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為職業評論家的理由：冰川龍介專訪（四）

封面來源：zyy

——前一期最後您提到，網路上充斥著的各種信息，會進一步導致實踐和理論的相互隔離？

冰川我覺得內容產業（Contents）這個叫法不太好。內容這個詞的感覺是指脫離物質，不受物質的束縛的內涵，所以才叫Contents，這有點接近文學評論里說的「文本」。然而動畫並不能夠單純依靠文本來進行製作，動畫是要具體下筆，做好設計，不然是出不來的。是動畫工作人員一筆一筆畫出來的，這裡面有很強的人工痕迹。但是現在智能手機普及，我們把裡面的東西都叫成「內容」，大家從很遠的位置看動畫，然後嘻嘻哈哈地說唉喲這個臉崩了大事不好了。這實際上就是所謂內容產業中動畫和觀眾的距離拉遠的一個證明。

這其中有一股把動畫看成「非物質」感的風氣，我覺得必須得想個辦法給他扭轉過來。所以我在明治的授課中講到表現論時也提到，我們至少得對於製作流程有一定程度的理解。我們看到作畫崩壞都會去噴，但是作畫崩壞為什麼會發生？怎樣的才算崩壞，怎樣不能算？對於這些我們應該有有一個更好的評價體系。當然最好是不崩，但就像我們聊新海誠的「階調」表現一樣，我們評論一個東西，不能光有極端的0分和100分。我們要有多個坐標軸，從各個角度來評析。這部動畫這一塊不行，但那一塊還行，所以還比較平衡。這一塊特別突出，所以甚至能表現出超越劇情的感動。看我這麼一說，你或許覺得進行這樣多角度的評論方式是最正常不過的。但是現在，特別是到了網路時代後的日本，有個「讀空氣」的習慣。很多人喜歡把問題用單純的標準做簡單的歸結，這確實是網路習慣造成的問題。因為這片作畫崩壞了，所以這片失敗了，OK證明完畢。就說你們到底在追求啥啊（笑），說不定有人被你這麼說正在哭呢。這種風氣這十年來增加得非常厲害。為什麼說這種單純的概括歸結不好？因為這充其量只是當下的評價，你過個五年回顧現在，真的還敢說這評價是正確的嗎？去進行簡單粗暴的概括，等於是放棄了新的可能性，斬斷了和新事物的互相聯繫。這也就是所謂的消費時代，早點消費掉這一部作品，早點換下一部。這是這十年來非常強的一個趨勢。

——這就是所謂的消費社會。

冰川所謂的消費裡面有個「消」字，消了不就沒了么？但我覺得這不能消不能沒啊，所以才在為此努力。如果消掉也無所謂的話，那當年《大和號》的時候，我頂多就嘆息一聲唉好可惜，然後走去看下一個。並不是說這樣做就不行，但我總覺得這事兒好像不太對，所以我現在還在努力，試圖改變這一情況。反過來說大家有那麼想讓動畫消掉嗎？大家是真心喜歡動畫嗎？如果大家都覺得一部作品就算五年十年後消失了也沒關係的話，這肯定就會導致一系列問題的接連發生。

但我話是這麼說，等我進了大學，肯定就沒時間看那麼多片了，那我或許還真就希望時代切換得快點兒。體制發生變化是必然的，但我肯定希望有些東西能夠留存下來。當時去搶救《大和號》資料的我們人數並不算多，但我們依然希望哪怕只針對一小撮人也好，能夠有一些東西留下來。我們要主動去對人說，不能讓這些東西就這麼消失，這是我希望能夠產生的風氣。當然我不是說所有東西要在所有人手中保存下來，一擁而上也挺奇怪的。真要這麼搞的話，每年幾百部作品，全都不消失全都要保存下來也挺不可思議的（笑）。我希望的是，各部作品都有各自喜愛它們的人，然後作品只要對於喜愛它們的人能夠留存下來就夠了。我希望大家能有這樣的一份心態，反過來說也不應該因為我們身處消費社會，就把希望東西能夠留存的想法看成異端，不好意思跑題了（笑）。

