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並非高尚事？謝其章為研究而藏，為藏書而藏，樂在搜書而不疲

能夠長時間地搜集、庋藏舊版圖書，並矻矻研究之，在中國古代已不鮮見。慈溪鄭氏二老閣，杭州鮑氏知不足齋，常熟張氏傳望樓、愛日精廬，蘇州潘氏香雪草堂、西圃，金山錢氏守山閣，貴州莫氏影山草堂，巴陵方氏碧琳琅館、紹興徐氏古越藏書樓、鑄學齋、述史樓，貴池劉氏聚學軒，武進陶氏涉園等處藏書，不少富能比國。如非此類民間積累，明清兩代的永樂大修《永樂大典》、康熙欽定《古今圖書集成》、乾隆精編《四庫全書》，豈能順利完成。

今人謝其章也是痴心搜書的儒雅之士，偏愛舊期刊、老雜誌近乎瘋狂，曾於書市三日覓得百餘本，以為大有收穫。其為有心人，把搜書的艱辛與喜悅，藏書之開心和不滿足，一一形諸筆端，時而雅潔收筆，時而不惜辭費，讓人在文中發現搜書快樂。

近讀《搜書後記》，不由驚服謝氏為了所謂的攢書，幾乎天天擠公交搭地鐵往返於琉璃廠、潘家園、報國寺、三聯書店、布衣書局等，展轉於大書店小書攤而不厭其煩。其搜民國老期刊有癮，也有趣，寫成的研究文字清新簡練，有史的縱橫漫談，也有美的里外分析，為時不可多得。不然的話，我們豈能讀到諸如《創刊號風景》、《創刊號剪影》、《漫畫老雜誌》、《老期刊收藏》、《封面秀》和《舊書收藏》一類的好書。

謝其章

奔走在塵埃不少、濁氣嘔心的故紙堆旁，謝其章非常有韌性與定力，不因一遭空手而歸而垂頭喪氣，也不為某回滿載而歸而四處宣揚，只是默默寫入搜書瑣記。他買書不惜本錢，即便做過「買書多過讀書」的檢討也不認真糾偏；他愛書如同愛人，對於外人不擅包書又遭郵政隨意扔置而心痛不已；他淘書機心獨具，哪怕錯失一回殘本兩期漏刊惋惜多時。他執意收藏新書新刊又孜孜覓求1949年前的舊書舊刊，買來也細看，日有新論，談起短長，論文章結構，話裝幀設計，說材料印製，幾乎全部在理，無怪是某一領域裡的專長者。有了此般修養，其寫起書話文論、電影評介以及舊書舊刊綜述文章，得心應手，運用自如，涵蘊學養和識見的文字自是騰挪有致。

細翻《搜書後記》，為其2005年至2008年日記，計有480篇左右，貌似流水賬式平日所記，有多處屬記述晨起早晚、擠車艱難、朋輩小餐的隻言片語，他也寫得津津有味。這些雖是生活瑣事，但不難發現，謝其章如此大書蠹懂得生活也善於生活，不會時刻都是之乎者也。不會分享生活的寫作者，雖能饕餮書本擠出長篇累牘，但究竟能有多少文字傳世，還讓人疑慮不少。

寫到此處，不由想起，後來學界研究前輩大小人物，能多見成果，端賴前賢忙裡偷閒寫下或長或短的日記。前人們寫作日記，亦在談事業人生之餘，多方贅及生活交往和情愛遊玩，魯迅如此，周作人梁實秋沈從文研究亦如此。同為晚清大員的陶澍與曾國藩，按學家尋根究底，陶氏思想並不遜於曾氏；但，曾氏是很有心思之人，每寫一帖奏章一通書函一篇日記一節文論，都會謄一備份，累積定期送回老家保存，今日方見曾氏著作十數倍於陶公著作。

謝氏電腦寫作，日記卻手寫，不懼後來夜以繼日忘食廢寢地敲入計算機，足見其異常看重非文學化但有不少文化色彩的日記，且求真實而不去修改。即使梓行書本，冀望編輯不得擅自加工，以存原生態，便是當時漏了標點的也不斷句。所幸的是，作者大多固執，是為了本真反映記錄時的心態和思想，但他仍然增益大量補註和圖片，佐以說明與延伸，甚至藉助新媒體手段鏈接博客文章，來彌補傳統文人的不足，也增加了新時讀者悅讀的情趣。

謝氏走遍大街小巷買書淘書，奔走四野八荒獵書尋書，往往一次難得機緣使其馳往的心神暫得怡樂。他偏愛舊雜誌，時常上網競拍，或出城於舊書展舊書肆求取一二。熱熱情意，蠢蠢衝動，均只能表現其作為愛書人、評書人、寫書人的真實感覺。這也許是好玩，也許是過癮，哪怕是痴狂，其也樂此不疲。而在書中最引人注目也耐讀的，當屬尾隨相關日記後的補註，諸如搜書感想、評書所論、緣書訪談以及搜羅、收藏圖書刊物的知識、行市與愉悅，被他都做了通俗易懂且深入淺出的表述。

在《搜書後記》中，多有難得書影，如上世紀初的革命刊物《滇話》、20年代鴛鴦蝴蝶派《錦囊》創刊號、上海「孤島」時期所出的進步雜誌《大美畫報》、林語堂早期主辦的濃縮一個時代的《宇宙風乙刊》等，如張愛玲《秧歌》1954年初版本、阿英《夜航船》精裝初版本、《周作人散文鈔》1933年初版本、邵洵美自己設計封面的《火與肉》……這些世間罕見而謝氏收藏的影像，具有鮮明的史料價值，而穿插文中，為設計者統一裝幀在文中偏上三分之一處，大小適中，素雅大方，毫無滯礙閱讀的感覺。

搜書，是一種無上的快樂。許多人挖空心思地找尋舊書舊刊，只是待價而賈。謝其章不然，其不惜擠出點滴時間寫研究文章電影感觀以籌書資，又捐棄巨資樂而不疲地尋找有價值的好書好刊，只為寫出有意義有思想的文字，引發人們對過去不少年月早已停刊的舊雜誌的關注和不棄。那些舊雜誌老期刊，雖於當時小範圍傳播，今日已是稀見、罕存、冷僻，但不少仍有極高的可讀性，是一筆不亞於圖書價值的文化遺產。

此前，山東畫報出版社於2006年7月出版《搜書記》，收錄謝其章1986年至2004年買書、淘書也寫書的有關日記，約560篇。後來在嶽麓書社推出《搜書後記》，更讓人驚訝於謝氏搜書所付出的艱辛，也被其匠心獨運的研究風範感染。如何在新書層出不窮又庸俗汗牛充棟的書市中，尋找一條清晰的思路，對於將收藏於研究舊書舊刊作為終生追求目標的謝其章而言，除了面對今時市場化、多元化的學術背景外，還得慎重不誤入歧路，或跌進亡羊陷阱。唯有此般堅定信心，付出努力，有意識地往深度方向發展，才能以獨特的收藏嘉惠士林讀者。曾聞謝其章有心傾其所藏，翻印出版京滬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小套期刊《駱駝草》、《新詩潮》、《文帖》、《六藝》、《清明》、《天地》、《文飯小品》、《文藝畫報》等，輯成民國珍本期刊影印文庫，如能印行，於專業研究者、收藏愛好者、對民國文獻掌故有興趣的廣大讀者，自是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