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女孩被白人男友家暴致死，冷嘲熱諷也是莫大的惡

【1】

「受害者有罪」論何時休？

這兩天，「中國女留學生在英國被外國男友毆打致死」的新聞又是讓人一聲嘆息——

其實，這件慘案早在去年8月就已經發生，這兩天開庭審理又引發了國內的關注。

目前我們知道這個叫Xixi Bi（以下都音譯為畢茜茜）的女孩來自南京，死時年僅23歲，15歲到英國牛津求學，會說四種語言。出庭作證的熟人說她是個優秀的女孩，在學校里永遠笑容滿面，坊間還猜測她有優渥的身家背景……

但是這些都已經是一場空，她死了，死在男友的棍棒和拳腳之下，一個年輕的生命竟這樣斷送在一段親密的關係中。

畢茜茜生前與男友馬修斯的親密合照

很多網友痛斥暴力、哀悼這個可憐的姑娘，但幾乎是必然地，就像我們多次在同類型新聞出現後見到的那樣，認為死者「活該」、「不值得同情」的受害者有罪論又開始甚囂塵上。

在這些人眼裡，選擇了一個外國白人男友的畢茜茜簡直犯了死有餘辜的罪過——

他們不關心一個女孩被家暴致死的悲慘事實，反而「調侃」起外國男人對中國女孩的性吸引力，言語中儘是低賤的意味。

一頂毫無來由的「崇洋媚外」的帽子彷彿就可以讓畢茜茜的死都是咎由自取——誰讓你去外國人那裡自取輕賤？

當一個同胞無辜地死於家庭暴力，一些人在乎的不是生命被這樣不公平地剝奪，卻揪住一直以來中國人對西方人的某種仇視做文章。到底誰心裡更自卑，誰更在意中國人與外國人的差異，恐怕不言自明。

不是沒有理性的聲音在，但這種輕描淡寫模糊焦點的意識是可怕的——

當施暴者屬於外國人/白人/等等你不喜歡的群體，暴力的惡劣後果就可以被消解嗎？

當被施暴者走入一段不被某種價值觀認可的親密關係並因此遭受暴力，ta受的苦難就是活該的嗎？

只要這種能顧左右而言他將暴力忽視的聲音還存在在我們的社會中，真正消滅家庭暴力就始終有著巨大的阻力。

【2】

「為什麼不離開他？」

除了謾罵和諷刺，看客中也出現了一種同樣熟悉的聲音——既然她以前就遭受過男友的毆打，為什麼還要容忍下去？頗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

甚至一些聲音認為，受過家暴卻不分手的選擇，也要為自己的悲慘結局付一些責任的。

畢茜茜生前長期遭受男友的暴力，確實是事實。法庭上，檢察官劉易斯稱，馬修斯對畢茜茜的施暴行為是「持續的惡性攻擊」（vicious, sustained and prolonged attack）。

畢茜茜和馬修斯住處的鄰居的證詞說，他們常常聽到兩人的家中傳來女生哭喊、道歉和男生破口大罵的動靜，有時候還伴隨著摔東西、打鬥的聲音。他們報過很多次警，但這樣的情況還是會繼續。並且，鄰居曾聽到馬修斯說：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你。

畢茜茜的友人曾在她去世前一天見到她臉上的淤青，畢茜茜也曾到醫院看過身上的外傷並稱自己是從樓梯摔下來的，但檢察官提醒陪審團，畢茜茜和馬修斯住在一樓。

而暴力行為也不僅僅指肉體上受到的傷害。自從畢茜茜和馬修斯交往，馬修斯對她有極強的控制欲並且不斷上升，畢茜茜的友人在法庭上這樣描述一件事：

畢茜茜早上7點醒來後，發現手機有30個來自馬修斯的未接電話。打回去後對方不接聽，直到終於接電話後，馬修斯在電話那頭破口大罵：你他媽真的在乎我嗎？我給你打了一晚上電話！

