

總的來說，雷夫人既風情萬種，又冰清玉潔，她和男人的關係瀰漫著愛的氣息，但始終不涉肉慾，男人們誤以為她是一個尤物，到頭來卻發現並且承認她其實是一個天使。昆德拉通過研究她的星象圖得出結論，認為此中奧秘是她天生具有女性性冷淡的傾向。這個結論令人懷疑，因為一個天生性冷淡的女子在男人面前是不會如此風情萬種的。合理的解釋要到她的極其特殊的婚姻中去尋找。16歲那年，她嫁給42歲的大銀行家雷加米埃，而她其實是雷先生的私生女，這場精心安排的婚姻只是為了掩人耳目，以求在革命恐怖來臨之時保住財產。可以想像，從一開始就徹底排除掉性的這場婚姻對少女心理的影響是決定性的，在這個天資聰慧的女子身上，性驅力的精神化或許因此就成了必然之事。於是我們看到，她聽任那些優秀男子在她身邊盡興呼吸情愛的芬芳，同時嚴格地不讓他們逾越肉慾的邊界，因為對於她自己來說，這條邊界在客觀上也早已關閉了。

2

與雷夫人同時代，法國還有一個著名的女人，比雷夫人更有名，就是斯塔爾夫人。斯夫人比雷夫人年長11歲，是一個大才女，22歲即已在文學上成名。這兩個名女人之間的友誼是那個時代的佳話，兩人同時現身斯夫人在科貝的沙龍是一道迷人的風景。正如斯夫人的女兒阿爾貝蒂娜後來對雷夫人所言：「我母親讓科貝充滿活力，您讓它美不勝收。」斯夫人才思磅礴，新見迭出，雷夫人則優雅細膩，善解人意，形成絕好的互補。據說斯夫人貌丑，有一回，坐在兩人中間的某訪客恭維說：「我坐在智慧和美貌之間。」斯夫人故作困惑地答道：「先生，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我貌美。」她以此巧妙地把智慧的讚譽轉遞給了雷夫人。

在思想上，斯夫人是一位堅定捍衛啟蒙理想的鬥士，因此在1792年到1814年間被摒棄在法國所經歷的一切政體之外，最後則是遭到拿破崙的軟禁，被命令不得離開科貝。她成了反抗軍事獨裁的一個象徵，夏奈特夫人詼諧地形容說：「在歐洲，必須考慮到三種強權；英國、俄國和斯塔爾夫人。」不過，斯夫人不是一個有自制力的人，在軟禁期間，她煩躁不安，不斷向朋友訴苦，還寫信向拿破崙求情，以至於拿破崙晚年在回憶錄里奚落她說：「斯塔爾夫人一隻手在戰鬥，另一隻手在乞求。」

斯夫人不能忍受孤獨，敦促朋友們去看望和陪伴她，毫不顧忌朋友會因此受連累。雷夫人毅然前往。同情雷夫人的帝國前警務部長富歇提醒說，這可能會使她回不了巴黎，她諷刺道：「從來英雄愛女人，波拿巴卻開了怕女人的先例。」後來富歇又曾勸告她：「人處於弱勢時要溫和。」她的回答是：「人處於強勢時要公正。」當然，不出所料，雷夫人被判處流放，拿破崙倒台後才得以回到巴黎。流放期間，一個訪客同時看見兩位夫人，發現柔美的雷夫人平靜而堅韌，好鬥的斯夫人卻瀕於精神崩潰，為這鮮明的對照感到震驚。

我們在這裡可以看到雷夫人的一種特質，即超越政治的正義感和仁慈心。她不是鬥士，沒有明確的政治傾向，不具備所謂的政治頭腦。她是一個天性純正的女人，僅憑直覺和良知做判斷，並據此義無反顧地採取行動。布瓦涅夫人在談及她性格中的獨立性時下此評語：「有時我看到她順從人意，但我從沒有看到她受人影響。」她的獨立性的基礎不是觀念，而是人性，因此溫和而不張揚，卻十分堅定。她不懼拿破崙的威勢，甘於為斯夫人承受犧牲，這完全不是在政治上站隊，而只是因為她的朋友正在受迫害。正如貢斯當所言：「雷加米埃夫人對政治的興趣只表現為她對各派別鬥爭中的失敗者的慷慨關注。」因此，拿破崙帝國崩潰之後，她懷著當年探望斯夫人的同樣的勇氣，去各地探望處於逆境中的波拿巴家族成員。她永遠站在弱者、失敗者、受迫害者一邊，不問其政治立場如何，而如果說她自己有一種政治立場，這就是她的政治立場。她所擔負的受迫害者之守護天使的角色深深為後人所懷念。

我無意在兩個名女人之間厚此薄彼。真理需要鬥士，斯夫人名垂青史。我只想表達我的一點感想：真理也需要雷夫人這樣的天使。不妨說，她身上所體現的特質，那種超越政治的正義感和仁慈心，即使在政治上也應該是最初的和最終的東西。雷夫人不具備政治頭腦，這很好。一個具備政治頭腦的女人多少有些令人生畏，一個社會有許多具備政治頭腦的男人和女人，那一定是一個可怕的社會。任何一個時代如果普遍缺乏樸素的非政治的正義感和仁慈心，卻風行抽象的政治正確，災難就要來臨了。

