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樂天，其實我並不樂天

先問一個問題：「詩仙」是誰？

大家肯定說，這題太容易了，李白啊，有本事你出個四年級的題。

可是，在一位詩人去世後，唐宣宗這樣寫詩懷念他：「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浮雲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看到這裡，想必大家已經明白，原來白居易曾獲封「詩仙」。不過，與將目光聚焦於青天明月的李白相比，白居易的注意力總是長留在黎民百姓身上，似乎的確少了那麼點「仙味」。

還有人認為白居易寫了三千八百多首詩，且老嫗能解，應尊為「詩王」，不過這個並無公論。

也有人覺得，在大唐這片絢爛的星空中，還是白居易自封的稱號比較貼切，正如他自己所說：「酒狂又引詩魔發，日午悲吟到日西。」簡直達到了「不瘋魔不成活」的地步，所以稱他為「詩魔」者較多。

下面，我們「鑽進」白居易的心裡，聆聽他一生的喜怒哀樂。

1

「西漂」其實也沒啥難度

白居易出生於大曆年間，已是標準的中唐了，藩鎮割據，戰火延綿，盛唐的華美風流漸成傳說，但「江山自有才人出」，唐朝的每一個瞬間，怎麼能少了詩歌記錄呢？

那不是貞觀，也不是開元，而是貞元三年，白居易十六歲了。這時的他在寫詩的偉大事業上才剛剛起步，只有一個剛開通的小號，每篇點擊量只有幾十人，但他擁有著「一筆在手，天下我有」的濟世情懷。這，就夠了。

他經過深思熟慮，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西漂」，向長安進發！有為之點贊鼓勁的，也有人評論說，「我只說兩個字：哈哈哈。」

人如果沒有夢想，那和鹹魚有什麼分別？但人的夢想，卻很容易被嘲笑。幸好，有夢想的人從不在乎。

顧況看到詩稿上的無名小輩叫作「白居易」，便輕嗤一聲說道：「長安米正貴，居住不容易哦！」

白居易一言不發，顧況又心不在焉地往下翻，漸漸地，他的神色凝重起來，當讀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一聯時，顧況激動地握住了白居易的手，一不小心家鄉話就溜了出來，「這個流水對太遐意了，儂有這齊整，長安很易居啦。」

就這樣，這首詩就隨著白居易的詩名傳播開來，一直傳到了我們的小學課本里。

2

發出「文章合為時而著，

歌詩合為事而作」的最強音

所謂天才，就是比你有天賦的人比你還努力。白居易曾說自己寫詩學文「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所以，他的科考生涯比較順利，在金榜高中後，他參加「雁塔題」風俗活動時，揮毫寫下了「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之句，這讓我們看到了意氣風發的白居易。

就像繁花落盡，始露果實。進入中年的白居易，言行間逐漸多了沉穩，對肩上的責任有了新的思考。

他看到他的前輩「大曆十才子」們竊占青山、白雲、春風、芳草等為己有，美則美矣，不免雕琢，氣格遠不及盛唐，且不見社會弊端，只道歌舞昇平。那，這樣的詩歌又有何用？這樣的風氣必須改變！

於是，他拾起了《詩經》和漢魏樂府諷喻時事的傳統，接過了杜甫「即事名篇，無復依傍」的旗幟，發起了轟轟烈烈的新樂府運動。

他主張，文學必須突出社會作用。他說，「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

白居易寫下《新樂府》五十首、《秦中吟》十首。在《輕肥》一詩中，他生動描繪了權貴席上酒食的豐盛，結句卻寫道：「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這是一幅多麼慘烈的情景。在《賣炭翁》一詩中，「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的賣炭翁最終得到的只是掛在牛頭的「半匹紅綃一丈綾」。

在寫下這些字句時，我想白居易總是淚眼潸然的。這並不是白居易多愁善感，而是他懷有一顆悲憫的心。他不時聽到來自靈魂深處的吶喊，「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我來，我願為人民代言！

