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簾春夢：經由旗袍綻放的東方情色

（陳逸飛油畫《潯陽遺夢》）

【作者簡介】宋執群，生於一九六零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梅雨》《望海門》，長篇文化散文《錦上姑蘇》等。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花樣年華》劇照）

香港導演王家衛有一部在國際影壇上大放異彩的電影，獲得了眾多國際大獎。這部叫作《花樣年華》的電影最光彩奪目的鏡頭就是影星張曼玉那二十多套充滿懷舊韻味的中國旗袍，它們所放射出的東方之美吸引了全世界的眼球。

在電影營造的如夢意境中，張曼玉婀娜漾動的身軀被奢靡而又華麗的旗袍所包裹，款款地走過上個世紀60年代上海的雨夜弄堂。她那一次次華麗而憂傷的轉身，為觀眾留下了孤獨而放縱的背影；她那燦如夜花般綻放的旗袍，勾引起了人們無盡的遐想，不僅為觀眾喚回了一段過去生活的回聲，同時也為人們創造了一個詩意生活的夢境，成了一個對抗現代文明的象徵。

於是旗袍與少婦，一個在旗袍中呼之欲出的燦爛肉體，彷彿成了人們孤獨心靈的一個突破口，引領著我們壓抑已久的生命激情。

（旗袍與愛情）

如此，這個感傷的愛情故事就不再僅僅是關於老上海的，也不再僅僅是關於某一代人的，而是關乎東方的情韻，甚至關乎了全人類的普遍情感。

面對著這樣的夜雨，面對著這樣的旗袍，面對著這樣的旗袍中風情萬種的騷動青春，人們突然醒悟：無論時光如何飛馳，時代如何更迭，人類情感的古老特質，伴隨著我們生命的歡樂與憂傷一刻也不曾遠離過我們。

是的，張曼玉的身影復活了1930年代上海街頭無數燙髮旗袍，腳蹬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她們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已經明顯地具有了現代西方的開放性，但她們就是不肯脫下中國的旗袍而穿上西洋的套裝長裙。雖然，她們也對傳統的旗袍樣式作些「現代」的處理——把旗袍岔口上開到膝蓋以上，甚至大腿根處，但仍然要保留旗袍的高領，不讓自己的頸部暴露出來。

（穿上錦袍，青春便如夢如花）

這就是東方女性，尤其是中國女性所深諳東方美——在極度開放和極度含蓄的兩極，張揚出一種極度的性感——於奔放收斂的平衡中恰到好處地釋放性別美的神秘韻致。

所以，當時上海灘的有識之士就曾寫文章感嘆道：

打倒了富於封建色彩的短襖長裙，使中國新女性在服裝上先獲得了解放。……像今日中國的女子在國際上已獲有的地位一樣，旗袍也是世界女子服裝界的一支新軍了。

由其看來，旗袍在那時與其說是一種服裝，還不如說是開放革新和反叛傳統的一面旗幟。

其實，這股懷舊風早在上世紀末的1990年代就已產生，另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現象就是陳逸飛的江南水鄉系列油畫。其代表作《潯陽遺韻》，以一種傷感凄迷的情調再現了唐朝詩人白居易《琵琶行》那古典而又婉約的意境。

（旗袍與生活）

畫面中三個分持琵琶、長簫與團扇的青春女子也是用旗袍營造了「潯陽江頭夜送客」的獨特氣氛，將一種遠逝了的江南田園牧歌的生活場景，和古典藝妓的頹廢而又洋溢的詩情重新燃亮於人們的記憶，以至於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一些時尚前衛的當代女性將陳逸飛的詩情畫意穿上了上海的街頭。

王家衛和陳逸飛這兩位藝術大師為什麼會不約而同地鍾情於旗袍，選擇它作為過去時代美的象徵物？

因為旗袍是東方服飾美的代表，是東方女性風情的代名詞，幾乎可以滿足人們對東方女性詩情畫意和神秘美的想像。

（旗袍點亮的人生）

難怪在東西方冷戰的上世紀70年代，在中國正處於文化大革命的1972年2月，為了配合美國總統尼克松秘密訪華，美國的《女性家庭月刊》（Ladies Home Journal）要煞費苦心地通過當月的封面向全世界的觀察家發出一個重要信息：美國第一夫人佩特·尼克松（Pat Nixon）身著中國旗袍登上封面，並配以巨大的標題——風華絕代的中國風（Opulent Chinoiserie for grand evenings）。

果然，旗袍作為一種文化，一夜之間，超越了政治和意識形態，成為了人類文明的一個象徵，進而引發了一股美歐熱愛中華文化的風潮。

旗袍最早的淵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代，那時南方人穿著的深衣可以看作是旗袍的雛形，但真正定型為今天的樣式是在它成為滿清貴族的宮廷女性服裝以後，但它最終又回到了南方民間，並在南方的市井生活中開出了最為絢麗的花朵。

（旗袍與藝術）

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旗袍在上海和蘇杭一帶盛行開來，蘇杭燦爛的絲綢和上海裁縫精巧的手藝使得這種神秘而性感的服飾成了十里洋場的時尚標誌。

與王家衛、陳逸飛遙相呼應的是，2004年8月30日，在雅典第28屆奧運會閉幕式上，張藝謀又大大地為全世界上演了一場旗袍秀：14個青春勃發的中國少女，穿著性感的中國旗袍，強勁地用二胡、琵琶演奏著中國民樂，像14朵神秘的東方之花瘋狂地綻放在地中海岸。

（雅典奧運會閉幕式上的中國元素）

由此可見，旗袍作為我們的國粹已經當之無愧。它那裹香覆玉的曲線，花團錦簇的艷麗和若隱若現的暴露，充分突顯了中國女性的性感：使纖細的人骨幹流韻，讓豐滿的人肉感盈溢，東方女性含蓄而嫵媚的春色，便隨著它的搖擺和挪移細膩而迷艷地釋放出來。

（旗袍籠罩的夢境）

所以近年來，旗袍的東方文化內涵已經隨著王家衛的電影和陳逸飛的繪畫在世界範圍內流行開來。就連CD、Versace，Ralph Lauren等等這些領導世界時裝潮流的名牌，也不得不在自己的設計上注入中國旗袍的美學元素。

因為旗袍綻放了最高級的東方情色：它那長在身上似的貼身剪裁，使它天衣無縫地與女性的肉體融為一爐，釋放著她們的體溫和氣息，無須「脫」就能夠張揚性感。通過一道隱秘的縫隙，自然而然地「泄露」著被它包裹之下的若隱若現，欲浮卻隱的身體信息。而兩側極端的高開衩，則又像是一個含義明確的提示，為觀賞者提供了身體由局部到整體的想像性暗示，欲蓋彌彰地招展著身體的誘惑與曖昧，聲色俱動地發出著渴求與召喚。透過那兩條側縫，女性的身體呼之欲出，閃爍著生命的光芒，點燃了漫漫長夜。

（旗袍張揚的性感）

茅盾小說《子夜》中的吳老太爺的遭遇，就充分展現了旗袍的情色象徵：當吳老先生首次目擊上海灘頭的旗袍時，瞬間就受到了觸目驚心的視覺打擊。那些燦若鮮花綻放的身體光芒，不僅灼傷了他封建的眼睛，也灼傷了他乾枯的心田，並給他衰老的身體帶來了致命的傷害。

如此，旗袍就天然地和一簾春夢中的中國女性的靈與肉緊密地聯繫在了一起。

難怪張愛玲會說：「再沒有心肝的女子說起她『去年那件織錦緞夾袍』的時候，也是一往情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