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蘇仙俠劇會成為世界通用語言嗎？

中劇字幕組製作的《仙劍奇俠傳3》視頻截圖

過年期間，某位品味高寡的年長同事在家中看了幾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他的觀感並非我所想像的嘲諷，而是憤怒：

「憑什麼！憑什麼男主第一集就愛上了女主？動機是什麼？邏輯在哪裡？就憑顏值嗎？」

關於這位熱心觀眾的憤怒，我們用「瑪麗蘇」三個字便足以搪塞。只要燈光美，氣氛佳，女主在任何一個圖層中被男主愛上都無須大驚小怪。這是仙俠劇得以風靡的一大要素，但並不是它所獨有的創作法門。

在國產偶像劇的譜系中，仙俠劇是一個特殊的多元產物。它脫胎於二次元的網遊和網路小說，同時又融合了中國上古神話的世界觀；具體到布景、造型、色彩、配樂等元素，以及男性和女性角色的設定，仙俠劇也極端地推崇所謂「古風」。某種程度上說，它可以被看作是中國古典審美趣味的一個另類極端。

對中國觀眾來說，這些極致化的古典元素也許只能算是一層漂亮的濾鏡，那麼在外國人眼中呢？一個西方觀眾會如何理解「上仙」與「俠士」們的糾葛？追仙俠劇的老外又會是什麼樣的人？

在回答這些問題之前，我們有必要先介紹一下國外互聯網上的「中劇迷」是一個怎樣的群體。

普遍來看，互聯網上的「中劇論壇」不在少數，例如 「spcnet」、「d-addicts」，以及「asiatvforum」論壇的中劇板塊，都是十分活躍的討論社區。在早期，這些論壇的建立者和成員大多有亞洲背景。通過他們在各自小圈子中的討論和傳播，中國電視劇逐步被帶入了西方網友的視野。

外國粉絲為《仙劍奇俠傳》製作的英文海報

與這些相對低調而零散的網路社群相比，2010 年創立的 Viki 被看作是「中劇迷」最有歸屬感的據點之一。這是一個圍繞東亞電視節目建立的影視社區網站，涉及中劇、日劇、韓劇、以及台劇，站內所有的影視條目都由用戶自行創立和管理。粉絲較多的演員，比如胡歌、霍建華、楊冪、趙麗穎，還擁有自己獨立的藝人條目，粉絲同樣可以通過點贊和評論為他們增加人氣。

去年熱播的《青雲志》在 Viki 上獲得了 9.5 的高分

霍建華是 Viki 上人氣最高的仙俠劇男星，獲得了七千多用戶關注

趙麗穎是 Viki 上人氣最高的仙俠劇女星，獲得了近三千用戶關注

你可以在評論區同時看到多種不同語言的用戶留言，且頻度十分活躍

與國內評分網站主流用戶對仙俠劇的負面態度不同，在各種中劇論壇上，評論區放眼望去全是溢美之詞。一位名叫 @sealight 的劇迷在論壇上這樣評價《古劍奇譚》：

「如果你想尋找一部結合了精彩的武打場面、高智商的主角設定、生動的女性角色塑造，以及美好的友情線，並將浪漫、懸疑、神秘融為一體的好劇，那就一定要看《古劍奇譚》！！！」

從這些言辭中所傳達的愉悅感來看，仙俠劇中那些八荒六合的複雜設定似乎並沒有給西方觀眾帶來太多的理解障礙。

而西方觀眾中的另一些，則困擾於仙俠劇中某些較為含蓄的東方式情感表達，在洋妞們看來，這種感情戲似乎只能被解讀為「悶」。比如，一位名叫 @kate_whittum_94 的用戶在《仙劍雲之凡》的評論中寫道：

「Yun Fan 和 You Ru 的角色都很悶，所以他們的感情線也很悶。我就把他們的戲份跳過去了，直接看 Joe Cheng 和 Jin Cheng 的段落。」

短短評論自然難以說明問題，ELLEMEN Digital 尋來了兩位資深的仙俠劇觀眾，分別來自美國與西班牙。聽聽她們怎麼說。

「在美國，仙俠可比武俠火多了。」

—— Jac，中劇博主，美國德克薩斯州

德州女孩 Jac 從未將自己看作嚴格意義上的仙俠劇迷，但這不影響她在這件事上的發言權。8 歲起跟隨父母煲中劇，並將這一習慣延續至今，這讓她對中國電視劇如數家珍，一個具體表現是，她會在提及的每一部劇名後附上年份——就像我們說 「94 版《射鵰英雄傳》」一樣順口。

Jac 代表了很大一批由武俠轉而接觸仙俠的西方觀眾。「現在回憶起來，當時很多武俠劇都有奇幻元素，它們可能是我最初的仙俠啟蒙。」

她的劇單里包括梁朝偉 98 年主演的穿越劇《超時空要愛》、紅遍大江南北（甚至美國）的《封神榜》，她還對 96 版《天龍八部》里，段譽的六脈神劍念念不忘，「那種懷舊特效下的激光武功，想來可能是之後為我打開仙俠劇大門的鑰匙。」

Jac 對六脈神劍的印象，比截圖清晰得多

如今 Jac 看多了真正的仙俠劇，也對個中套路了如指掌，「最常出現的動物是大蛇、烏龜、狐狸，它們的站隊立場也很明顯。至於反派，目標通常是搶珠子。」

《青雲志》里的黑水玄蛇

套路歸套路，在對美國觀眾的覆蓋上，Jac 認為仙俠劇已經趕超了武俠劇。「特效技術在進步，中國也一直在持續出產精心製作的仙俠劇，反倒是小時候看的那些八九十年代武俠劇，現在成了少數。」