白居易的目的只有一個——「補察時政」。

這些詩篇讓今人讀來，仍閃爍著溫暖博大的人性光輝。

3

做述事長詩之王

中國古代詩歌善抒情不善述事，善短詩不善長詩，而白居易寫過兩首，足可以登上古代抒事長詩排行榜，且毫無壓力地名列前茅。

白居易初入仕途，任盩厔縣尉時，與友人王質夫、陳鴻到仙游寺瀏覽，附近就是大名鼎鼎的馬嵬驛，幾人觸景生情，便談及了李隆基與楊貴妃之事。王質夫這人比較有想法，他認為，這才過了幾十年，這一重大事件已漸成傳說，真是亟待大手筆加工潤色啊。

於是，他動員白居易：「樂天深於詩，多於情者也，試為歌之，何如？」白居易亦是思緒難平，便以複雜的心情寫下了一首長詩。因為長詩的最後兩句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所以命名為《長恨歌》。

這首詩里樂中有悲，愛中有恨，譴責中有同情，無奈中有懷念，既有諷喻意味，又有憐惜意味，迴環往複、纏綿悱惻，有著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白居易的仕途並不順利，因直言上諫而被貶江州，這是他人生中很大的一個挫折，也是他思想上的一個轉折。

潯陽江頭，荻花瑟瑟。失意司馬與遲暮歌女的驀然相逢，卻成就了歷史上為數不多的，描寫音樂的偉大詩篇《琵琶行》。之所以說偉大，是道出了多少人有而不能言的共鳴，「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這首詩有個很大的特點就是通感運用的好，「冷澀」是什麼音色？「凝絕」是怎樣停歇？全憑你的想像。「急雨」、「私語」、「珠落玉盤」、「鶯語」、「泉流」、「瓶破水迸」、「騎出刀嗚」……當這一串精準的比喻持續出現時，是不是耳邊就響起了琵琶獨特的節奏與旋律？

這種迴腸盪氣、餘音裊裊的藝術表現形式，其實，就是以視覺形象的優美，強化了聽覺形象的優美。

說起來似乎不難，但古今能達到如此水準的，不過寥寥幾人矣。

4

名字鑲嵌在杭蘇的山水裡

2016年秋，G20峰會文藝演出定名為「最憶是杭州」，其江南韻味美輪美奐，驚艷了世界，而這個名字就是出自白居易的詞《憶江南》：「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這其實是白居易離開杭州十餘年後所填的。

年過半百的白居易為了給百姓做更多實事，請求到外地任職，被任命為杭州刺史。到任後，他發現旱災之年，農田乾涸，可錢塘縣的縣官卻不肯把西湖水放出去灌溉農田，百姓苦不堪言，白居易就把縣官找來問怎麼回事。

縣官上來就訴苦，西湖水放了會影響湖中的魚和菱啊，「西湖的水，我的淚……」白居易一聽，嘿！還唱上了？我也來：「不問你為何流眼淚，只問你心裡還有誰？」魚和百姓的生命相比哪個重要？菱和稻米相比哪個重要？

縣官忙解釋，大人有所不知，這裡自古傳說，放西湖水就是放了地方官的官運啊。白居易一聽更氣了，百姓生計與個人官運哪個更重要呢？

就這樣，白居易不僅開湖放水，還在上任後不久主持整治西湖，修築湖堤，時人起名為白公堤，如今已經無跡可尋了。現在人們所熟知的白堤，原名白沙堤，但後人為了紀念白居易，還是願意稱其為「白堤」，這真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白居易為官清廉，不受不貪，但也犯過小小的「錯誤」。他到天竺山賞景時，曾拾了兩片玲瓏巧石回家品賞，後來，他自我反省，寫下了「三年為刺史，飲水復食葉。惟向天竺山，取得兩片石。此抵有千斤，無乃傷清白」的詩句。從這點上看，白居易算是「自我批評」「抓早抓小」的忠實踐行者。

