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民族將家暴合法化，普京為何「倒行逆施」？

世 界 說

路 塵

發自 中國 北京

對於全世界的絕大多數人來說這都是個令人吃驚的消息：俄羅斯總統普京2月7日正式簽署被稱為「家庭暴力非罪化」的法令，新法案廢除了此前將家庭成員間暴力列入犯罪行為的俄聯邦刑法第116條，從此以後，在未造成嚴重人身傷害的前提下，俄羅斯「輕微」家庭暴力行為將只適用最高罰款3萬盧布或拘留15日的行政處罰，而此前類似行為可處最高兩年監禁。

來自克里姆林宮官網PDF文件：第一條，廢除刑法第116條，第二條，本法案公布之日起生效

葉卡捷琳堡市的最新反饋消息表明，由於擔心可能不被受理，該法案實施的最直接結果是引發家庭暴力報警電話激增，致使警力嚴重不足。更多人則擔心，該法案未來將導致警方對家庭暴力本就不多的介入進一步弱化。

在各國都在推動家庭暴力立法並呼籲入刑的今天，俄羅斯的家暴非罪化法案就連在一向對俄抱有好感的中文網路上也引發一片「倒車注意」的驚呼。畢竟，「戰鬥民族」在家務事上的名聲一直都不太好，特別是俄羅斯男人打老婆的惡習堪稱臭名昭著。

2013年俄內務部公布的一份估測報告曾稱，俄全國平均每年大約有12000名女性死於配偶施加的暴力。俄官方通訊社塔斯社最近引述的官方統計結果則顯示，根據刑法第116條，2016年1月至9月俄羅斯共計發生家庭內暴力犯罪行為約5.7萬起，其中女性與兒童受害者比例約為2:1——可以合理預測，由於新法案的實施，2017年相關統計數字將成功大幅下降。

俄羅斯暴力犯罪中40%為家庭暴力（左上），每年死於家庭暴力結果的女性約為12000人（右二），2013年俄新社

事實上，從2016年夏天該法案草案遞交國家杜馬，到上個月杜馬三讀以380:3的壓倒性表決結果通過該法案，俄羅斯政府以及相關機構對此事的解釋和表態比最終落實到紙面上的正式措辭還要令人目瞪口呆。俄羅斯東正教會此前主張，打自己家孩子是「天賦人權的一部分」，總統兒童事務專員安娜·庫茲涅佐娃則果斷表態，是新法案的通過才「使家庭真正獲得了現行法律的保護」。

家暴有利於生男孩？

更抓人眼球的消息來自共青團真理報，這家與消息報齊名的蘇/俄老牌官辦媒體在法案生效同天發文提出，「根據科學研究結果，被丈夫打過的婦女生男孩的幾率更高，因為表現得更具攻擊性的男性更容易有兒子」，因此，「想生男孩嗎？打你老婆吧！」

儘管控制著杜馬多數席位的執政黨「統一俄羅斯黨」依然堅持這條法案只是在「執行民眾的願望」，但與此前幾年俄羅斯通過的多條在西方引起相當非議的法律不同的是，這一次「民意」很難再被用作一個可信的理由。

自始至終，俄民眾的反對聲音並未停止，杜馬一讀前，一份要求通過更嚴厲的法律以對家庭暴力進行懲罰的請願在網上收集到了超過17萬個簽名，2017年1月，在新法案的杜馬二讀和三讀之間，俄羅斯政府下轄的官方調查機構「VTsIOM」主持的一次民意調查結果顯示，僅有19%的被調查者認同「在特定條件下」攻擊家庭成員是「可以接受的」，2月7日，非罪化法案正式生效時俄新社網站上進行的一次網路投票呈現出了極其相似的結果，面對「您是否同意家庭暴力應停留在行政處罰層面」的問題，僅19.8%的人選擇了「是」。