「而且傳統武俠劇，需要一定中國歷史知識才能理解劇情。」Jac 身邊很多「新入坑」的仙俠劇迷，遠不如她看得多而廣，但這不影響他們沉浸劇中。「一部結合傳統武俠、冒險、愛情和奇幻的仙俠劇，大家可以各看所需，接受度肯定是不一樣的。」

Jac 口中的這些仙俠愛好者們，聚集自她創立的中劇博客——論壇與博客是國外劇迷發現新劇的兩大途徑。在自己的博文中，Jac 的觀點不似中劇社區用戶們的一片叫好，「我其實不喜歡大多數仙俠劇，原因是特效太重，比如《軒轅劍》，色彩多到爆炸，讓我沒法專註劇情本身。」

同樣特效無處不在的《蜀山戰紀之劍俠傳奇》

武打場面，以及中國風設定，依然是Jac 眼中，仙俠劇最吸引人的元素。「劇里經常能看到很漂亮的山、河、瀑布，我不喜歡它們被特效覆蓋。真要追求特效，幹嘛不看效果更好的本國劇呢？」

對於武打場面，她的態度也是如此，不希望特效蓋過一切——刀光劍影似乎仍是紮根在她這般西方劇迷心中的嚮往，什麼御劍飛行、劍氣衝天、萬劍出鞘放大招，全都比不上實打實的刀劍相搏，讓她來得興奮。

「中國仙俠比歐美奇幻好看 1000 倍。」

—— Kelizabeth，西班牙語字幕君，曾翻譯《青雲志》、《仙劍雲之凡》等

相比看劇時用盡全身心感受的 Jac，來自西班牙的 Kelizabeth 則隨性得多。

最初從朋友的 Facebook 資料里瞄到了被力薦的《花千骨》，懷揣好奇看了幾集，「立刻被服裝、造型和場景的全方位精緻度驚訝到了。」（當然還有女孩通常避不開的霍建華。）她以此為契機，開始積極在 Viki 社區為中國電視劇擔任西語字幕。

霍建華與趙麗穎，可能是國外仙俠迷中人氣最高的男女演員

「看過這些演員的現代裝，再看他們穿古裝，有種心臟過電的感覺。」Kelizabeth 毫不掩飾對飄逸古裝和同樣飄逸的男主角的愛慕。

但精美造型並不是中國仙俠劇獨屬的，Kelizabeth 也不止一次被問及與西方奇幻劇的比較。「不，我不喜歡《冰與火之歌》那類片子，仙俠劇比它們好看 1000 倍。」——這個誇張的數詞來自她的原話。

她的播放列表裡，那些歐美世界最當紅的劇集，一部都見不到。「亞洲電視劇里很少有不必要的裸露和色情，這也是我不喜歡西方奇幻劇的原因。」

中國仙俠劇里，男主角裸半身已經是尺度極限。圖為《仙劍雲之凡》

在 Viki 社區，Kelizabeth 是第一批將中劇翻成西語的字幕組成員（至今與她共同出力的也只有約 100 人）。

「劇好看」加上「沒有人在做這件事」構成了她的全部理由。至今她已經貢獻了《青雲志》、《仙劍雲之凡》、《九州天空城》、《蜀山戰記之劍俠傳奇》在內的相當數量的翻譯內容。「我做字幕的時候就是我很享受這部劇的時候。」

說起字幕，Kelizabeth 又不再是那個猛誇霍建華帥氣的小女生。仙俠劇很難翻譯，歷史背景、奇幻設定都是西方觀眾的理解阻礙。「字幕組會一起研究，給專門辭彙設置詞庫。」這樣的詞庫，每一部劇都有，最多的包含了 200 多個專門辭彙。「這樣才能保證集復一集，不出現翻譯上的衝突。」

單是仙、妖兩界的各種角色、生物如何翻譯，就值得字幕組討論很久

當被問及本文開頭提出的疑問，關於仙俠劇的「瑪麗蘇」走向，兩人都直接表示出了不認同。「仙俠劇的世界和現實且現代的世界沒有可比性。」 Jac 眼裡，仙俠劇繼承了武俠劇多見的英雄式設定，而女主角愛上英雄，是再自然不過的走向。至於劇情推進中的鋪墊，「不想認真看的人當然看不到。」

Kelizabeth 則自認看劇時是抱著純粹的興趣，任何的「不了解」在她身上都成了「嘗試去理解」的第一步，因此文化的跨度反倒促使她沉浸其中。「而且仙俠劇吸引我的地方太多了，我的關注點不一定和中國觀眾一樣。」

胡歌、劉亦菲版的《仙劍奇俠傳》在豆瓣上評分遠甩其他仙俠劇，而在 Viki 社區，評分則與同類劇接近

另一個採訪中發現的事實是，點開 Jac 的社交網路，她使用的表情包很多都來自劇中角色。

是的，愛用美劇表情的你我都想不到，世界其他角落的國外觀眾們，用的竟然是胡歌、張衛健和林志穎。「我很喜歡具有街頭智慧（street smart）的角色。」——理解得又不能說不準確。

採訪：DaJuan 撰文：梁珂、唐卓人

策劃：ELLEMEN Digit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