據法庭證詞，馬修斯經常辱罵畢茜茜為「婊子」、「蕩婦」、「一文不值」。

甚至他多次以陪著自己為名阻止畢茜茜到學校上課，導致畢茜茜課程出勤率嚴重下降、作業遲交，最後不得不重修習碩士課程。她也變得越來越內向，體重持續下降。

法庭上的證據表明，畢茜茜在最後這一次致死的毆打之前就曾經遭受過來自伴侶的暴力，無論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所以人們會很容易對此感到迷惑：

他已經那樣對你了，你為什麼還不離開他？

我們已經無法聽到畢茜茜的答案，但一個沒從施暴的男友/丈夫身邊逃走的畢茜茜絕不是唯一的個案。

在中國，中國青年報的一次調查顯示：49.6%的受訪者認為身邊家庭暴力現象很多，21.8%的受訪者承認自己家中就發生過暴力行為。

但面對家庭暴力要如何解決呢？

45.9%的受訪者會選擇親友調解來處理家暴

22.0%的受訪者會隱忍不發

9.4%的受訪者會靠鄰居勸阻

9.2%的受訪者會希望社區片警調解

僅有8.3%的受訪者會訴諸法律

絕大部分人遇到家暴，不是忍忍，就是靠勸和繼續過下去。

甚至地方上的婦聯也是秉承著「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的老觀念，在一則關於鹿邑縣的丈夫家暴妻子的新聞里，當地婦聯主任是這樣介紹婦聯提倡的解決方法的——

郭引用了中國一句老話：「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她說對於大多數家暴問題，婦聯還是提倡能協調盡量協調。「如果男方能夠痛改前非就行了。」

可是現實中我們看到的新聞往往是這樣的——

沒有幻想中的痛改前非，只有讓人愈發絕望的變本加厲。

是啊，被毆打被虐待的女人，為什麼甘願忍受在這個施暴者身邊繼續生活下去呢？

【3】

無期「囚徒」

在TED演講者、曾親身忍受過前夫家暴兩年的Leslie Steiner眼中，旁觀者問出「你為什麼不離開他」這個問題實在是太過輕易，甚至帶著審判受害者的眼光。

種種關於家庭暴力的研究和現實中人的親身經歷也表明，逃離施暴者並沒有旁觀者想像得那麼輕易。

Leslie Steiner在TED演講中提到，家暴有其發展模式，但它的發展不是身處其中的人能察覺到的。

一開始，無人不是被熾烈的激情和心心相印的愛情所蒙蔽，對方阻隔你和外界的嘗試、暴力行為的徵兆，都在無形之中被忽略。

對於Leslie Steiner來說，婚禮前5天，未婚夫暴戾地掐住她的脖子、用槍指著她的腦袋時，她仍舊選擇原諒他，相信自己是能夠拯救對方的那個人。

可是，這「深深的悔意」不是幸福生活從頭來過，只是無限循環的暴力的開始。

在施虐的循環中，有四個主要階段：

1. 焦慮的累積期。

2. 暴力發生某個導火線事件之後，暴力發生。

3. 施暴者道歉並尋找借口。

4. 暴力後的「蜜月期」。

很多施暴者都被後兩個階段深深地麻痹，他們無法看清，當愛人舉起了拳頭，當暴力支配了一切，愛就消失了。而一次次的容忍和原諒只會愈發助長施暴者的氣焰。

前文提到的新聞中那位想「熬死」丈夫就好了的女主人公，這樣講述她當年遭受的第一次家暴：

雪梅回娘家的第三天，阿峰就到岳父家負荊請罪去了。「他當時的態度很誠懇，不僅發了誓，還扇了自己兩耳光。」挺著大肚子的雪梅，在親友的勸慰下，不得不原諒了丈夫。

2009年多次報警但仍最終被家暴致死的董珊珊的案件曾轟動一時，「發誓最後一次」同樣反反覆復地發生在她的身上——

（圖為董珊珊的媽媽）

法治進行時報道過的被家暴的劉女士也有過類似的經歷——

而且她還準確地認識到，暴力在一次次的忍受之後是會變本加厲的。

相信小時候被《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留下童年陰影的大家還記得，男主每次毆打完女主之後都表現出深深的懊悔，痛哭流涕地保證以後再也不會了，但下一次往往比上一次還兇殘。