3

雷加米埃夫人的後半生是和夏多布里昂一起度過的，他們相伴相守三十餘年，至死方休。不過，在我看來，這個忠誠的愛情故事實在是雷夫人的命中一劫。

夏多布里昂是法國浪漫主義的開山人，在十九世紀初就名滿天下，是法蘭西學院資深院士，以至高的權威君臨文學界。他很早就遇見年輕的雷夫人了，驚為天人，但擦肩而過，十六年後才得以深交，其時他49歲，雷夫人40歲。

這位夏先生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物，他虛榮，自戀，神經質，渴望向上爬，熱衷於追逐權力。他最高做到了外交大臣，被解職後又立即加入反對派，足見毫無操守。他的朋友都為此蔑視他，並詫異他旨在何為。唯一說得通的解釋是，他是一個寫作天才，正在寫《墓畔回憶錄》，他投身於權力場的爭奪也僅是為了獲得相關體驗，給這部巨著增添素材。然而，為製造寫作素材而生活，不是太做作了嗎？而且，他在得逞時的忘形，受挫時的易怒，豈不是真實品性的暴露？雷夫人受得了他的這種行徑嗎？布瓦涅夫人如此嘆息道：「她的天性對此顯然十分反感，一個像她這樣才智超群的女人，要痴迷得多深，才能對這套把戲不加抗爭啊。」

在追逐權力的同時，夏先生也沒有耽誤追逐女人。和雷夫人相好之後，他還經歷了許多次艷遇。雷夫人忍無可忍，以出走抗議，離開他將近兩年，迫使他有所收斂。此後，兩人的關係趨於穩定，於是最後我們看到了雨果記述的動人情景：「1847年初，夏多布里昂先生癱瘓了，雷加米埃夫人也雙目失明。每天下午三點，夏多布里昂先生被抬到雷加米埃夫人床邊……瞎了眼的夫人尋覓著癱了的先生，他們的手握在一起，他們瀕臨死亡仍相愛至深。」

我們可以想像，在漫長的三十餘年裡，雷夫人為了安撫這個騷動不安的天才付出了許多艱辛和犧牲。她富有犧牲精神，而這正是夏先生最需要又不能從別的女人那裡得到的，這是兩人得以長期穩定結合的主要基礎。從此以後，在雷夫人的著名沙龍里，群星燦爛被眾星捧月取代，夏先生成為中心，朗誦他正在寫作的回憶錄成為主要的節目。我們不知道雷夫人自己如何為她的愛情歸宿蓋棺定論，我們只知道，夏先生去世以後，她銷毀了她自己的幾乎全部私人信件，而夏先生寫給她的近四百封信則得以保留至今。也許由此得不出任何確定的結論，我們只能猜測她有某種隱痛，因此決定要向後世淡化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4

越勝，我已讀張雪譯的《絕代有佳人——雷加米埃夫人傳》，以上所記是若干較深的印象。你把雷夫人所體現的法國風範歸結為優雅與自由，那麼，也可以說，我的札記是一個詮釋，按照我的理解，在雷夫人身上，優雅是超越肉慾的情愛和友誼，自由（或曰獨立）是超越政治的正義和仁慈。

時間過得真快，你們在巴黎生活已近三十年了。異國謀生並非易事，而在辛勞之餘，張雪仍譯出大部頭書，此前有《肖邦傳》，現在有這本《雷夫人傳》，其中傾注了你們夫婦對文化的矢志不二的熱愛。我由此看到，人在年輕時若真正受過世界文學藝術的精神洗禮，內心就會葆有一片凈土，世俗不能把它浸染，歲月也不能把它摧毀。

這本傳記把我們帶回了兩百年前的巴黎。法蘭西是一個浪漫的民族，浪漫的標記之一是對女性的崇拜，女性在文化中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而大革命前後沙龍文化的二度繁榮便是顯著的例子。這本傳記也把我們帶回了三十年前的北京。如你所憶，當年在你的斗室里，我們在燈影酒痕下傾談和爭執，度過了許多意興湍飛的時光。隨著時代的變遷，法國那種由富有、智慧、優雅的名女人主導的沙龍文化早已衰落了吧？即如我們當年那樣的窮書生的准沙龍式聚談，也彷彿已成為遙遠的回憶。我相信，無論歷史上，還是人生中，這種完全出於自然的智者聚合的時刻總是稀少的，有賴於風雲際會，無法刻意求得。我還相信，對於我們來說，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與從來不曾有過是不一樣的了。今天的時代，充斥著各種打著文化旗號的熱鬧活動，互聯網上有大量炫目的文化泡沫，而像我們這樣在一起真正為文化陶醉和激動過的人，當然很容易看清——用你的話說——那全是些無價值的幻影。

（《絕代有佳人——雷加米埃夫人傳》，［法］弗朗索瓦絲·瓦日納著，張雪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10月）

2017.2.8

本篇文章為周國平老師寫給朋友趙越勝的回信。

趙越勝：人文學者，現居法國。"趙越勝沙龍"創建人。參加籌辦《國內哲學動態》。1979年進社科院研究生院，讀現代西方哲學。1982年進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現代西方哲學研究室。其創建的沙龍，對1980年代中國大陸公共文化空間的營造具有較大貢獻。趙越勝的《燃燈者》一書，曾獲得第十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散文家獎。著有樂評《暗夜裡執著的持燈者》、《我們何時再歌唱》、《帶淚的微笑》、《驪歌清酒憶舊時》等。

本文涉及到的書籍《絕代有佳人——雷加米埃夫人傳》(法)弗朗索瓦絲·瓦日納(FrancoiseWagener) 著張雪譯，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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