——那我們回到您的經歷，您在IT公司工作很長時間，那段時間您是兼職撰文嗎？能否能為我們介紹一下您轉職專業寫手的經過？

冰川兼職時是有人托我寫所以我寫而已。而我在當上班族時寫東西時的想法，與其說是把寫動畫文當成副業，其實還有別的理由。就像剛才說的那樣，EVA紅了後，很多人評說EVA，但沒人把EVA當作一部動畫來談，這讓我非常在意。EVA的人氣確實很高，引發了很多現象，也確實和心理學和宗教等人類的精神層面活動產生了很多聯繫，我承認EVA在這些方面確實有很多價值。但是沒人把EVA作為影像來聊，EVA的影像到底有做了些什麼事情？沒人談這方面，這是一點理由。

另一點理由是大概在EVA上映五六年之後準備出LDBOX。當時的技術條件已經允許我們把喜歡的動畫碟片拿到手中，能從第一集看到最後一集，也就是說動畫達到了一個「可以被收藏」的狀況。收藏這個行為能夠提高我們的滿足度，拿到手的那一瞬間滿足度到達頂峰，但之後就往下降了，這是不是挺討厭的？所以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在收藏動畫時，能夠去重新確認一次我們曾經看過，曾經感受過的事情——也就是「再鑒賞體驗」。當時我有電腦能上網，在和很多人交流的過程中，我希望能重新定位這個再鑒賞體驗，要把這種行為搞出一點生氣來，最好還能進一步聯繫到評論或是學術性的東西。如果不這麼搞的話，會有一種動畫被困住的感覺，我希望能把動畫從其中給解救出來。

而在這種想法之中，我就想到了贊波3，想到了金田伊功這位當時幾乎被人忘卻的人。現在或許有點難以想像，但是九十年代中後期的時候，金田伊功並沒有那麼顯眼，我們需要去重新評價這些人的工作。而當時對於鋼彈也有這樣的言論，說得好像當年鋼彈華麗登場，瞬間就把整個機器人動畫以一種大和諧的方式給徹底刷新一般。但是，本來是先有贊波才後有鋼彈誕生的啊。然後一路發展，有鋼彈有超時空要塞，再有王立宇宙軍，有飛躍巔峰，這裡面是有個發展的文脈的。你不能一上來就說鋼彈怎麼怎麼厲害，EVA怎麼怎麼厲害，所以我也要拍個EVA這樣的片，我覺得這不太對。所以我在寫東西的時候就會特別注意這些點。

然後還有一點是在談及動畫的表現論中，EVA非常突出，但是EVA和特攝也是有關聯性的。特攝作品中具有和普通的真人作品所不同的，特攝作品專有的技術。再加上金田伊功等人曾經做過的特效方面的工作，這些都是聯繫在一起的。EVA是處在這些要素交匯的文脈之中的，要談EVA，肯定要談到其中有特效動畫師的價值觀在發生作用，在吸引觀眾。但這些東西沒人寫，我就覺得這缺漏不是一丁點大。我覺得評論這麼發展下去的話，會導致和我所認知的動畫歷史越行越遠。正因為我有這樣的心情，所以我當時雖然另有正職，但是在拿到動畫評論工作時依然很認真地面對。

再有一點就是當時我在正職中已經做到了管理層，我就覺得我工作上比較能幹，是因為我高中時對於動畫的製作進行過解析，這使得我學會了一項工作的完成方式。這是動畫給我帶來的恩惠，所以我希望對動畫報恩。而我受到動畫的恩惠，依靠從動畫中學到的東西生存了十幾年，這讓我覺得這些東西是會有需求的，我參與這項事業能夠使得動畫有進一步的發展。而進一步發展的動畫也能給我帶來更大的喜悅，這就是我轉為專職寫手時的想法。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