良心現實主義電視劇誠不我欺。

除此之外，在中國的社會中，遭受了家庭暴力的女性還有更多的現實因素要顧慮。

孩子、經濟來源、旁人的流言蜚語，全都是把她們鎖在一個暴戾的丈夫身邊的枷鎖。

「沒辦法，在那個年代，我一個靠擺攤賣蛋為生的女人，不可能一個人養大兩個孩子供他們讀書。而且帶著孩子回娘家，會受盡村裡人的白眼和非議。」雪梅說，從一開始，她就被阿峰抓住了軟肋。（《女子遭家暴30年不離婚：熬到丈夫打不動就好了》）

第一，她害怕輿論的壓力。李雲說：「一個結了婚的女人，還想怎麼樣？我們是農村出來的，不像沿海地區那麼開放。一個女人離婚後回到娘家，別人會說三道四，很多閑言碎語。」

第二，生活的重負也難以承擔。李雲曾經和丈夫提過離婚，丈夫說離婚可以，但兩個孩子讓李雲撫養。雖說按照法律規定，離婚後孩子就算隨李雲生活，丈夫也必須支付撫養費。但法律只是法律，現實生活中，多少男人在離婚之後一走了之，這也令李雲不敢輕言離婚。（《長期遭受家暴的妻子為何不離婚》）

但全世界共通的最最致命的因素，來自施暴者無休無止的糾纏和報復。

前文提到的受害者，每一位在表現出想要逃離丈夫的時候，都遭到過丈夫兇狠的威脅。

董珊珊的前夫用她爸媽的性命來威脅她不離婚——

李雲的丈夫也用家人來威脅，而他表現出的暴戾讓李雲有理由相信他真的會這麼做。

不止一次丈夫威脅她，她敢離婚就報復她的家人。這讓李雲恐懼不已，若是離婚，他真有可能去報復她的家人。（《長期遭受家暴的妻子為何不離婚》）

就算是拚命逃出了丈夫的控制範圍，但惡魔還是會追到受害者的單位、新住址大鬧，破壞她的一切，甚至繼續毆打她——

這位劉女士的朋友好心收留、保護她，也收到劉女士前夫的威脅——

新聞中，女性不堪忍受暴力提出離婚、卻遭到了一次最致命的暴力作為報復，這樣的消息屢見不鮮。

由此可見，「為什麼不離開他」實在是一個太容易問卻太難做到的問題。

【4】

暴力就是暴力

幸好，《反家庭暴力法》的頒發和「人身安全保護令」帶給了被施暴者更多的希望，也許今後忍受家暴幾十年卻不敢反抗的人會越來越少，像董珊珊那樣報警卻被警察以家務事為由送回家的悲劇也會不再出現。

而一個保護受害者的法律和堅決反對家庭暴力的輿論環境，不僅僅是在保護女性——雖然世界上85%的家庭暴力施暴者都是男性。這其實是在保護我們每一個人在親密關係中不會遍體鱗傷——字面意義上。

家庭暴力的本質，是控制，是對權力的炫耀，它可以有物質上、肉體上、精神上等等多種表現形式。

當我們關注女性家暴受害者時，也不要忘了老人——

男人——

和許許多多的兒童，同樣可能在家庭——這個最私密也盛放了最複雜情感的空間——中遭受到形形色色的暴力，每一個挨過或有可能挨到施暴者拳頭的人，都應當被保護。

因為在暴力前面，沒有一種屬性和標籤能讓弱勢的那一方幸免於難。

而旁觀者能做什麼呢？Leslie Steiner的建議是：去討論它，說出來，去推動整個社會充滿反對家暴的共識，去重新接納家暴的受害者。

所以當今天，一樁女孩被男友毆打致死的新聞再度引起人們對家暴的關注的時候，那些枉顧暴力的醜惡本質、轉而攻擊受害者的人，他們為一個不再被家暴困擾的社會做出了什麼呢？

他們沒有打人，卻也犯下莫大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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