而不廣為人知的是，白居易離任杭州時，曾將自己的一筆官俸留在州庫之中作為基金，用於公務周轉，這筆基金一直運轉了很多年。

白居易又就任蘇州刺史，開鑿了一條從閶門到虎丘長達七里的山塘河，在他離任蘇州時，百姓紛紛悲泣不舍，劉禹錫有詩云：「蘇州十萬戶，盡作嬰兒啼。」不禁讓人感嘆壯觀，這就是作為清官好官滿滿的獲得感啊。

5

一輩子「秀恩愛」的好朋友

白居易少年成名，他最鐵的一個粉絲叫葛清，「自頸以下遍刺白居易詩，凡三十餘處」，而且圖文並茂，誰若問某句在哪兒呢？他就隨手一指，「喏！」於是被封為「白舍人行詩圖」，想來是蠻有喜感的。而白居易的詩文里，有一個重要的主題就是一個人——元稹，他是白居易最好的朋友，沒有之一。

隨便舉幾個例子吧。

在一個春光明媚的三月，白居易與弟弟白行簡等人去慈恩寺遊玩後，一起飲酒暢談，他忽生惆悵，停杯嘆道：「可惜微之（元稹字）不在，想必現在已經到了梁州了。」隨即發文：「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而此時的元稹在幹嘛呢？他在做夢，竟是夢見白居易在慈恩寺遊玩，悵然而醒，也發文：「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馬，所驚身在古梁州。」

還有一次，元稹看到白居易這樣寫到：「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白居易不明說他想念元稹，卻反著說元稹想念他而入其夢了，真是無理妙趣。

元稹卻很是懊惱，回了篇：「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惟夢閑人不夢君。」一邊恨自己的夢不爭氣，一邊又羨慕白居易能夢到自己，這種情誼妒煞了旁人。

其實，元白的友誼，是在共患難中建立起來的。在生活困難時，兩人相互資助，在文學創作中，兩人風格相近，在政治主張上，兩人也具有相同的理念，元稹被貶時，白居易還挺身而出，連上三書為元稹鳴冤。

這種生死之交，實配得上「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這句話。

他們一生和了很多的詩，在元稹去世十年後，白居易滿含熱淚，寫下這一首註定不會有回應的詩：「昔聞元九詠君詩，恨與盧君相識遲。今日逢君開舊卷，卷中多道贈微之。相看掩淚情難說，別有傷心事豈知？聞道咸陽墳上樹，已抽三丈白楊枝！」

微之，你在泉下骨將作泥，而我在人間頭已飛雪。

6

我叫樂天，其實我並不樂天

白居易晚年在洛陽度過，自號香山居士，又號醉吟先生，體弱多疾，情緒也較為低沉。在很多人看來，白居易官高祿厚，才華橫溢，是舉世聞名的大詩人，但在我看來，白居易也是命運多舛，值得可憐的人。

他與青梅竹馬的鄰家女孩湘靈相親相愛，卻遭到母親棒打鴛鴦，直至三十七歲時才在母親以死相逼下與她人結婚。他的母親患有一定的心理病症，後來更因看花墮井而亡，成為白居易最大的痛處。白居易的第一個女兒取名為金鑾子，三歲不幸夭折了，白居易五十八歲這年，得了小兒子取名阿崔，竟也在三歲時夭折，只有二女兒阿羅長大成人。

有時候，我們神往古人的詩酒風流，但無論是李白、杜甫，還是白居易，他們所經受的磨難，又豈是我們能夠想像的呢？

但白居易沒有沉溺於小家的痛苦，他得知龍門潭的八節石灘地勢險隘，過往船筏經常受損，心裡始終牽掛著這件事，退休後沒有了公權力，就變賣自己的一部分家產作為疏浚八節灘的費用，終於使險路變成通津，實現了「我身雖歿心長在，暗施慈悲與後人」的願望。

是的，我叫樂天，其實我並不樂天，我常悲傷，為天下的離亂，為百姓的貧困，為生命的無常，為光陰的逝去……

我們讀懂了你，你的悲傷，叫作仁愛。（蔡相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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