這顯然無法用於支撐國家杜馬380:3的表決結果，也不能解釋俄羅斯官員們眾口一詞的「家暴非罪化是為了保護家庭」的官方口徑——在家庭暴力問題上，俄羅斯政界和宗教界已經把民眾和社會輿論拋去了天平另一頭。更令人迷惑的是，也很難從家庭暴力中歸納出什麼實際上的好處，恰恰相反，對於家庭暴力的容忍和鼓勵倒很有可能會對俄羅斯如今並不樂觀的社會狀態和人口形勢造成一些可以想見的負面影響。

只為堅持「傳統價值觀」？

這一切使得問題看上去越來越像一個意識形態問題。從法案起草人之一、杜馬婦女與兒童權益委員會主席伊蓮娜·米祖琳娜，到公開對家暴非罪化法案表示支持立場的普京本人，一般定義中所描述的家庭暴力行為如今被政界說成是俄羅斯傳統教育或者傳統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對妻子和孩子的體罰有利於「拯救靈魂」，而非罪化法案則因此成為2012年普京重返克里姆林宮以來，俄羅斯政府為推進「傳統價值觀」而開展的一系列政治項目中的最新一個。必須補充的還有，就這項事業而言俄羅斯政府賦予自己的角色從來都是執鞭者和引路人，民眾在這個意義上只是暫時迷途的羔羊而已。

作為引路人，俄羅斯政府在最近幾年划出了越來越多的道德和法律禁區，無論是反同性戀，還是反墮胎，以及由此擴展而來的對一切「非傳統性關係」的打壓和對宗教（並不限於東正教會）的令人吃驚的支持，都可以在「傳統價值觀」這一傾舉國之力打造出來的最新政治正確當中找到解釋。克里姆林宮在普京的第三任期內開始將自己描述為向外輸出基督教世界傳統價值觀的道德軸心，而這種轉變的源頭大概只能訴諸俄羅斯自己——儘管「俄羅斯傳統價值vs西方普世價值」的描述十分流行，但事實上，它一方面早於烏克蘭危機和隨之而來的俄羅斯-西方關係惡化，一方面又在雙方關係正出現意外緩和可能的2017年初，推動了合法家暴這次令人側目的「倒車」。

普京本人並不是任何意義上的傳統文化愛好者，俄羅斯政府直到僅僅幾年前也還沒有流露過對十月革命前帝國時代舊道德的任何興趣。巧合的是，家庭暴力問題在這個角度尤為引人注目。十幾年前有一首俄羅斯流行歌一度膾炙人口——至少是膾炙了中俄兩國的人口，它的名字叫做《嫁人就要嫁普京這樣的人》，應和著那時的第一夫人柳德米拉「他不喝酒不打老婆」的畫外音，普京的個人魅力曾經被建立在他的與眾不同之上，彼時俄羅斯的家庭暴力問題同樣突出，而普京恰恰是在這一點上被塑造成模範和進步的代表。

普京與前妻柳德米拉，二人於2013年6月宣布離婚

沒有人會想到，十餘年後，普京政府選擇了全面擁抱所謂的「傳統價值觀」，並在最近幾年將之貫徹成了一種道德和文化角度上的返祖和倒退。在憲法法院院長開始呼籲恢復沙俄農奴制，而克宮御用主持人要求焚燒同性戀者的心臟以後，官員們將家庭暴力視為一種需要保護的傳統觀念的解讀似乎也就沒有什麼好驚訝的了。

這一切的背後是普京時代的俄羅斯正在並且已經長期經歷著的現實困境：2012年以後普京愈演愈烈的個人光環在很大程度上掩蓋了過去十幾年裡俄羅斯政治系統的運轉失靈，經濟結構的不斷衰朽與意識形態的持續空虛互為表裡，讓政治明星普京背後的這個龐大國家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傳統價值觀如今被普京視為一個解決辦法，但問題在於，今天俄羅斯聯邦的未來，真能在沙皇俄國甚至更早前的歷史中找到答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